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遂用其韵,以记其事。”
含沙小技太玲珑,野鹜安知澡雪鸿?绮语永沈黑暗狱,庸夫空望上清宫!碧城行列羞添
我,人海从来鄙此公。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光红!
据冒氏考证,太清曾记女友许云林索汪允庄夫人题其听雪小像,允庄效花蕊宫词体为八
绝报之。允庄是许云林的表姊,而为陈云伯之子妇,则云伯虽托名题诗,太清也应当看许云
林、汪允庄的面子为他留点余地;况云伯此举无非钦慕太清才名,其事虽可哂,其情实可
恕,在受之者不过一笑置之,便可了事。今太清竟将陈云伯骂得一文不值。一则曰“鄙其为
人”,再则曰“人海从来鄙此公”,诮之为“庸夫”,咒其“永坠黑暗地狱”,大有恨入骨
髓之势。且诗中用“含沙”
用“浮云蔽日”等舆,分量也太重。孟心史谓云伯与定庵同里,疑其与当时蜚语,有所
关合,故太清恶之如此,我以为大有道理。不过孟心史后来又说丁香花案之谣传起于冒鹤亭
校刻太清集之后。考冒氏刻集在宣统元年,孟氏将时代移后五六十年,且使冒氏独尸造谣之
罪,未免自相矛盾。我以为蜚语当时已有流传,一则《无著词》过于巧合,二则我们贵国人
大都是“造谣学校”高等毕业生,对于造谣一事,最称特长,而于闺阁隐事,尤津津乐道。
至于妇女尤其多话,喜欢谈论人家是非,太清之被诬,其原因是碧城女弟子,还是陈云伯?
我们不得而知,但观太清诗中之所云云,杭人之推波助澜,可以想见。定公与太清一则金闺
俊彦,一则皇族名姬,正如孟心史所谓“得纽为一谈,自足风靡一世”至其年岁之不合,事
迹之参差,他们就不暇问及了。太清《东海渔歌·踏莎行老境》“敢将沦谪怨灵修,虚名蚤
被文章误”,沦谪似指被迫出邸事(见后),“虚名蚤被文章误”,则分明说己之被谗,乃
由文名太高之故。(三)载钧之昏巴横暴
蜚语的结果,顾太清是被迫出邸,龚定庵则相传被绘贝勒派人寻仇,定庵于是狼狈出
都,厥后暴卒丹阳县署,有人谓被仇家毒死。孟心史对此两点极力否认,他最有力的证据
是:
(1)《无著词》选于壬午(道光二年,公元一八二二)刻于癸未(道光三年),则此
词之作必在壬午之前。要之作此者在道光初元,至十九年己亥出都,安有此等魔障,亘二十
年不败,而至己亥则一朝翻覆者?……又己亥为戊戌(道光十八年)之明年,贝勒已没,何
谓寻仇?定公此时年已四十八,太清亦已老而寡,俱非清狂荡检之时。况定庵出都,有留别
诸同僚诗甚为从容,无仇家不利之说。其不肯再入国门,乃其清兴所至,难以常理论。
(2)太清之出邸,不过载钧兄弟不睦,挟其太夫人为难,故出邸暂避,观其诗中“奉
堂上命”及“斗粟与尺布,有所不能行”诸语可知。但不久仍归邸,可以天游阁宴集诗为
证。
孟心史先生数千言的考证其扼要点都有这里了。但细心评断,觉心史之说,仍不能据为
定论。
关于第一点,《无著词》虽选于壬午,刻于癸未,但安知他们恋爱不在壬午之前?己亥
之后,太清、定庵俱已半老,固不能更谈“罗曼史”,但壬午之前,两人都正在火刺刺的青
年时代呀!魔障亘二十年而不败,一朝反覆,固无此理,但太素与太清爱情过笃,他生前无
人敢于揭破,他一死,此事始显露,亦事实上所常有。贝勒已没,固不能寻仇,但嗣子报
仇,亦人情之所许。但观太素(太清的丈夫绘贝勒之号)于道光十八年七月七日弃世,太清
以同年十月二十八日,即奉常上命,携子女出邸。龚定庵以翌年四月三日出都。各事蝉联而
下,风发云踊,不可制止,此中必有一同一动机为之主使。
孟心史根据汤鹏《海秋诗后集》、《赠朱丹木》结句:“苦忆龚仪部,筵前赋白头。”
自注:“往时丹木入都,值定庵舍人,许其长官,赋归去来。”遂谓定庵出都是为了得罪上
司,愤而挂冠,并非为仇家所迫。但忤长官,尽可从容归去,何必弃其眷属坝从,以一车自
载,一车载文集百卷,仓仓皇皇,好像逃难一般?其杂诗“罡风力大簸春魂,虎豹沉沉卧九
阍”,不是有人危害他,京师不能更居的口气吗?“我马玄黄盼日薰,关河不窘故将军”,
不是赶路出都,幸而路上未遇截留的口气吗?况定庵之祖龚匏伯,父霸斋官京师至定庵,三
世垂及百年,北京好像自己家乡,感情深厚,其《己亥杂诗》有:“进退雍容史上难,忽收
古泪出长安,百年綦辙低徊看,忽作空桑三日看”之句。其他则别西山,别翠微山亦均有
