第七章郎夫人
比武就此结束,观者也心满意足地散去。义贞背起晾竿儿,一行人来到卖鱼集上。婉儿到药材铺挑了田三七、当归、阿胶、首乌等几味止血补血的药。余杭地方富庶阜康,不输杭州城内,卖鱼集一带更是南北漕运的交汇处,繁华不比寻常,萧明空又买到一株大野山参,正好给晾竿儿补身。
五人找到一家临河的客店住下。天瞳和义贞炖参煎药,萧明空亲自煽火,直忙活了大半夜。到次日清晨,婉儿解开晾竿儿的伤口,再敷上一层白度母散,喂他喝了半碗药汁。晾竿儿吐口长气,睁开眼睛。
他骨碌碌坐起身来,大声道:“我输了?”萧明空说道:“不错,小兄弟,是我连累你!”晾竿儿举起伤腕,道:“我的手也断了?还接得上不?”婉儿道:“还好有白度母散,接是能接的,但要过大半年才能复原。”
晾竿儿听了,猛地放声大哭。
天瞳和婉儿慌忙安慰,晾竿儿越哭越伤心。萧明空不耐起来,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过几天就不痛了,有什么好哭的?”
晾竿儿哽咽道:“你懂什么?我的手要大半年才能好,那么春天谁来播种插苗?我和我娘吃什么度日?呜呜呜,我娘最疼我,她看到我受这么重伤,哭也要哭死!我娘哭死,我也不要活了!”
萧明空笑道:“我还道你怕痛呢。钱还不容易,我别的没有,钱偏偏有很多,使也使不完。”晾竿儿半信半疑:“真的?”萧明空挺胸道:“骗你的是黑熊精。”晾竿儿破涕为笑,伸手道:“先拿三百贯来。”
萧明空摸摸皮囊,却只剩下三两吊钱。田三七、首乌等名贵药材价值不菲,那株野参更要近二百贯,萧明空花钱大手大脚,不觉阮囊羞涩。她干咳一声:“先行欠着,等我到杭州驿馆取钱再还你。”晾竿儿怒道:“你敢抵赖?”
萧明空道:“有拖没欠,算不得抵赖。”
晾竿儿“腾”地跳下床,厉声道:“我家欠郎府的利息明日到期,还不出的话那田就要被没收了,不然谁愿意替你打架?”
萧明空哈哈笑道:“这种吸血田,有什么好种的?没收就没收啊,我迟下接你到燕京去住,包你母子俩一生吃食,总行了吧?”
晾竿儿道:“那地是我外公为钱王爷打仗立功赏赐来的,决不能让人没收了。你们这些有钱人家,仗着命好,瞧不起咱们穷人,以为有几个臭钱就成仙成佛了。我看你跟卢三顾、郎烈也没半点两样!”
萧明空也火了:“你这家伙不可理喻!这钱我拿去上赌坊了吗?义贞拿去逛瓦舍了吗?还不是为了熬参汤给你喝!真真狗咬吕洞宾!”
晾竿儿叫道:“什么狗屁参汤!我还不要喝呢!”一脚踢翻了桌子,盛参汤的罐子摔得粉碎。婉儿和天瞳惊呼声中,他矮小的身子穿窗而出。
萧明空气得指天骂地,乌珠暴突,狂跳狂呼道:“气煞吾也!可恶的南蛮子!他日哀家挥军直下,把你们通通平掉!”
义贞说道:“咱们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萧明空使发了性子,喝道:“谁也不许去!”
义贞道:“这件事是你不对呀。”
萧明空瞪眼道:“我怎么不对了?”
义贞道:“比武两场不胜,干脆退出算了。咱们明察暗访总能有收获的,晾竿儿也不必因此受伤。”
萧明空啧啧连声:“我看你可惜晾竿儿是假,怜惜你的天瞳姑娘才是真。”天瞳满脸通红,啐道:“碎嘴儿,跟我有什么相干了!”
