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之幼发拉底斯中间之米索博达米亚(Mesopotamia)而言,岂尚有他哉!
屈原《九歌·云中君》:“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楚怀王大祭诸神以祈胜秦,屈原为作祭歌。楚国之地,战国时,当《禹贡》扬荆诸州,
不及冀州。今屈原舍眼下风光之荆扬,而使神远览河北之地,亦殊可怪。前人虽有种种曲
解,余皆不取。余以为云中君亦是西亚传来之神,为屈原根据外来神话而创作。“冀州”一
语乃屈原无意留于歌中者,观其与四海对举成文,知歌中冀州,实指中国,乃西亚人所自命
之中国。
《淮南·览冥训》:“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
州。”高诱注“冀九州中,今谓四海之内”,不失为佳注。盖古人言洪水之祸,遍及中国,
女娲所济者,不应独为区区河北之地,则此冀州者又实指全中国而言,特非吾曹之中国耳。
道家书除冀州指中国外,齐州所指亦然。《列子》书中,此例尤夥:
《黄帝第二》:“黄帝……游于华胥氏之国,在吉廾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张湛
注:离也)齐(张湛注:中也)国几千万里也。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
《周穆王第三》:“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
《汤问第五》:“汤又问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犹齐州也。”(张湛注:齐,中
也。)
《杨朱第七》:“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籍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
好……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所产育者,无
不致之。犹藩墙之物也。”以四海与齐对举,可见齐为中国。按端木叔为卫国人,不言卫土
而言齐土,又以齐土与殊方偏国对举,可见乃指中国而言。
《尔雅·释言》:“殷,齐,中也。”《释地》“九夷、七戎、六蛮,谓之四海。距齐
州以南戴日为丹穴,北戴斗极为空桐,东至日所出为太平,西至日所入为大蒙。太平之人
仁,丹穴之人智,大蒙之人信,空桐之人武,四极。”以齐州为地理中心,而推论四海四
极,则此齐州者,果为何地耶?《尔雅疏》“齐州”二字,则曰“齐,中也。中州为齐州,
中州犹言中国也。”唐李贺《梦天》诗“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此齐州则为
邹衍之大九州矣。此乃唐人之误,大九州不能总名齐州也。若谓为中国之小九州,则中国九
州本系连接之大陆地,安得为九点烟形?
观《淮南·地形训》言东南神州曰农土,《括地象》则谓为晨土,形近而讹而已。邹衍
谓中国曰赤县神州,则此农土者,必中国矣(全部),乃又以冀州为中国,其安可哉?
余谓“冀”、“齐”音近,当系一音之转,且为西亚人指其建国地点而言者。所指当即
是两河流域之美索博达米亚。
夫亚洲文化固以两河流域为最古,当全世界尚在草昧未开之际,而苏末文化已高,巴比
伦、亚述诸国继起,其天文、历法、诗歌、美术,已灿烂光华,尤盛极一时。且名王辈出,
武功亦极辉煌,属地之广,史家谓其几遍全亚,其王每自称为“万王之王”(TheKin
gofKings),则其侈然自负其国中阿拉拉特山处大地之中;且自负其建国地两河流
域为九州正中之一州,亦人情之常耳,易足为怪?
回教源于阿拉伯半岛,其承继之文化亦与两河有关,故亦称回教策源地之天方为大地之
正中。刘智《天方典礼择要·原教》篇谓真宰“造人祖于天方,降圣贤于中极”,自为解
曰:“中极,天方之地也。天方处六合之极中,故命曰中极,乃圣贤丛会之地,人民首出之
乡。”又自为考证云:“《天方舆地经》曰:地为圆体,如球,乃水土相合而成,其土之现
于水面而为地者盖球面四分之一也。地之平面自东至西,分为三大土,东曰东土,在西曰西
土,东西之间,则中土也。又自东至西作一直线,距南北两极等,为地经中线,自北极至南
极,作一横线,距东西海岸等,为地纬中线,两线相交为十字形,天方当其十字交处。西谚
曰:大地如磨盘,天方盘之脐也。其形四面皆下,因其地为天地之枢纽,故万方引向焉。”
希伯来民族亦谓耶露撒冷为世界中心。但丁《神曲》言之极详。大概主张地为圆形,居
天体正中。自东至西画一横线,剖地球为南北二部分:北部为陆地世界,南部为海洋世界。
自魔鬼领袖露齐弗尔反叛上帝,被驱出天庭,摔于地上。
魔头穿南半球而入,而达于北半球。但为地心吸力所牵,至地之中心不再进,上半身在
北半球,下半身在南半球,其脐恰当南北分界线之正中。耶露撒冷在魔鬼所居之地狱顶上,
《神曲》屡言此事,不一而足。虽耶露撒冷在魔鬼顶上,不在其脐,然以魔脐为南北分界则
亦疑其沿袭古代以地球之中心称为脐之观念。但丁《神曲》对于地球之界说,与传统神学已
略有出入,庸讵知传统神学不言耶露撒冷恰位置于魔脐哉?
