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夫人早死,是他极惨痛的一件事,但不能便认为总原因;说他无病呻吟,的确不是,他
受不过环境的压迫,三十多岁便死了。所以批评这个人只能用两句旧话,说:‘古之伤心
人,别有怀抱’”(《中国韵文里所表现的情感》)。梁氏如果将《饮水词》细细研究一
番,便不这样说了。我们须知道狂热的诗人固能创造他理想中的世界,幻想里的蜃楼海市,
但真正好文学,还是要有真实的内容。王国维批评容若词为“真切”,容若词辞藻富丽,这
二字似乎不确,但现在我才知道王氏读词果然能别具眼光了。
“真”是富于真实性之谓,“切”是准确地描出他的情感之谓,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深
深地感动读者,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有永久的价值。它是眼泪写的,血写的,全生命写的!
下篇《丁香花》疑案再辩顾太清是清代有数的女词家,龚定庵也是嘉、道间有名的文
士,二人生同一代,住同一城,风流文采并都照耀当世,真可谓“一个是文章魁首,一个是
仕女班头”了。但不意他们当那礼教森严,社交不公开的时代,清末对于他们竟有一段“罗
曼史”的传说。起初不过士大夫口耳相传,如罗瘿公之流,断断为此说张目;渐至评注家于
评注两家作品时,说些恍惚迷离,捉摸不定的话,以为影射,如宣统元年上海国学扶轮社精
刊《龚定庵全集·无著词选》后,有署名艾者,跋云:“江阴夏闰枝姐丈云:‘《无著词》
一卷,皆实事也。其事深疤,有不可言。’”吴昌绶编《定庵年谱》有长洲章钰,元和张一
艾相助之说,所谓艾,大约是吴门名士张一艾。他所提夏闰枝的话,虽未明言,但读者可测
其是影射龚、顾恋史,或即根据罗瘿公等的主张吧?后来冒鹤亭刻《天游阁集》,对于龚、
顾恋爱,更有较为明显的陈述。如集前自序云:“余从后斋将军(溥侗)假得太素所著《明
善堂集》,尝刺取太清遗事赋为六绝句。”这六绝句冒氏于《天游阁集》中陆续提出,最重
要的一首是:“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
按龚定庵《己亥杂诗》有一首云:“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
临风递与缟衣人。”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按顾太清的丈夫奕绘贝勒的邸
第恰在宣武门内之太平湖,当时既有龚、顾恋爱之传说,龚氏此诗又明将太平湖之邸第点
出,所以冒鹤亭有此一段附会之词。近代文学大家东亚病夫所著《孽海花》,其中有一章写
他们恋爱尤为淋漓尽致。《孽海花》名虽小说,而包罗晚清一代掌故,巨细靡遗,可作清季
稗史读,作者述这段艳史,并非用直叙法,却是借定庵儿子龚孝珙的侍妾口中曲折转述而
来。龚、顾恋爱的传说,经病夫生花妙笔一番渲染,更显得有声有色,流传广远了。
但对于此事主张反对论调者也未尝无人,如冒鹤亭刻《天游阁诗集》后,孟森先生便写
了一篇《丁香花》的长文驳他(原文载《心史丛刊三集》)洋洋数千言,采取论证的方法,
既严密周详,议论也透辟痛快。我也是反对龚、顾恋爱说的一人,读了孟心史先生的文字,
万分钦佩。不过我研究的方法,与孟先生略有不同,即其与孟先生相同的,对于他的意见,
也还略有补充之点。这就是我不揣浅薄,写这篇文章动机之所在。
顾太清与龚定庵之恋爱既根本不是事实,则太清是被诬的了。她何以被诬,我以为这里
有三个原因:
(一)《无著词》之适巧合。
(二)杭人之推波助澜。
(三)载钧之昏巴横暴。
现在请先论第一项:
(一)《无著词》之适巧合孟心史谓龚、顾恋爱,无非他人捍造,与龚、顾二人本身全
无关系,这点我不敢赞同。中国历史上名人恋爱的嫌疑,颇称不少:如李清照有再嫁的嫌
疑,欧阳修有盗甥的嫌疑。这些疑案,虽由仇家诬陷,或好事的读者附会而起,但附会必有
可以附会的根据,否则也附会不起来。好像李清照原有张飞卿玉壶之事,又有富于才华的宗
女与其夫张汝舟离婚涉讼之事,所以人家能附会到李清照本身再嫁和离婚上去(见俞燮考
证)。又好像欧阳修原有《江南柳》及许多艳词,又恰有犯奸的甥女牵连及他,所以招出当
时许多仇家的攻击(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欧公盗甥之事确有重大嫌疑)。其他如曹子建的
《洛神赋》,朱淑真的《生查子》词,无不可作如是观。
龚定庵与顾太清互相恋爱的传说之所以播腾众口,也不是完全无因,最大的证据,当然
是龚氏《无著词》中所述的恋爱对象。
现在让我们来看定庵的《无著词》吧。《无著词》大都是言情之作,而且所记又大都偏
于男女之情。在词里面,龚氏表出他恋爱的对象是个出身贵家,工翰墨,能填词的美女子,
其所居又在水滨,与顾太清身份适合。
按顾太清与他丈夫绘贝勒同往太平湖本邸。绘贝勒诗有“太平湖畔吾家住,车骑翩翩侍
宴还”之句。自注云:“邸西为太平湖,邸南为太平街”。按太平湖在宣武门内宗帽胡同之
西南。现在北平之平民大学即设贝勒府内,与袁家花园、太平湖饭店相离不远。我并没有亲
到太平湖,但照北平地图看来,积水一潭,水势也不甚小,想绘贝勒在时,在湖上必有些亭
榭之胜。定庵《无著词·桂殿秋》一阕,序曰:“庚午(庚午为嘉庆十五年,西纪一八一
○,是年定庵十九岁)六月望(此项年月,根据孝珙手抄词),梦至一区,云廊木秀,水殿
荷香,风烟深郁,金碧嵯丽。时也方夜,月光吞吐在百步外,荡夜气之空拔,都为一碧,对
清景而离合,不知几重,一人告予曰‘此光明殿也。’醒而忆之赋两解。”其词云: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跋四无尘。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扉几万重!