“可不是吗?”萧明空笑道,“结识你之后,义贞可是连他的早千代小姐也忘记了呢。”
婉儿劝道:“郡主,你别再难为秦大哥啦,他没这样的意思。”
萧明空拍拍手,道:“是我难为秦大哥,是我拖累晾竿儿,都是我不对,我该死,我该刺金印充军,好了吧!我出去走走,三位爷台就在此纳凉消气吧。”说罢她一阵风似的冲出客房,留下义贞和二女面面相觑。
婉儿半晌回过神来,追到客店门口。时值初晨,长街两头百丈,都是冷冷清清。一头狗儿蜷缩在小雪中,更不见人迹。以萧明空的脚程,决不能瞬息间就走市集;当然以她的性儿,也决不能就此投河自尽。
一块紫色的绸布从屋顶飘落,婉儿攥在手里,赫然是萧明空的直帔上撕下的。她吃了一惊,跃上屋顶,眼边儿是细长的运河,蜿蜒而下,东西面平野直铺,南方遥见杭城武林门,屹立于雪花之中。茫茫大地,要到哪里去找萧明空?
婉儿慌了手脚,跟义贞、天瞳商量对策。卢三顾高价甩掉荒地,欢喜还来不及,掳走萧明空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米缸。晾竿儿有伤在身,扛着一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婉儿的眼力,况且他的性格也不至于做这样的事。三人想来想去,还是郎烈的嫌疑最大,他被萧明空断了买卖,心里怀恨,这是其一;而他得叶灵铮相助,显然和圣门也脱不了干系,这是其二。
三人计议停当,便问明路径,急赶往郎府。
来到义桥边的郎家大宅,看门人却说老爷早就不住这里了,夫人倒是长住在此,但今儿是老爷的寿诞,她早起做了几样小菜匆匆往别院去了。原来大半年前郎烈在门前山下起了座庄院,自此几个月都不见他回家一趟。
婉儿又问门前山在什么地方。看门人道:“门前山吗,唉哟,那地方风水差,同马铃山的闹鬼荒地只隔了半里路。我们屋里的老爷有的是交子,偏偏选中那投命地方,奇怪哉,奇怪哉。喏,你们摆渡过河,再朝东北走二十里路,就到了。嗯,我看你这两个小姐妹蛮好的,要不在我这儿坐船,从水道上去,能快一点儿,人也舒服。我叫孙子给你摇橹。”
三人对望几眼,都猜不透郎烈何以对那荒地志在必得,但萧明空被他掳到了别院,倒是八九不离十。
看门人唤出一名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那小子听祖父吩咐,不住点头,乌灵灵的眼珠却只在婉儿和天瞳身上滚来滚去。看门人唠叨了好半天,总算放小子去解开桥边的乌篷船。那小子跳到船头,朝婉儿挥手道:“来!来!”
婉儿红着脸上船,天瞳笑嘻嘻地跟在后头。义贞感激看门人的热情相助,想到待会儿去到别院,多半要跟郎烈厮拼,他心下很是过意不去,对看门人连连作揖。看门人慌忙还礼:“小官人,你这样不来事,不来事的。夫人教我们要待人好,不要造孽,互相帮帮忙都是应该的。—两人纠缠不清,天瞳叫道:”再不动身,郡主娘娘要骂死你啦!〃
义贞如梦初醒,忙不迭跳到船上,船身摇晃,他站立不稳,两手乱抓一通,看得那小子哈哈大笑。
乌篷船一路向东,不到半个时辰已溜到门前山下。门前山说是山,无非是座小丘,但江南景色秀丽,平平无奇的丘峦也别有风致,岭上植满了松柏梅竹,红的是梅蕊,青的是竹叶,绿的是松海,偶有灰色的嶙石锋芒角出,加上纯白细雪的点缀,空潆缥缈如湖中倒映。
郎府的庄子依丘而建,朱漆大门在松竹之间若隐若现。义贞等三人离船登岸,来到庄前敲门。
那门高逾三丈,竟是钢铁所铸,屋顶上还筑有箭墩,不知道郎烈要防备什么大敌,此刻却是空荡荡的。婉儿拉动金色狮耳门环,敲了三下,回响远远传出,更显得空山灵寂。半晌,门后头有个粗糙的声音问道:“是谁?”