诗,对于京师,有不胜其系恋之意。可见定庵之出都,实有逼而然,并非得已。且《杂诗》
有“生还重喜酹金焦”之句。既曰生还,可见在都必曾遇大危险,幸而得脱。十月北上迎
眷,至任邱县,遣一仆入都,其子书来,乞稍稍北,乃进次于雄县,又请,又进,次固安
县。以后再也不敢进一步了。故《杂诗》有“渐近城南无尺五,回灯不敢梦觚棱”之句。孟
心史对于此等事实,仅以“乃其清兴所至,难以常理论”二语了之。殊不能使人心服。
其暴辛于丹阳,固不敢即谓为仇家毒毙,但证以前后情事,蛛丝马迹,亦复隐约可寻。
定公是否死于正命,实属疑问。
关于第二点,自太素死后,长子(正室妙华夫人所生)载钧袭固山贝子爵,太清即于丧
后三月奉姑命出居邸外。于养马营赁宅一区。出邸之时,情形很是颠沛,《天游阁诗集》四
卷有诗,序曰:
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二十八日奉常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
外。无所栖迟,卖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赋诗以纪之。
仙人已化云间鹤,华表何年一再回。亡肉奇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已看凤翅凌风
去,剩有花光照眼来。(此宅中海棠最多)兀坐不堪思往事,九回肠断寸心哀。
太清乃太素爱妾,自从妙华夫人死后,太素即不续娶,九年之间,占尽专房之庞,俨然
同正室一般。载钧虽嫉视其弟,也不能于父亲骨肉未寒之际,对他素所钟爱崇敬的人,下此
毒辣无情的手段。甚至连生活费都不供给,区区一座栖身之所,也要太清自己典钗来买。若
非他对于太清抱有一种重大的怀疑,和由这怀疑中所生出来的嫌恶情感,决不至此。即云挟
祖母为难,但太清已生子女多人,在贝勒邸中地位亦已稳固,若载钧没有极重要的藉口,太
夫人也不会让她出去。况“亡肉奇冤”尤觉可怪,这个典故出于《前汉书·蒯通传》略谓
“里妇夜亡其肉,姑以为盗,怒而逐之。妇晨去,过所善诸母,语以事而谢之。里母曰:
‘女安行?我今令而家追女矣。’即束罢请火于亡肉家曰:‘昨暮,犬得肉,争斗相杀,请
火治之。’亡肉家遽追呼其妇。”太清之用此典,明明说有不白之事,被姑所疑,而致被
逐。其曰“奇冤”,措词沉痛已极,如果寻常姑妇不和,用不着这两个字。
孟心史说太清出邸后旋复归来,以侍奉姑病诸诗为证。太清出邸之第二年,太夫人抱
病,太清仍回邸侍奉,有《庚子十月七日先夫子服阕,因太夫人抱病未果亲往,仅遣载钊诣
南谷,痛成六绝句》第三首道:“九泉能否念慈亲?老病思儿信怆神。虽有诸孙终不及,承
欢难慰暮年人。”第四首道:
“思量到此不胜悲,况是高堂病已危。二载忧心惟有泪,庞姑苦志有谁知?”太清姑媳
间感情,据诗观之似不甚坏。谓姑妇失和而出邸,我不能信。但载钧是长孙,况又袭爵,俨
然为一家的主人,他要和太清为难,太夫人也难左袒。太清“虽有诸孙终不及,承欢难慰暮
年人”,明指载钧不能承欢。大约载钧除了种种昏聩横暴的举动以外,还有压迫太清母子出
邸一事,为太夫人所不愿意的吧。
心史据《天游阁宴集》诗谓“太清集名天游阁,系邸中一处”,当是太清燕息之所。集
中有“丙申(道光十六年,公元一八三六)夏至同夫子登天游阁”,可证其在邸内,决非后
来养马营赁宅中物。壬寅(道光二十二年,公元一八四二)又有《谷雨日同社诸友集天游阁
看海棠,庭中花为风吹损,只妙香室所藏二盆尚娇艳怡人,遂以为题,各赋七言四句》,时
在太素没后四年,宴集仍在邸中,合之前一年庚子诗所云太素服阕之日以太夫人病未诣南
谷,可知姑妇之间,猜嫌旋释,其服归邸中,不知在何时……”但心史考证,略有错误,太
清闻姑病危而归侍(或者其姑自唤她回)姑死之后,又被载钧驱出了。这里我得到两个证
据。太清诗词集中国现有的刻本均不完全(诗阙第五卷,词阙第二卷),日本铃木虎雄所见
内藤炳卿藏《天游阁集抄本》,诗词集各多三卷,遂作《天游阁集钞本》一文。现由中国公
学教授储皖峰先生译出,题曰《关于清代女词人顾太清》,载在《清华周刊》。其《东海渔
歌》五集《满江红》一词的词序说:“辛丑(道光二十年,公元一八四○)十一日为先姑断
