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傍晚,寒气侵人。但母女的哭声,更让安宁心寒。
哭过一阵后,安宁拉起余秀兰:“大姐,起来吧,别哭坏了身子。”
余秀兰站了起来,但没有离去的意思。是啊,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怎么可能忍心马上就离去呢?余秀兰流着泪,围着两座坟墓走着,走完一座,又走另一座。也许,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在哪一座坟墓里面。 小雪从身上的书包里掏出小纸鹤,一把一把地撒向坟墓。纸鹤像雪片一样无声地飘落。小雪一边撒一边哽咽着说:“爸爸,你想我和妈妈时,就骑着纸鹤回去吧……” ??
安宁这时才明白,小雪一路上为什么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叠着纸鹤。纸鹤,一百只纸鹤,能把爸爸带回去吗?韩义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在崖边的一块石头上,面对江水说:“师傅,嫂子和小雪看你来了。。。”余秀兰这里才“哇”地一声哭了。小雪也跟着哭了起来。安宁流着泪,一手扶着余秀兰,一手把小雪紧紧搂在怀里。 ??
韩义说:“师傅烟瘾大,一天一包。我每次路过这里,都要给他点支烟,陪他坐一会儿。。。那段日子,师傅也不知怎么了,总爱给我唠哪你和小雪,说他对不住你,他生孩子的时候也没回去照顾你。说部队上山前,你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雪来看他,他只让你住了三天就把你赶回去了。你和孩子没走,他就跟着部队上山了。分别的时候,你拽着他的背包不撒手,他一把将你推倒在地。你哭了,孩子也哭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是你不知道,他一边走一边在伤心地流泪呀。他说他很后悔,不该在分别的时候推你那一把。。。”到
泪水在余秀兰的脸上慢慢地流淌,小雪一次又一次地用手绢替妈妈擦拭。余秀兰从包里掏出一个空矿泉水瓶,顺着崖边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什么。安宁不知道她在找什么。
韩义问:“嫂子,你在找什么?”
“我想下去灌瓶水。” 安宁明白了,余秀兰是想在王力消失的地方带瓶江水回去。韩义也明白了余秀兰的意思,说:“嫂子,你下不去,我下去。”韩义从车上取出安全绳,把一头捆在小车保险杠上,一头捆在自己腰上,要过余秀兰手里的空瓶子,开始顺着悬崖下。不一会儿韩义上来了,把装满水的瓶子交给余秀兰。
“嫂子,我们走吧。”
车子往前走了几公里,来到路边的一座烈士陵园。那里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坟茔。时候将近傍晚,残阳如血,染红了对面的雪山。韩义走到两座并列着的坟墓跟前,对余秀兰说:“嫂子,就在这里。”
安宁一看愣住了。两座坟墓前的墓碑都写着同样的字:王力烈士之墓。一个人怎么可能有两座坟墓呢?但余秀兰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拉着女儿小雪“噗通”一声跪在两座坟前,哭着说:“她爸,我和小雪看你来了。。。”母女俩的哭声久久地回荡在雪山脚下。
安宁和韩义站在后面,默默落泪。
高原的傍晚,寒气侵人。但母女的哭声,更让安宁心寒。哭过一阵后,安宁拉起余秀兰:“大姐,起来吧,别哭坏了身子。”
余秀兰站了起来,但没有离去的意思。是啊,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怎么可能忍心马上就离去呢?余秀兰流着泪,围着两座坟墓走着,走完一座,又走另一座。也许,她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在哪一座坟墓里面。
小雪从身上的书包里面掏出小纸鹤,一把一把地撒向坟墓。纸鹤像雪片一样无声地飘落。小雪一边撒一边哽咽着说:“爸爸,你想我和妈妈时,就骑着纸鹤回去吧。。。”
安宁这才明白,小雪一路上为什么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叠着纸鹤。纸鹤,一百只纸鹤,能把爸爸带回去吗?可怜的孩子!
余秀兰说:“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儿。”
安宁和韩义领着小雪离开坟地,走到路边等待余秀兰。安宁看着韩义额头上的伤疤,问他:“是不是十年前那次事故留下的?”韩义说:“是的,是当时树枝剐破的。”安宁奇怪地问:“大姐的丈夫,怎么会有两座坟墓?”
