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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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作者:李碧华-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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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们发着清冷的光,我讶异地望着它们,从未见过这么灿烂的星光。当我在西湖的时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围着,几乎伸手可触,可摘。它们曾储蓄过我的喜悦,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浅了。我的喜悦经不起浪掷,就一蹑不振。 
  谁都没有醒,只有我醒过来,在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镜,情似轻烟。怅怅落空,柔柔牵扯。 
  我有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定,今夜星光灿烂,为我作证,我不会对月起誓,只为月貌多变,但这满天的星——我,永远,不再,爱,他。 
  一切明天再说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过滤净尽,明天再说。 
  曙色苍茫。 
  我没有睡,看着天边由青白而鲜红,心中有无限凄怆正辗转。 
  已经是“明天”了。我手中拿着一把利算,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伞剪死。我藏起来的那紫竹柄,八十四台的好伞。一切的变故因为它,我狠毒而凄厉地,把它剪成碎条,撒了一地,化作全泥。不愿意它在我眼前招摇。 
  收起来是密密的网,幽幽的塔,张开来却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势力范围之内翻扑打滚,万劫不复。 
  啊,回头一想,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百般地说服自己。 
  素贞经过一夜休养生息,又得许仙内疚地百般呵护,二人如沐春风。 
  我笑着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们上香去。妹妹干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当酬神去吧?” 
  白素贞回房更衣,许仙暗来拉扯痴缠:“娘子并没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 
  “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间变了脸?”他把握偷E的时间,“我不能对不起你。” 
  我奋力夺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负妻子的男人。” 
  “为什么这样的矛盾?”他无辜地向我低语:“我不过血肉之躯——” 
  “别罔顾道义,请你放过我!”我说,“一切都是误会。” 
  紫金庵,这始建于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坞内,到了本朝,民间雕塑名手雷潮夫妇,精心雕塑了观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罗汉像,远近的人无不慕名参拜。 
  我们走进大殿,迎面见三尊大佛,面容安详,端坐于莲座。望海观音,神情优婉。红绿华盖,在微风中簌簌飘动,普渡苦海众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众生?眼前的十八罗汉,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门神、长眉、评酒、抱膝。伏虎、降龙、钦佩、沉思……慈威爆笑,于我眼中,一一尽是嘲弄。 
  是处香火鼎盛,烟篆不绝地书空。一室的迷漾薄雾,刺眼催泪。 
  我代上香,素贞虔城禀告: 
  “……只愿日后……” 
  前事不记,只愿日后。 
  许仙的脸,浮在薄雾中,一如海市蜃楼。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一时间昏晕莫辨。 
  我对他说: 
  “相公起个誓。” 
  “起誓?”他脸色一变。 
  “对我姊姊失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许仙一瞄素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贞道。 
  “既在心中,说与神知也就更好了,言为心声,说呀!”不遗余力地催促。 
  “说呀!”我逼他。 
  我坚决逼他,破釜沉舟,再无转国余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过几句话:若我许仙,对白素贞负心异志,情灭爱海,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就这样说。说呀!”我暗自变得歇斯底里。 
  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嘴角挂了一丝嘲弄:“相公从前不是挺会起誓的吗?你不是爱说什么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顽皮起来,“再说一遍又有何难?” 
  许仙道:“我——” 
  “让我起誓吧!”素贞用世间最平和的语气说了,“若我白素贞,有对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无——” 
  许仙顾不得紫金庵的人烟稠密,善男信女络绎来往,毕竟受惊了,他受着原始感动的鞭策,她竟对他这样的好!只得不甘后人地道: 
  “娘子,我许仙,在神灵前起誓,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好啦算啦,观音罗汉都只顾得你俩,没工夫去听别人的了。” 
  “小青,让我把这句说完,你住嘴!”许仙截止我打的圆场,他有意让我听着,“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时开始,又如何开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断与开始其实都一般难。 
  趁我还未沦落到素贞那地步——那势成骑虎,无以回头的地步,我就比她强!我承受得起,一时间又巨大起来。 
  我竟有兴致给她锦上添花呢。 
  取过一个签筒,速与许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说,“来求枝签如何?看看你俩的美满结局。” 
  许仙已经无心恋战.也许心中在厌恶我的殷勤。 
  “不了,难道我们的结局,自己都不知道?” 