七之期。前一日率载钊、载初恭诣殡宫致祭。月之九日,长子载钧由南谷遣骑谕守护官员及
厨役等,初十日不举火。予到时已近黄昏,深山中虽有村店,因时近新年,便饼饵亦无买
处。有守灵老仆妇熊姬不平,具菜羹粟饭以进食。呜呼,古人有云:‘周公与管蔡,恨不第
三间’,诚所谓也。遂填此阕,以纪其事。”考诗集,太夫人抱病在庚子十月(道光二○
年,公元一八四○年),辛丑(次年)十一日为其断七之期,则太夫人之抱病,差不多有一
个多月的光景,其死必在庚子年十一月间。断七后太清率子女致祭,载钧竟传谕守兵不供茶
饭,那么她回到邸中,如何度那种岁月呢?我想太夫人哀事一完之后,太清一定又率儿女回
到养马营赁宅中去了。
至于天游阁的问题,铃木虎雄《天游阁钞本》有《惜秋华》一词的题目:原注“壬寅七
月廿一日,重睹邸中天游阁旧居有感”,其曰“重睹”,曰“有感”,是居住外间,有事入
邸,见旧居而生感慨的口气。谷雨在清明之后,若壬寅清明之后,太清已复归邸中,则七月
之诗,不应有“重睹”字样了。所以我说天游阁应当有两个:丙申年和太素同登,及壬寅七
月重睹的是邸中的天游阁;壬寅谷雨日赏海棠的是养马营赁宅中的天游阁——按诗集壬寅年
尚有《上巳访栋鄂武庄,留予小酌,遍游邸中园亭,且约初十日过予天游阁看海棠》一诗—
—中国文人习惯,每以所居亭轩楼馆,取为诗文集的题名,或自己的别号,己身迁徙,所居
亦随之迁徙,但所迁徙者为虚名而非实物。太清将邸中天游阁的名字,搬到她养马营赁宅,
大概也是这种办法。况养马营宅中海棠极多,典钗赁宅诗已有说明。又辛丑闰三月二日病中
忆钊儿有“庭中海棠花,灿熳开如锦,多病对残春,思儿难就寝!”此诗作时,太夫人已
死,可见太夫人死后,太清仍然出邸。又庚子年她的女友纫兰寄到《阖家共赋春生》诗数十
首,太清和以十章。
第七首道:“何处春生早,春生小院中,柳才飘弱线,花已破条风。帘额停云腻,房栊
晓日融,鸟啼催梦醒,绿上海棠丛。”
这是她自赋养马营宅中风景。辛丑年又有《筠邻主人见惠彤管茶瓯,并惜余春慢词一
阕。是日予他出,归来以此致谢》,诗中有“东风惹恨吹红雨,青鸟衔书降碧天;落尽海棠
春去也,绿杨庭院草竿竿”,所写园庭景物相类。又有《惜花词》:
“海棠娇泣墙之东”亦壬寅年所作。可知她自太夫人死后并没回邸。
太清之出邸,主动者为载钧,故太清恨载钧最甚,集中诋毁载钧之语无数。在载钧之压
迫太清出邸,寻仇龚定庵,无非为他父亲报仇,洗涤王家名誉污点,其用心亦未尝不可恕,
但太清本无与龚氏恋爱的一回事,他凭了一点风闻,便居然大作大为起来,太清屡诋其为昏
聩横暴,果然不能不说昏聩横暴了。
我口口声声说太清被诬,却偏举了许多相反的证据,似乎不能维持我的主张了。但现在
我要举出正证了,这正证只有一条——倒溯上去的年月不合。
孟心史说《无著词》选于壬午,刻于癸未,词之作当更在壬午之前,我前面已说过安知
他们的恋史不更在壬午之前呢?近人刘大白先生亦说“此词——指《红禅室词》之《瑶台第
一层》——决为龚氏三十一岁以前的作品。他那段恋史,是否发生于三十一岁以前,却须细
考,方得明白”——《旧诗新话》189页——如果定庵恋史发生于二十九岁或三十岁之
间,则顾太清那时为二十二三岁(太清生于清嘉庆四年,公元一七九九)那时他们发生恋爱
是可能的;因为男女年龄均当青春壮盛之际,情感热烈,思想浪漫,每因一时冲动,决定终
身命运。况他们两个又都是旷代难逢的天才,我们可以借用都兰博士(Dr.Duran
t)形容柏拉图遇着亚里士多德的话道:“天才与天才相遇,其和谐如炸药遇到火焰”,他
们爱情的爆发原无足怪。但据龚定庵的外祖父段玉裁先主《经韵楼文集·怀人馆词选序》:
“仁和龚自珍者,余女之子也。嘉庆壬寅(嘉庆七年,公元一八○二)其父由京师出守
新安,自珍见余于吴中,年才弱冠。余索观所业诗文甚夥,间有治经史之作,风发云逝,有
不可一世之概。尤喜为长短句,其曰《怀人馆词》者三卷,其曰《红禅词》者又二卷,选意
造言,几于韩、李之于文章。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中有异境。此事东涂西抹者多,到此者
少也。自珍以弱冠能之,则其才之绝异,与其性情之沉逸,居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