韩义说:“出事后,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师傅。我们沿江寻找了十几天,才在下游找到半具尸体,以为是师傅,就把他掩埋了。第二年春天,一个藏族牧民在下游三十里的沙滩上,发现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向县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的人发现尸体上有根腰带,上面有武警的标志,就通知了我们支队。支队领导去一看,只剩下一堆骨头,根本无法确认是不是我师傅,就把我叫去辨认。我去了,看见尸骨上裹着一片毛衣碎片,就知道是我师傅。那毛衣我认识,是嫂子给他织的,黄线加着蓝道道,出事那天他就穿着这件毛衣。后来就又把师傅埋了一次,所以他就有了两个坟墓。。。”
(二十二)
夜幕降临。余秀兰从坟地走了出来。上了车,安宁才发现,余秀兰手里掬着一捧土。不用问,安宁也知道这是王力坟头上的土,余秀兰要把它和那瓶江水一起带回家去。安宁找出半张报纸,帮余秀兰把那捧土包上。 ??
韩义说:“其实师傅在出事之前,还遇过两次难,但都大难不死,活了过来。第一次是在青藏线上。那时我们支队还没有搬迁到川藏线,在改建青藏公路。有一天,师傅半夜从工地回来,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都上了工地。天气很冷,他往火炉里加满煤倒头就睡。战友们早上回来叫门,怎么叫也叫不开,却闻到一股好大煤气味,知道事情不好,一脚踹开门冲进去,师傅已经煤气中毒昏死过去,急忙把他送到22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才又活过来。第二次是在川藏线上。他去成都拉运施工物资回来的路上,一个人被大雪困在了安久拉山上,五天五夜没吃没喝,饿了就扒开地上的积雪吃草根,渴了就抓起一把雪往嘴里一塞,结果把肚子吃坏了,被救出来时,已经冻僵在驾驶室里,在卫生队里躺了半个月才安全恢复过来……”
韩义叹了口气,说:“谁知道这第三次,他没有躲过……”
夜幕降临。余秀兰从坟地走了出来。上了车,安宁才发现,余秀兰手里掬着一捧土。不用问,安宁也知道这是王力坟头上的土,余秀兰要把它和那瓶江水一起带回家去。安宁找出半张报纸,帮余秀兰把那捧土包上。
晚上,中队和支队机关许多人都来看余秀兰。支队长已经从白玛回到了机关,听说余秀兰的事,带着其他队领导一起来看余秀兰。支队长问余秀兰有什么困难,余秀兰说没有。问了好几次,余秀兰都说没有。在支队领导面前,余秀兰没有再流泪。也许她的泪已经在下午,不,已经在这十年间流尽了。?
看着余秀兰又恢复了路上的平静,安宁心里很佩服。 ??
一个淌过十年苦水的女人,不能不让人敬佩!
??
夜里,安宁和余秀兰睡在一起。她们说了许多话。都是余秀兰在说。像是对安宁说,又像是对自己诉说。
听着余秀兰的诉说,安宁想好了一篇文章的题目:《永远的军嫂》。
余秀兰说,他脾气很好,从来都不跟我高声说话。可是十年前我们分手的那个早上,他冲我发了火,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我坐在地上哭他也不管,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其实我知道,他也没办法,他是军人,不能不服从命令啊。也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他就抱着孩子来了部队。我到了三天,他们就要上川藏线了。我说我和孩子刚来,你能不能多陪我们几天,最后一批上山。他说不能,中队已经定了,我必须第一批上。我是老兵,我得带车队。
他没跟我商量,就给我买了返程车票。他要把我送上火车,我坚决不干。见我态度坚决,他叹口气说,我去找找领导看看,说着拉着脸出了门。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去。我太了解他了,知道他答应得那么痛快肯定有问题。他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了出去,远远地看着他在操场转了几圈,又往回走。 ??
我先回到家,看他回来怎么对我说。谁知道他装得很像,回来后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领导不同意。我气坏了,说你骗人,我去找你们领导!我就疯了似的往外冲,他把我拦在门口,反手把门关了。我拼命地撞他,拉门,大声跟他吵闹。他扬起手,打了我一巴掌。打过之后,他惊呆了,我也惊呆了。他没有想到会动手打我,我也没有想到。我不哭了,傻了似的看着他。他也傻了似的看着我,又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他突然把我拥在怀里,流着泪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糊涂了,我真浑哪!他拼命把手往墙上摔,摔得直流血。我把他的手抱住,哭着说,你别这样,你把手摔伤了,明天怎么开车上山……
?
(二十三)
余秀兰说,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谁知道他第二天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我一直很后悔。后悔当时自己不讲理跟他吵架。现在我想和他吵都吵不成了,想让他再打一巴掌都不可能了。
余秀兰说,我明明知道他早已经不在了,可我就是不死心。十年前部队去的人就把烈士证书交给了我,还让我看了当时安葬他的照片,可我就是不信。
他怎么能走呢?他怎么能丢下我们娘俩就走呢?他走的时侯,小雪才半岁,还不会叫爸爸。他没有听到女儿叫一声爸爸怎么能走呢?