希腊人则谓阿坡罗预言圣坛所在地迭尔腓(Delphi)为世界中心。神殿中有大圆
石称为Omphalos,译为“脐”,意即大地之脐(NaveloftheEart
h)也。印度古时称Benares为圣城,谓其处大地正中,为“世界之脐”。南太平洋
复活岛,弹丸黑子地耳,乃古来自称为“世界之脐”。秘鲁古印加帝国之象形文字,亦自号
其国为大地脐焉。
中国古代对于冀州之“冀”字有若干望文生义之解释,而于齐州之“齐”字,则解释较
确。《伏生尚书大传》,言旋机玉衡,以齐七政曰:“齐,中也。”马融注《尚书》亦有此
语。
张湛《列子注》,邢绊《尔雅疏》,于齐州之齐,一则曰:“中也。”一则曰:“犹中
国也。”固不失为佳注,然犹以未能道出所以为恨。清郝懿行《尔雅义疏·释言》第二,于
“殷、齐、中也”引《玉篇》云:“中者,半也。《丧服小记》注:‘中,犹间也。’”隐
有齐(脐)居人体之半,及中间之义,而亦惜其未彻。惟《史记·封禅书》“始皇祠天主于
天齐”曰:“齐之所以为齐,以天齐也。”苏林曰:“当天中央齐。”索隐曰:
“顾氏案:解道彪《齐记》云,‘临前城南有天齐,五泉并出,有异于常,言如天之腹
脐也。’”而后乃将齐字真义完全达出矣。盖古时文字简单,腹脐之脐,作齐。《左传》
“后君噬齐”,犹言“噬脐”也。泰山古名天中,言其居天下之中,是则泰山在古时盖亦居
于昆仑地位。中国、希腊、印度、希伯来、阿拉伯、古南美洲,均以其宗教策源地,大神圣
坛,政治中心之京都为世界中心,且不约而同均有“脐”之一语。天下无心暗合之事,固亦
不鲜,而此种情形,则实堪奇诧。
此世界中心之观念由阿拉伯半岛而传于全世界。除希腊之外又有中国、印度焉。今请先
言印度。印度称其苏迷卢为器世界之中心,而印度摩揭陀(Magadha)以文化较高,
国威较盛之故,亦自称为中国。东汉时牟融已知此说。其《理惑论》有云:“佛……所生天
竺者,天地之中,处其中和也……
北辰之星在天之中,在人之北。以此观之,汉土未必为天中也。”(《弘明集》)
吴孙权时,遣使康泰等使扶南,见其王范旃,具问天竺风俗,返国作《扶南传》,今
佚。赖《水经注》等常引其文,故今日尚得知其梗概。《水经注》卷一引《扶南传》:
“昔范旃时,有*d杨国人家翔梨,尝从其本国人到天竺,辗转流贾,至扶南。为旃说
天竺土俗,道法流通,金宝委积,山川饶沃,恣其所欲。左右天国,世尊重之。旃问云:今
去几时可到?几年可回?梨言,天竺去此可三万余里,往还可三年,逾行及四年方返,以为
天地之中也。”
《梁书》卷五十四:
“汉和帝时,天竺数遣使贡献。后西域反叛,遂绝。至桓帝延嘉二年、四年,频从日南
徼外来献。魏晋世绝不复通。唯吴时,扶南王范旃遣使人苏物使其国……其后吴遣中郎康泰
使扶南……具问天竺土俗。云:佛道所兴国也。人民敦庞,土地饶沃,其王号茂论。所都城
郭,水泉分流,绕于渠堑,下流大江。其宫殿皆雕文镂刻。街曲市里,屋舍楼观,钟鼓音
乐,服奢饰华,水陆通流。百贾交会。奇玩珍玮,恣心所欲。
左右嘉维、舍卫、叶波等十六大国,去天竺或二三千里,共尊奉之,以为在天地之中
也。”
《南史》卷七十八,关于天竺一节,所语略同,想均从康泰《扶南传》采摘而来。所言
之国,皆摩揭陀也。
《水经注》卷一又引竺(印度也)法维之言曰:“迦维卫国,佛所生天竺国也。三千日
月,万二千天地之中央也。”是则又以释迦牟尼所生之国度为天地中央矣。
总之,当时印度各国,皆自名为中国,而摩揭陀则尤为“中国中之中国”焉。盖摩揭陀
地势本在印度中央。阿输迦王(Asoka)于纪元前二三世纪顷大张国威于全印,其首都
华氏城(即《大唐西域记》之波吒厘子城Pataliputre)成为政治文化中心。阿
输迦又为佛教大护法,声名洋溢,远及万国,中国人不言印度则已,言则无不首及此国者。
晋法显《佛国记》可觇一斑:
“中天竺所谓中国,俗人衣服饮食,亦与中国同。佛法甚盛。过河,有国名毗茶,佛法
兴盛,兼大小乘学。见秦道人往,乃大怜愍。作是言:如何边地人,能知出家为道,远求佛
法?悉供给所需,待之如法。”
“法显初到祗洹精舍,念昔世尊,住此二十五年。自伤生在边夷,其诸同志,游历诸
国,而或有还者,或有无常者。今日乃见佛定处,怆然心悲。众僧出问显道言:汝从何自
来?答云:汉地来。众僧叹曰:善哉!边地之人,乃能求法到此!”
