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议论为持平。其言曰“观书中载夏后启、周文王及秦汉长沙象郡诸暨下隽诸地名,断不
作于三代以上,殆周秦间人所述,而后来好事者又附益之欤?
观楚辞《天问》多与相符,使古无是言。屈原何由杜撰?朱子《楚辞辨证》,谓其反因
《天问》而作,似乎不然。”又云:
“书中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故《道藏》收入太元部竞字号中。究其本旨,实非黄老
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难考证,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
允,核实定名,实小说之最古者尔。”笔者则断定此书为阿拉伯半岛之地理书,古两河人所
作,而由战国时域外学者携之来中国者。中、东、南、西、北五山经所记为半岛西北阿美尼
亚高原及其四境之诸山,海内外诸经则为黑海、里海、地中海、阿拉伯海、印度海内外之记
载也。然已杂有不少神话。大荒诸经,则完全为神话地理。其中中国地理名词亦甚多,且形
势间有与中国地理合者,则疑其曾与中国固有地理书混合,或当时译者以外国地名难译,遇
中国地理之可附会者则附会之,真伪不分,中外糅杂,又加以秦汉人之附益,宜其难以探
索。
中国道教本出两河流域、印度混合之神话。则《道藏》收《山海经》,诚为适宜之举。
神话本与小说同源。《四库》谓为古小说而归之小说类,亦未为唐突,特此书并非完全神话
耳。
此书之《西山经》,《海内东经》、《西经》、《南经》、《北经》,《海外西、北
经》,均有昆仑之记载,比前述诸书皆加详,实为昆仑问题之总汇。因本文将大加援引,故
此处从略。
又有《禹本纪》与《山海经》相表里。《汉书·艺文志》有大禹三十七篇,疑即此书。
王逸注《离骚》、郭璞注《山海经》,皆引其书,惜今已失传。
除此诸书以外,战国子书,亦颇有言及昆仑者。《庄子·大宗师》篇:“堪坯得之,以
袭昆仑。”司马注云:“堪坯神名,人面兽形,《淮南》作钦负。”《天地》篇:“黄帝游
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吕氏春秋·至味》篇:“菜之美
者,昆仑之滔。”《列子·周穆王》篇,言穆王西征,宿昆仑之阿,观黄帝之宫,宾于西王
母,觞于瑶池之上云云,与《穆天子传》所言,情节相类。《列子》本非伪书,但亦不全
真。此一段疑其剽窃《穆天子传》——不然,则《穆天子传》登昆仑,见王母诸情节,乃衍
《列子》此文也。
文学言昆仑者,首推屈原作品。
《天问》:“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离骚》:“遭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九歌·河伯》:“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九章·涉江》:“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
齐光。”
最后为纬书《淮南》等。纬书虽汉人所辑,但其材料大部分为战国燕齐方士之所传。其
中《河图括地象》、《河图始开图》等,叙昆仑情况与《山海经》互有出入。《淮南》为刘
安门客所编著,而此类门客固亦燕齐方士之苗裔。《淮南·地形训》之描写昆仑,文采瓌
丽,记叙精详,比之《山海经》,已多渲染增饰之处。然其大体则离昆仑原来型式尚不甚
远,非后来经过中国人夸大及受印度苏迷卢影响之《十洲记》、《西王母外传》、《拾遗
记》等书比也。
昆仑名词,传入中国,固不知何时,而昆仑神话独盛于战国,则上述诸书可以为证。故
吾人谓昆仑见于中国文字之记载,始于战国,谅不为大失(按泰山亦即昆仑,特不以昆仑名
耳,见《自跋》之二)。901苏雪林文集二汉武帝考定昆仑公案
汉武帝为我国历史上有名勤远略之帝王,亦迷信神仙最甚之帝王也。彼以欲断匈奴右臂
之故,遣张骞使月氏。为匈奴所遮,而至大宛,遂得知河源形况。《史记·大宛列传》云:
“于阗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
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
其山多玉石采来(按《史记》集解:瓒曰,‘汉使采取将来持至汉。’张文虎校《史记》札
记则云:‘采来二字,连上为句。采当为采色之采。来乃之借字。《说文》:‘,琼玉