我不愿相信他真的走了。
说不定这是他们都弄错了,找到的那些不全的尸骨根本就不是他的。我想,他可能被水冲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迷了路;或者他在往回走的路上,被雪山阻隔在了啥地方;也可能是,他被一个好心人救了,留在啥地方生活着,一直生活着;也可能是,他摔下山崖脑子受伤,忘记了回家的路……
我想啊想啊,想了整整十年,想了好多种可能,想着他某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们娘俩面前。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他以前活着时的样子。许多次夜里梦见过他回来,我高兴极了,急急忙忙迎上去,可醒来一切都是空的。但我始终相信他会回来……
余秀兰说,我仔细算过,我们结婚三年,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只有六十六天。十年来,我把这六十六天翻来覆去地想了个遍,一天一天排着想,想他的每一句话,想他的每一个动作,想他的每一个表情。想完了,就翻出相册看他的照片。又想我们一起照相时的情景,当时他说了啥,咋照的,一张一张地想,每一张我都能想半天,想出许多细节…… ??
余秀兰说,这十年,我就是靠着这些回忆熬过来的。
我先后在两个单位打过工,但他们谁都不知道我的丈夫是个军人,而且已经牺牲了。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不愿意看见别人同情的目光。孩子小的时侯,问爸爸是谁,我说爸爸是个军人。孩子问爸爸怎么从来都不回来,我骗孩子说,爸爸在西藏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回不来。后来孩子慢慢长大了,上学了,知道我在说谎,问爸爸是不是死了。我一口咬定说,你爸爸没死,你爸爸会回来的!一次,我去上班,孩子在家里找一件东西,翻出了她爸爸的烈士证。我见她已经知道了,就告诉了她实话,我们娘俩抱在一起哭了一夜……
余秀兰说,十年前,我就想上西藏看看他了,可是那个时侯孩子小,不能带她上来,我也不能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后来孩子长大了,我又不敢上来了。我怕我一上来,看见了他的墓,我的幻想就被彻底打破了。没有了幻想,我可咋活呀!
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幻想里。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就是这个幻想在支撑着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明知道他有在了,还在苦苦地等他。有时在街上看见穿军装的人,我心里就“咯噔”一下,疑心是他回来了。等人家走近,看清不是,还要跟在后面走出老远……
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余秀兰说,直到有一天,他弟弟王波对我说,嫂子,咱们一起过吧,才把我从幻想中惊醒。王波说的对,人已经走了十年了,我不该还生活在幻想里。我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孩子考虑。王波对我和孩子都特别好。他在广州打工时,每个月都要给我的孩子寄钱;后来回到县城,对我们娘俩就更好了。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就是王波的对象出了事,我也没往那方面去想。他把我当嫂子,我把他当亲兄弟,怎么能往那方面想呢??
王波对我说了那句话以后,我一夜没合眼。后来我问小雪,让叔叔给你当爸爸行不行?小雪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好呀好呀,叔叔最疼我,我最喜欢叔叔了,就让叔叔当我的爸爸吧。 ??
其实小雪对她爸爸没有一点印象,她爸走的时侯和,她才半岁。如果说她得到过一点父爱,那都是王波给她的。后来我打定了主意。不是打定嫁给王波的主意,是打定了来西藏的主意。我对王波说,我得上一趟西藏,我得去看看你哥,我得跟你哥说说这事。等我从西藏回来再说……?
第二天下午,安宁和余秀兰母女到了东久。
?
?
(二十四)
?
东久,是部队八百公里养护保通路段的终点,李青格的中队就在这里。可是李青格前一天已经离开东久,到成都参加总队举办的基层主官集训班去了,四十天后才能回来。
7月25日,安宁和余秀兰母女在拉萨贡嘎机场分手。
从西藏回到成都的当天下午,安宁去总队集训队找到了李青格,两个约定,等李青格集训结束后在成都举行婚礼。
第二天一上班,主任原野告诉安宁,她姐安静来过几次电话,问她回来没有。安静说过要回来,但她这么快回来,是安宁没有想到的。听说安静回来了,安宁心里很激动。她和姐姐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安宁简单向原野汇报了一路上的采访情况,并答应原野,她会尽快整理好文章,让《新娘走西藏》专栏尽早与读者见面。然后,就急冲冲跑去看安静。
安静住在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