这两首词即《孽海花》“光明开夜馆,福晋呈身”一章之所根据。又《梦玉人引》:
一箫吹,琼阑出月锦云飞。十丈银河,挽来注向灵扉。月殿霞窗,渐春空,仙籁参差。
报道双成,乍搴了罗帏。陡然闻得,青凤下西池。奏记帘前,佩环听处依稀。不是人间话,
何缘世上知。梦回处,摘春星满把累累。
“十丈银河”与“九霄一派银河水”气象相似,所指当然当是一水。《梦芙蓉本意》写
水畔美人尤为透澈。
背灯欹凤枕,见一珠秋弄。水裙风鬓。露华无力,飞下姗姗影。又微芒不定,月坠金波
孤迥。小立空塘,怨红衣半卸,消受夜凉紧。脉脉鸳鸯瞑正稳,乍莲房粉坠惊初醒。香重烟
轻,愁绝共幽映。五更魂魄冷,吟断锦云休讯。捐佩疑寒,更凌波恐湿,塘外晓风阵。
定庵《破戒草》诗集《纪集》前后二首叙述的也是湖畔与美人相会之事。不过所叙之湖
似非太平湖。故老相传为什刹海。谓太清曾与定庵在什刹海幽会。《孽海花》太清与定庵在
厂甸相见,或者又是根据这两首诗。
又其所恋美人若非皇室名姬,则为贵家女子,又可以拿他的诗词来证明。《忆瑶姬》:
唳鹤吟鸾,悄千门万户,夜静尘寰。玉京殿杳,帐九霄仙佩,不下云靶。今年小谪,知
自何年?消尽炼琼颜,料素娥今夕无人问,裙袂生寒。定万古长对晶盘,敛庄严宝相,独坐
婵媛。幽怀知有恨,玉笙吹澈,激骨难眠。双成问讯,青女凭肩。瑶华筵宴罢,长风起。吹
堕离愁到世间。
《瑶华》:(董双成画像)
云英嫁了,弄玉归来,向翠楼琼户,虚无万叠,试问取金阙西厢何处?容华绝代,是王
母前头人数。看紫衣仙佩非耶?汉殿夜凉归去。低鬟小按霓裳,唱月底仙声,记否亲遇?霞
宫侍宴,浑忘了听水听风前度。天青海碧,也只合其中小住。笑人间儿女聪明,倒写成双名
字。
又《梦玉人引》前已述及,兹不复。这几首词里的美人所居则为“玉京”、“霞宫”、
“汉殿”、“翠楼”、“琼户”,所服御则为“霓裳”、“仙佩”、“云靶”,其人则为董
双成。按双成随侍王母左右,在天仙中品级甚高,是贵女皇姬身份,所以知道定庵的恋人,
决非小家碧玉。
又《无著词》多用《霓裳序中第一》、《瑶华》、《梦玉人引》、《忆瑶姬》、《桂殿
秋》、《凤栖梧》、《梦行云》等调,这些字眼也含有他与贵家女子恋爱的暗示。我们固不
能限制词人用调的自由,但看定庵用此等调子如此之多,不能不疑其为有意。
定庵的恋人工文笔,能词,又可于他词中看出。《洞仙歌》:“把花魂细绾,月梦低
敲,间谱得十叠新词堪记。”又“银钩传来劝笺,愁看,比玉能红,比箫能脆”。《意难
忘》:
“凉月姗姗伴,兰心玉性,试语还难。愁花分少影,秀句写冰纨……”“知音何苦轻
瞒?者温存隐秀,慧思华年。”以知音相许,足见两人于恋爱之外,还有一段文字因缘。
在定庵诗词中影射他与贵家妇人恋爱的作品如此之多,不能不启读者疑窦。当时贵家妇
人居住城西水畔,才名藉藉众口者,止有顾太清一个;况《丁香花》一诗又明明说他内眷与
太清有往还,读者之附会这一段艳史,当然无怪了。(二)杭人之推波助澜
太清之籍贯无考,或谓为吴人,或谓为顾八代之裔。据孟心史先生考证,则谓为久居京
师仕宦者之女,且生于吉黑濒海产鹿之区,引《次夫子清明日双桥新寓原韵》及《食鹿尾》
二诗为证。这句话我也赞成,太清善于骑马,常与其夫并辔而出,遍游名山胜水,这一点更
决非汉族娇弱女性所能到的了。况旗人无姓,太清族望为西林,故自署为西林太清春(其名
为春,字子春,太清乃其号)。有时则直号太清春。
恽珠《正始集·顾子春小传》谓其氏顾,我以为其姓顾或效汉人习惯,或汉军旗人本有
姓。总言之,太清决非汉族,而是旗籍女子之有才者(日本铃木虎郎称其为汉军人)。