也。’《玉篇》:‘。玉属也。’采来谓采色之’其义比瓒说为长,今取之)。天子按
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
武帝固为好神仙之君主,习闻昆仑为一大仙山。又习闻河出昆仑,闻骞言则大喜,以为
由河源以索昆仑,则昆仑可得,仙人可睹,不死药可致矣。其后遣张骞使乌孙,必曾嘱其对
此仙山,再切实探索。顾骞为诚悫之人,不善为谎语,觅昆仑不见,惟有据实回奏。司马
迁:“今张骞之使大夏也,穷河源,恶睹所谓昆仑者乎?”可证也。武帝于心不甘,则另派
他人往。所谓“汉使”必为其他使臣,而且不止一批。(《大宛列传》言:“汉率一岁中,
使者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返。”)此类使臣之派遣虽为政治关
系,顾亦必负有寻觅仙山之使命,渠等亦未觅得昆仑,惟报告于阗之山多玉,武帝谅以屡求
此山不得,无以解嘲于廷臣,遂根据古图书所言昆仑条件,而指于阗之某山为昆仑。
然昆仑之最大条件为仙山,于阗之山,果如是乎?故司马迁于其《大宛列传》中,以冷
笑的口吻言曰: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者也。其上有
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
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
后代学者于史公此种抗议,置诸不论,盖中国人于武帝所定昆仑,确在何地,实无所
知,当然不能为左右袒也。然近代地理学者如顾实先生,则认定昆仑系今日后藏新疆交界处
之昆仑山脉。穆王西征时,曾登此山,谓“司马迁腐刑之余,阳气消沮,信口开河,言不由
衷,将上古累代相传之信史,付之一笔抹煞。”又谓“秦始皇之焚书为野蛮。司马迁造疑古
之谣为野陋,厥罪维均”云云(《穆传讲疏》三页)。而张星YR先生亦谓:“迁以腐刑之
余,对于汉武帝之措施,无处不表示其愤慨,因愤慨而讥刺,因讥刺而颠倒黑白……百家竞
言黄帝登昆仑,稽《穆天子传》纪程,昆仑当在于阗,毫无疑窦。故汉武帝案古图书,名河
所出山曰昆仑。武帝当时必与朝中博古之臣,共相考证,而后有此定案。惟未与司马迁议及
耳。迁于《大宛传》后讥之……然则世间竟无昆仑欤?
三代之书,悉为虚构伪作欤?武帝朝中群臣,悉为指鹿为马之徒欤?迁之颠倒是非,固
有由矣”云云(《中西交通史料汇篇》,第一册六页)。迁以良史之才,于汉代诸帝之行
实,一皆秉之直笔,竟被目为“谤书”,今又以反对武帝钦定昆仑一案,蒙“造谣”与“颠
倒是非”之罪,甚矣良史之难为也!迁为汉初人,彼时伪史与神话根基初立,尚未为学术界
所完全接受,一般学者犹有辨别是非之能力;而迁又为一富于学术良心之史家,不能因附和
帝王意见,而改变其学术之立场。顾当时流行之政治势力,亦非其个人力量所能挽回,惟有
在自己著作中,保留一小小抗议,以便后代之评判耳。谓其反对昆仑,乃由挟怀武帝私憾而
起,则小乎其视迁矣。
然则武帝方面完全错误耶?曰:错误则诚错误,然于情于理,则皆大有可原。今使司马
迁与武帝讼于法庭,则法官亦必难判其孰非孰是。盖司马迁所争者《禹本纪》所言之仙山
也。今武帝所定于阗某山之昆仑,果高二千五百里欤?其上果有醴泉瑶池欤?果有《山海
经》所言珠玉之树,凤鸾之鸟,九头之开明兽,虎身人面,虎文鸟翼之英招神及陆吾神欤?
其下果有弱水之渊,炎火之山欤?其附近果有玉山为西王母所居者欤?曰张骞自言未睹,其
他汉使亦未闻有所捏报,而武帝遽以西域一座凄寒萧索,一无所有之荒岭,硬指为楼阁万
里,五云缥缈之仙山,其为司马迁所窃笑宜矣。然武帝所据者古图书也。古图书所言昆仑固
有三大条件合于于阗山之情况。一曰“在西北”、二曰“多玉石”、三曰“河源之所出。”
今请言第一条件。《禹贡》之“织皮昆仑,西戎即叙”,《逸周书》之“正西昆仑”,
今日知为国名或种族名,与昆仑之山无涉,然武帝时代,恐尚不能辨别,见西戎与正西字
样,则据以为定昆仑之方位之一条件。《山海经·海内西经》第十一“海内昆仑之墟在西
北”;《大荒西经》第十六:“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
之丘。”于阗亦有沙漠,且其西固有西海(即里海),则昆仑之在西北又得一证矣。且《穆
天子传》穆王往见西王母,系向西进发。屈原《离骚》,甙道昆仑,亦言向西。其他如《禹
本纪》及《淮南子》各纬书所根据由战国传下之昆仑传说,谅必一律言昆仑在西北。今张骞
所通西域之于阗在中国之西,谓昆仑在彼中,又焉得为过?