天瞳轻指义贞和婉儿的手背,示意他们别出声。她自己开口道:“是我,郎烈!”嗓音浑厚粗豪,宛然是火中狼到了。
“啊,是你!”内中的人语气里透着喜色。门里传出重浊哑声,铁门迟缓地开启了三尺许的缝。这铁门足有三尺厚,简直是块铁铸的巨石,不是天瞳卖个巧,要进去可得大费周章。
天瞳朝婉儿眨眨眼,正要跨步人内,两道寒气一上一下地刺到她身前。
“小心!”偷袭者快,义贞更快,木匣飞速离背,挡开了双剑,他同时闪身到门里。两个偷袭者齐声惊咦:“不是郎烈?”这两个人身穿同式的灰衣,脸上戴着脸谱儿,一个是红脸的关老爷,一个是三眼的二郎神。
关老爷道:“一并做了!”两人手上抖出寒星点点,剑速居然极快。义贞侧身闪过一剑,五指拂过关老爷手腕,已把长剑夺过,反手疾刺,正中二郎神的手背。
佩剑落地,二郎神破口怒骂,奋力跃退,但义贞所使的一念境快剑岂容漏网?二郎神脚尖还没离地,双膝又已中剑,“扑通”跪倒在地。义贞剑交左手,剑尖抵住关老爷喉头,婉儿和天瞳踏两步入庄的当儿,义贞已克制两敌。
审问的活儿一向由萧明空包办,郡主不在,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倒是关老爷主动配合,颤声道:“你们是谁?”
义贞皱眉道:“你们不是郎府的人?在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关老爷“嘎嘎”低笑,令人不寒而栗,“自然是杀人呀,你问得真笨!”说完他身子软软瘫倒,揭开面具,露出青黑色的脸,一丝黑血从嘴角流下,他竟咬破毒丸自杀。再看那二郎神,也是同等待遇。
义贞道:“这两人是谁?现在该怎么办?”
婉儿摇头道:“如果郡主在,一定可以想到其中的关联。”
天瞳说道:“进去瞧瞧再说!”
三人穿过庭院,原本精致的假山莲池、九曲桥廊,如今伏尸处处,血水流入池塘,染红了一大片,仿如晚霞的倒影。死者有的是丫环,有的是身穿红袍的郎府门客。
婉儿俯身察看一具尸首,蹙眉道:“好快的刀!郎府死了这么多人,对方却没有任何损折。”
义贞道:“单单门外那两个人,他们就对付不了。”
三人进了大厅,等待他们的也都是尸体。且不论郎烈为人如何,单是这残酷的灭门手法就令人愤怒。后堂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义贞等转过屏风,恰见花厅上十来个灰衣人围着一名华服少妇。其中脸戴无常鬼面具的左手捏着一个小孩的脖子,右手手起刀落,拦腰斩断,鲜血喷出,溅得跪坐在地的妇人满头满脸。
无常鬼冷声逼问:“郎烈在哪里?”