  “来嘛,进了庙,人人都要求求签。” 
  他随意地摇晃签筒,好应酬身畔两个女人。不一会,跌下一枝签,是第八枝。 
  许仙当然不知道,第八枝是下下签。 
  我夺过去,急急取签纸,扔下他在神前。还一边笑,一边说: 
  “不准过来,待会由我给你俩解签。” 
  这第八枝,原来是“鸠占鹊巢”,签日:“鸣鸠争夺鹊巢居,宾主参差意不舒。满岭乔松萝葛附,且猜诗语是何如?”——我的心剧跳,怎么可以宣诸于口? 
  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始,缘尽十八?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鹃啼血,寒梦乍惊”。又把它变了第甘八技,不过是中平,开首是“部油污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终于便挑拣到一枝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给许仙念道: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素贞道:“拿来一看。”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室堪容膝亦为安。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姊姊,”我装作为她高兴,“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 
  “怎么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 
  难道许仙不发觉吗? 
  情到浓时值转薄。 
  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贞镇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育——女人的难处。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痊夏的毛病。 
  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痊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去年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菜也有,混成一卷糊涂帐。 
  情天是女娟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小青!” 
  背后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菜来?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并无丝毫损笑。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点麻烦。 
  我有点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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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但,不过数十年,很快便过去了。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类轻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尽头。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趋。 
  在这样的一条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我俩一口吞掉。我俩身体中的水分,被蒸发得暗地发出微响,嘶的一声,便又干涸了。 
  蝴蝶舞于热雾中,泼刺泼刺地,不知不觉,将会天凉了吧,一下子天就凉了。它那残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较好,还是留待悲伤时强撑多一阵好?连它自己也说不上。 
  我想: 
  “不要心软木要心软。”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走?” 
  无限惊疑。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 
  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 
  “不必担心,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快乐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雳地绽放。 
  天下之大…… 
  ——但他说什么?他说到“我们也可带一点银子”,谁的银子?素贞的银子! 
  这个男人,我马上明白了。是各种事件令他成熟、进步。他学习深谋远虑,为自己安排后路,为自己而活。他开始复杂。——也许他高明得连素贞也无法察觉。 
  难道他私下存过银子。 
  他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发妻,异口一样可以这样对待我。 
  嘿,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动物。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倾心献身的许仙。 
  我的眼睛闪出抗拒的绿光。 
  “我错看了你!” 
  “什么意思?”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我俩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惨痛。 
  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脸色大变。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他道,“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得保护自己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策,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荡。恐怖地: 
  “你……你在什么时候知道……” 
  “我渐渐地知道了。也许是——我并不相信这样毫无要求的爱情。小青,你爱我,也是有要求的,对吗?” 
  “我不爱你!” 
  “随你吧。”他有点受伤,只好用不屑来武装自己,“你不过是一条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却又骄傲地放弃了。不识抬举!” 
  他改颜相向。 
  嘲弄更浓。嘴角溅出一丝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整宗事件,他获益良多,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掴他一记。他飘逸地退开了。 
  笑靥轻浅。把我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为我与素贞冤枉的爱情,痛心疾首。——他因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后,他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舍得到什么地方去?他吃定了两个天下间最笨的笨女人。 
  “你滚!”我向他怒喝。我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小青,你赶我走?” 
  “滚!以后别再在我们跟前出现!” 
  “你肯,”许仙道,“素贞肯吗?” 
  我无语,瞪着他。 
  “看来,素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样,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我们没有欠对方什么,我对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绝我——” 
  我转身飞跑,不要再继续下去。 
  途次,有贤妻良母在喂她们儿子吃“猫狗饭”,这是苏州人的习俗,为怕儿子养不大,常把喂饲猫狗的吃食,分一点给他们,迷信他们会像畜生般好带好养。 
  我漫无目的地奔逃,一脚踢翻小钵的猫狗饭。一脚踢翻苏州人的习俗,凡人的迷信。 
  背后犹传来小孩哭喊,母亲叫骂。她们都不原谅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贞的孩子。 
  素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猫狗饭的幸福平和日子过? 
  不,我不可以在素贞面前戮穿这假象。 
  我情愿把所知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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