今请论第二条件。《西山经》第三“又西北(不周山西北)四百二十里曰搬山……丹水
出焉。注流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源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
膏所出,以灌丹木……黄帝乃取搬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
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又西
(钟山以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氵幼水。……多藏琅珷黄金玉……
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中多玉。”自此而西南为昆仑丘,又西为乐游之山,多
白玉。又西为嬴母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青石。又西为玉山,西王母之所居也。又西则符
阳之山,槐山、天山、氵幼山、翼望之山,无不多金多玉。然《山海经》所有之山,产玉者
固居多数,而如昆仑一带,玉量尤丰。《尔雅》曾言琳琅珷为昆仑之美产。《穆天子传》
则言钓于珠泽,得玉荣枝斯之英。
攻玉于群玉之山,载玉万只而去。今于阗叶尔羌境内,所产玉量之富,甲于天下。于阗
诸河皆以玉名,米尔岱山之五色玉有重至万斤者。此可考《新疆纪略》、《西域水道记》诸
书而知之者。则与古图书所言昆仑之第二条件又无不吻合。
今更请言河源,此为考定昆仑之最要条件。最先报告河源出于于阗者为张骞,已见前引
《史记·大宛列传》。《汉书·西域传》则有更详之叙述,其言曰:
“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
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扼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
岭。其南山东出金城,与汉南山属焉。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
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百
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为中国河云。”
传所言南北两山,北山即今天山山脉,南山则今昆仑山脉也。中央之东西六千余里,南
北千余里之地,则今新疆塔里木盆地也。流于盆地中央之大河则塔里木河也。河有两源(实
有四源),出葱岭者所谓葱岭河(今曰喀什噶尔河)出于阗者所谓于阗河(今曰和阗河)
也。蒲昌海或盐泽者今所谓罗布淖尔或罗布泊者也。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后,即隐不见,潜
行地底一千数百余里,至青海之积石而复出,为中国河源,东流数千里而入渤海,则古图书
又皆言之矣。《尔雅·释地》:
“河出昆仑虚,色白。”《山海经·西山经》第二:“昆仑之丘……河水出焉。”《海
内西经》第十一“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西南又入渤海……入禹所导积
石山”。
则河出昆仑似无疑义。顾黄河出青海,乃系事实。今曰河出昆仑,则非借重“潜流”之
学说不可。“潜”之一字,亦出古书。《西山经》第二“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
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宗之山,东望氵幼泽,河水所潜也,其源浑浑泡泡。”《北山经》第
三“又北三百二十里,曰敦薨之山……
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于氵幼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源。”今张骞所调查而得之
罗布泊,名曰盐泽,不名氵幼泽,当时汉廷君臣,睹一泽字,又安能不受其暗示。如此,则
第三条件,又俨然若合符节焉。
张星YR先生谓武帝之定昆仑,必与朝中博古之臣,共相考证,而后始有此定案,其言
不为无见。故司马迁根据《禹本纪》之仙山,驳斥于阗某山之不成其为昆仑,固振振有词,
汉武帝援引古图书,辩护于阗某山之实为昆仑,亦凿凿有据。
公有公理,婆亦有婆理,试问聆取此案之法官,将何法以断其曲直,我意惟有挥两造出
外,令其自行和解而已耳。
顾法官果有现代地理知识者,则武帝一败涂地无疑。今且将司马迁方面论据暂时搁起,
但言汉武帝方面之论据。其第一条件“在西北”,在今日地理学上言之,颇难成立。吾人若
按地图经线,则西域全境,无论与战国时代之燕齐,抑与秦汉时代之长安,皆在同一经度以
内,——即三十五度至四十五度——吾人仅能言昆仑在中国正西,不能谓为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