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好极了!”一个副官姓周的,是我所认识的人,见了我就笑着说。
我为我的样子非常害羞。我又见到好几个马弁,全是比我稍大的人,然而人家穿得却是黄色制服,且领章肩章全不缺少。我看看我自己,衣服虽然是绸子作成,但不合式的样子,总象是一个可笑的乡下人。并且这些年青差弁马弁,那样子全是又大方又标致好看,在往天,见了面时不理我,倒并不以为怎么难过,如今我却先给那周副官为我介绍给这一
辈年青人,且说我是个少爷,别人又尊敬又和气的来同我说话,我真不好意思起来了。在每一个人的眼中,就都可以察出他对我是有点可怜的神气,就为这个缘故,我的心就酸到非流泪不可。我又不敢在这些人面前来哭,这个我还记到大姐说的话,“不能在生人前面流泪”,且当到我面前的几个人又全是那么欢欢喜喜的样子,结果我只好又走到那花园里去了。
又到那个荷池边旁。头上飞着毛毛雨,我却不顾它,就站在那池子边恣肆的流泪!我觉得我此后到这世界上是孤独的一个人了。我觉得我的未来已堕入到那做梦的一种情境里了。我觉得这在我面前扩张无垠的陌生生活太可怕了。我觉得我忽然太小,一个人单独生活应付不了这许多生疏事情。
我不知道我应当怎么办。为未来的、眼前已来的新生活所恐吓,我流泪的意味是同怕鬼一样流的!又象是在往天做梦哭喊一样,可是那种哭喊以后即时就醒了,如今在什么时候是我醒转来取得我在小学校每天同人打闹的自由时候?
想起蛐蛐,想起河里的一切,想起看戏,想起到米厂上去掷六颗骰子,又想起同几个打架的同学的事情,以后是全不能得了。
然而小孩子,所谓悲哀,究竟是容易找到寄托这悲哀的事。我想起这里的金鱼,就走到那养鱼的缸子边前去。今天的鱼活泼多了,全浮在水面换气。我来细细的数那每一缸子里鱼的尾数,从第一缸数去到第五缸。在第四缸上,可是总不能得到一个确实数目。忽然在我背后有一个人咕咕的一笑。
我吓得忙把头掉转去看望,便是这缸鱼的主人莲姑!
“嗨,怎么这个神气!”
我就即时又把刚才忘去的羞愧找回来了。我背上还正压着那个大包袱,我不好意思说话,就说这包袱是我大姐勉强要我带的。
“难道你自己能背?”
“是吧,当然要自己!”
“我告你,路是并不近,有一天的路走,才能走到有船那个地方!”
“我想我走得起的。”
“我看你必定走不起。我是同我兰妹坐一顶轿子的。”
“下蛮总走得起吧。”自己这话对啊,下蛮做得去,我以后凡事都因为我勉强做过去了。我随即问她怎么知道我来,才明白她一起床就问周副官我来了不曾,问头一次还说不见我,到后又问到,才知我已经来了,来了各处又不见,所以猜到是必定在这个地方了。
我记起妈所告我的话,说我以后便应给莲姑当差,在母亲说时好象非常痛心,我却以为就是给这个女孩不拘作什么事也是很好的。我又来看莲姑的脸,象是看来顶受用,也不明白是什么受用。我想起观音菩萨的莲姑,我就笑笑的说,— “莲姑,我记起你去年作观音游街!”
“再不作那个了,他们都笑我。还有人说— ”似乎又想起一件事情,就不再说了。但稍稍默了一会,就用着她那天真的腻腻的腔调问我,“四哥,你名字是不是沈岳焕?”
“是呀。”
“昨晚上妈告我,以后不能再喊你作四哥了。我应当喊你名字。我爹也说这才是规矩,我不知道是什么规矩。”
“我妈也告我,说以后我是应当侍候你,帮你装烟倒茶的!”
“别说这个!”又是那个俏皮的白眼,“谁要你装烟倒茶。
我不吃烟看你怎么装法!”为这个话我们都好笑,但我看得出,在这时候我们已经就不同昨天摘莲蓬的我们了。莲姑总还听到了她父母告的多少话,只是不好同我说罢了。然而在这很天真的胸中仍然藏不下,随即她就又告我说,她妈曾告她,以后不要再同我在一起随便说话;且告我,她爹爹说,我应称她为小姐。
“四哥,我是不信他们的话的。”为申明她仍然可以在无人时喊我作四哥,就又来给我一点证据。当然是不很相信爹妈的话,才把这话又来同我说!但以后事实给我们的教训只是使我守我作小兵的分,小姐也只好守她小姐的分了。
这一次,算是一次很可纪念的一次事情吧。我们却还能平等在一块,虽然我已经穿上了当差的衣服,而她仍然是作着那娇媚入骨的白眼,逼我信她的话是全无歹心。且见到我样子很难走六十里路,又说为我向她爹要了一匹小白骡子给我骑坐。
关于骡子,我拒绝了,我说这个恐怕不好。
“好的,你不见我家那白骡子吗?我就去问问。”
莲姑就走了。不到一会儿,一个马弁喊我去看骡。我只好跟到这个人去。
“大小姐说为你找一匹骡子,是不是?”这个人提到大小姐给我找坐骑就有点不舒服意思。
“是的。”我看得出他这人的意思,却硬硬的答应正是。
我们就到了马房。他指点给我那一匹白骡子看。
“试牵它一下吧。”
我就如他所说去扯这骡子的笼头。
这骡子的鞍是小小的洋式鞍子,是红色牛皮钉有黄铜圆泡,骡子又是那么驯善,真给了我极大的欢喜!
因了这匹骡子我就把一切眼前的未来的忧愁全忘了。
一九二八年初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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