义贞瞧得双眼喷火,厉啸声中,长剑疾走,两名灰衣人被刺翻在地。另一个灰衣人举刀欲砍,义贞手一抖,长剑已穿透他的喉咙。
无常鬼掣出弯刀,转眼已劈到左肩侧,义贞的长剑从腋下穿出,剑尖与刀刃相碰,数道劲气激射四方,划破两人的衣衫多处。义贞身子晃了晃,无常鬼向左踏出半步,脚下石砖现出裂痕,这一刀一剑劲力之雄,可见一斑。
无常鬼喝道:“好家伙!”手指一弹,弯刀旋转离掌,每转一圈,就有无形刀劲随之迸发。
义贞凝剑平刺,原本弥漫虚空的刀劲登时七零八落,剑气长驱直入,透指中宫。无常鬼横刀护身,剑气在刀口上一撞,他整个人倒跌出六七步,“咔嚓”一声,把一张红木椅子压得四分五裂。
“哈哈,走!”无常鬼虚劈三刀,三股刀劲互相碰撞,不断地变换去向,他趁义贞出剑化消的当儿,身子已如箭般弹出,冲破墙壁,扬长而去。余下的灰衣人只有两个夺路走脱,其他都被婉儿击倒。义贞挡下最后那股刀劲,长剑断成两截,他吸了口气,道:“好厉害!想不到卢三顾的刀法强到如此境地!”
婉儿道:“是卢三顾?”
义贞道:“错不了。”交手数招,他仗着奋勇微占上风,但对方来去从容,委实也非同小可,比起日前擂台上的表现,真有天壤之别。卢三顾何以杀绝郎府,不得而知,怕也只有萧明空才能猜到的了。那块荒地果然处处透着不寻常。
天瞳扶起少妇,柔声道:“你还好吗?”
那少妇不理不睬,双眼直勾勾地瞧着死去的孩童,嘴里喃喃道:“阿烈……阿烈,儿子死了。阿烈,你瞧见了吗,儿子死了。”
“你是郎夫人吗?”天瞳替她拭去血迹,又轻轻揉搓她胸口,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坏人都跑啦。”但郎夫人悲愤恐惧过度,只是不断地呼唤郎烈。
婉儿气馁地道:“那些人被打倒的时候,全部服毒自尽,一个活口也没剩下。卢三顾到底为了什么,这般狠法?郎夫人……她知道郡主的下落吗?”
“不知道……”天瞳摇了摇头,“郎烈的儿子死了。前几天他才害死钱大官人的儿孙,这报应来得好快……”
当下天瞳扶郎夫人到厢房睡下。义贞和婉儿庄前庄后找了个遍,既无活人,也无萧明空的踪迹。
郎夫人大叫大喊,来回都是“阿烈,你儿子也死啦!…‘阿烈,你快回来!”声音凄凉哀婉,听得三人的心都绞起来了。
天瞳灵机一动,扮作郎烈的声音,说道:“夫人,你累了,先睡一会儿吧。”
郎夫人挣扎坐起,道:“阿烈,你……你在哪里?”她呆呆地转头四顾,眼神依旧涣散,对三人视而不见。
天瞳道:“我就在你身边呀。快,睡吧,一觉醒来,都会好的。”
“阿烈……你,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郎夫人双目怔怔流泪,〃你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踉我说话儿……是不是因为咱们的孩子死了,所以……唉,其实你即便粗声粗气,我也知道你对我是很好很好的。你这个人呀,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这些年来,卢三爷到处作恶,还把罪状都推在你头上,你居然毫不辩解,由得乡民把你恨之入骨。唉,有时我听见那些闲言闲语,心里头真替你不值呀,远近的乡民,谁没有受你接济?只不过他们不知道那善人是你而已……
〃你说卢三爷在于一些秘密勾当,必须暗中留神,不可打草惊蛇……你还说,恶霸土豪,杀之不尽,蓝大官人不在了,又来一个卢三爷,就算把卢三爷消灭掉,保不准又来个更厉害的……
“你说你看了秦始皇统一六国的故事,很受启发。你说只有恶人才能收拾恶人,只有诡计才能化解诡计。你要效法秦始皇,不择手段地把这片土地全都掌握在手上,到了那一天,你说、你说你要把土地平分给所有人,然后一把火,把自己烧掉。我当时极力反对,又哭又闹。是啊,我只在乎你,不在乎什么金银土地,跟着你做乞儿也是快乐的……可你不能糟蹋你自己呀,你有过大伤心事,常常在睡梦里哭,你不说,我便也不问。后来你笑着对我说,什么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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