但太清虽非汉族,却颇喜与汉官内眷来往,尤喜与杭人来往。考其同游之女友有阮许云
姜,许石珊枝,钱李纫兰,孙许云林,武沈湘佩,许项屏山……考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
诸人大都有小传作品。冒鹤亭根据各家诗文集考得各人历史大略,现在我更为编排之如下:
阮许云姜,孙许云林:两人为姊妹。父为许周生,母梁楚生恭人,钱塘人(梁楚生恭
人,号古春轩老人,著有《古春轩诗钞》。顾太清同其两女交游,与她亦有书信往返。
(《天游阁诗集》屡有《答古春轩老人》、《题自画菊花寄古春轩老人》诗)。云姜嫁
阮芸台相国之子福为妻,云林嫁孙承勋,(见陈左海《许周生君墓志》及潘素心《梁楚生恭
人古春轩诗序》)。
许项屏山:钱塘人。许滇生尚书之妻。善画,梁楚生有《题族妇项屏山女史画花卉卷》
一诗(见《古春轩诗钞》)。许滇生之母是顾太清的干娘。故《天游阁诗集》称许滇生为六
兄,有《谢许滇生司寇六兄赠银鱼螃蟹诗》。日本铃木虎郎《天游阁诗集》卷七有《同治丙
寅十一月初一日哭许滇生六兄》诗。
许石珊枝:为滇生尚书子妇。
钱李纫兰:为钱把石给谏子钱子万之妻。钱把石妻陈女士有《听松楼遗稿》,太清曾为
之题诗。纫兰为秀水人。太清《春日游法源寺前后和钱侍郎诗五首。乃云姜遂和诗至六首,
纫兰和诗七首,并又篆书七言长歌送来,余不获已,复次前韵三章答之。》其诗云:“熟读
古文字,名妹秀水传,书成吴氏韵,画法米家颠;金薤垂仙露,玉堂森宝烟。清风洒幽谷,
萧艾别当前。”可见纫兰不但能诗,且擅长书法。
武沈湘佩:名宝善,钱塘人,武凌云妻,著有《鸣雪楼诗草》,见《两浙耙轩录》。又
湘佩著有《闺阁诗话》,录太清词五首。
此外尚有云姜之女阮手蓉,云林之女孙静兰,其名均见于太清诗集。又有陆碧卿、陈素
安、汪佩之、虽非浙人,却与云姜等同游,当然也有些瓜葛。
太清乃旗籍贵妇,其与杭人内眷发生亲密友谊,想由许家干娘的关系。又阮芸台为相
国,同时亲藩亦与往返,《天游阁集》中关于阮相国的诗不少,可知其由了。
现在我们再来考龚定庵的内眷。定庵原配段宜人,为段玉裁的孙女。段玉裁本是定庵外
祖父,是亲上结亲的。嘉庆十八年段宜人卒于徽州府署。二十年继佩何宜人来归。宜人字吉
云,山阴人,安庆知府裕均之从女孙。她的学问虽不知如何,但道光六年定庵作《寒月
吟》,概念劳生,有偕隐之志。
诗序称“相喻以所怀,相勖以所尚”,又有“示君读书法,君慧肯三思”,可见何氏也
是个志趣不凡,知书识字的妇女。她既然了解文墨,又以同籍关系,自然有资格,也有机会
和同时居住北京的浙籍妇女往还,而至于和太清往还了。定庵之《丁香花》诗写内眷与太清
的交谊,孟心史先生谓为不足怪,我极以为然。
但太清与杭人内眷往返,不意竟被人猜其与龚定庵恋爱,身名皆大受厥累,这又谁能料
及的呢?太清被杭人之累可于骂陈云伯一诗见之,其诗题云:
“钱塘陈叟字云伯者,以仙人自居,著有《碧城仙馆词钞》,中多绮语。更有碧城女弟
子十余人代为吹嘘。去秋曾寄云林以《莲花筏》一卷,墨二锭见赠,予因鄙其为人避而不
受。今见彼寄云林信中有西林太清题其春明新咏一律,并自和原韵一律。此事殊属荒唐可
笔,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遂用其韵,以记其事。”
含沙小技太玲珑,野鹜安知澡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