“南下一由延,到摩揭提国(即摩揭陀),巴连弗邑(即波吒厘子城)。巴连弗邑,是
阿育王所治……凡诸中国,唯此国城邑为大,民人富庶,竞行仁义……法显住此三年,学梵
书梵语……既到中国,见沙门法则,众僧威仪,触事可观。乃追叹秦土边地,众僧戎律残
缺,誓言自今已去,得至佛所,愿不生边地,故遂停不归。法显本心欲令戒律流通汉地,于
是独还,顺恒水东下……法显发长安六年,到中国(此中国指印度摩揭提)停六年,还三
年。”
晋时中国佛教本甚幼稚,法显游佛教母邦,得接其学人,读其经典,事事皆胜于中华,
因而罢然自失,而生出一种“自卑心理”,情亦可原。惟印度僧人,不问中国全盘文化如
何,惟以佛教为标准,居然以中国自居,动辄以我国为“边地”,为“边夷”,见有求法往
其国者,叹息以为难得。彼时印度人之视我国,竟不啻我国人今日之视非洲黑人、美洲红
人。印僧之夜郎自大,亦可哂已!
六朝时喧腾于学术坛坫,有所谓夷夏之论者。中国学者鄙佛教为夷狄之教,佛教徒则谓
印度实乃真正之中国,而中华反为边疆。前者如顾道士所作《夷夏论》,后者则为驳论,皆
见《弘明集》。如宋释僧愍作《戎华论》以抑顾云:
“君言夷夏者,东有骊济之丑,西有羌戎之流,北有乱头被发,南有剪发文身。姬孔施
礼于中,故有夷夏之别。戎华者东尽于虚境,西则穷于幽都,北则吊于溟表,南则极乎牢
阎。如来扇化中土,故有戎华之异也。君责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者,子出自井坂之渊,
未见江湖之望矣。如经曰:
‘佛据天地之中,而清导十方’,故知天竺之土,是中国也。”
又宋释慧通驳顾云:
“天竺天地之中,佛教所自出者也。斯乃大法之整肃,五教之齐严。”
诸如此类言论,六朝时实不胜其多。直至唐时犹有此说。
《大唐西域记》卷一:
“索河世界(原注,旧曰婆婆世界,又曰娑诃世界)三千大千国土,为一佛之化摄也。
今一日月所照临四天下者,据三千大千世界之中,诸佛世尊皆于此垂化。现在现灭,导圣导
凡。”
我国之自称“中国”不知起于何时,我国古时对外自称为夏,为华。《论语》:“狄夷
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荀子》:“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夏。”《左传·襄
公十四年》传:“戎子驹子曰,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定公十年》传:“孔子曰,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昭公十三年》传:
“子西曰,吴,周之胄裔也,而弃在海滨,不与姬通,今而始大,比于诸华。”中国历
史上有四大帝国,夏、秦、汉、唐是也。后虽亡灭,而其名深印于外国人脑海,历久不忘,
每以呼易代后之中国人,中国人亦即用以自名。如今美国尚有“唐人街”,华侨回国曰“回
唐山”,而我民族至今自命汉族。
汉时诸外国称中国为秦,或谓China一字,亦由秦字之转。则春秋战国时,我族尚
自称为夏,为诸夏,宜矣。至于华者,或谓乃夏字之音转。然《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传:
“声子曰:
楚失华夏,则析公之为也”,华夏连用,则音转之说殆有不可通者。证以《左传·定公
十年》传孔子“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二语,裔为边地,夏则指中原,夷为蛮族,华则文明
开化之族矣。
商人对外自称为“我”,如卜辞“贞勿合我吏步”、“(侵)我图(鄙)田”、“土
方我田十人”皆其例。周人自称为“王国”,《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或称“有周”,《大雅·YA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