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王蒙时,他好像又消瘦了,因而使得他本来就像竹竿般的身子,变得更为颀长。他
被划为右派,翻了几次烙饼:划上了,又推翻了;推翻了,又划上了。几个回合的反复,精
神折磨可想而知。反右期间,我和他惟一的一次见面,是在批判刘绍棠的会上,当时他还在
扮演着正面人物的角色,不过好景不长,厄运很快就降临到他的头上。
“怎么样,老弟!”我想不到在这大山沟里和他相遇。
“和你一样。”他说,“不然咱们怎么能到这儿聚会来呢?”
“还写吗?”
“不干那行当了。划右以后,我打报告要求自谋生活,比如到大街上去卖糖葫芦什么
的,可是人家不批!”
我认为他是讲笑话,便笑了。他没笑。
“职业病很难治,我还有创作冲动。”我说。
“算了吧!别自作多情了。我是没这份心思了!只想当好地球修理工!”
说实在的,我当时虽不认为王蒙的回答是诚恳的,但是我理解这种回答。反右斗争之后
许多人都本能地蒙上了一种奇异的保护色。就像狡免的毛近乎衰草的枯黄,知了的皮和褐色
树皮同色一样。我也不例外,在向报社交上年终思想改造总结时,我写了满纸的对大跃进的
阿谀之词,真实的我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外衣,而把影子——甚至连影子都不如的东西,拿给
管理我们的人看。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觉到王蒙比我包裹得更严一些,好像他不苟言笑,真
是到这大山里来大彻大悟,立地成佛似的。只有到晚上,他才流露出一点人的真情。我和他
地铺曾一度相挨,当他钻进冰冷的被窝时,常常拿出二两装的扁酒瓶,递到我的手里,悄声
他说:
“喂!来一口驱驱寒吧!”
我有时客气地推辞,有时却也毫不客气地接过酒瓶,对着瓶子嘴,咕咕两口。他似乎也
顾不得卫生不卫生了,用手抹两下瓶子嘴,一口气把扁瓶的酒喝光,来而不往非礼也,有时
我也买一瓶酒,如此这般地借酒御寒,借酒浇愁。
记得那是大山沟飘落头场大雪的夜晚,我拿出一大瓶沪州二曲,往肚子里灌了个饱。热
酒壮肚之后,我说:
“鲁迅先生有几句诗,你还记得吗?”
“湿(诗)都变成干了,也许还能记起。”
我背诵着:“……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
他没有接上我的话茬,打诨他说:“我也需要告诉你两句,老弟:树林子大,这儿什么
鸟儿都有!”哑谜般的话语结束之后,他扭过头睡去了。
这就是王蒙划右后的一幅精神肖像。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貌似
在合眼睡觉,其实在睁眼看着四周,与其说他表现出不近人情的冷酷,不如说他对这个冷酷
的世界有着相当的警觉。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似在告诫我认识客观环境。说不定,他在当时
已然发现了我潜藏着某种悲剧性的前兆呢?!
(40年过去之后,王蒙告诉我,在(走向混沌》出版后的一个年节,他的儿子王山曾
问及他:“爸爸,当年你是不是像‘混沌’中所写的那样?”王蒙一家当时正吃年夜饭,他
一边喝酒,一边回答儿子说:“是,就像维熙写的那样。”儿子还想询及他什么,见他潸然
泪下,便不敢再求索下去了)。
这儿不单单有几十号右派,还有轮番来劳动的市委各系统的机关干部。无数双眼睛都在
审视我们。
“一天等于二十年!”
“不超英美心不甘!”
山石上张贴着这样醒目的标语。
大喇叭还不时唱出十分动听而又绝对浪漫的歌:
点灯不用油
耕地不用牛
走路不小心
苹果撞肿头
在大跃进的浪潮席卷之下,这偏僻的山洼经常若同闹市。开山的打钎声,油锤的破石
声,隆隆的爆破声,每日不绝于耳。盖房的石料向大山索取,勾缝儿的石灰自己烧,背石上
山用的背篓儿自己编。除去修筑山中官殿的基建任务之外,右派和那些轮换着来劳动的干部
们,还担负着把周围梯田都种上果树的任务。
挑灯夜战是家常便饭。我最初分配在基建组,夜战干的活儿,是和梁湘汉(80年代的
中共北京市纪委委员)从沟底拾捡河卵石,并用抬筐抬上山腰,堆放在盖房的地段,以备第
二天天亮后,用这些卵石充填沟槽。这种劳动的艰苦性,不必多加描述。因为空手登山还要
气喘吁吁,抬上几百斤一筐的卵石,一趟石头满身汗,实在无半点夸张之处。半夜收工穿着
汗淋淋的衣裤,钻进冰冷的被窝,一合眼就到天亮。
这儿除了下放干部和女右派,一律住棉帐篷。地铺离地有半尺高,被窝阴冷潮湿。每天
早晨醒来,帐篷顶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老右们哈的气凝聚而成。没有炉火,没
有防潮设备,帐篷上冰锥悬挂尺半长的隆冬三九天,我们如同躺在冰窝里。因而我们睡觉
时,几乎一律头戴帽子。更有甚者,脖子上围着毛巾,鼻子上箍上口罩。
中国的知识分子,实在是有着老牛筋般的韧性。到这儿来才发现自己是个文艺天才的张
永经(后任北京广播局局长),居然编了一首《一担石沟之歌》。歌词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一担石沟石头多
石头满沟满山坡
激流拍石泉水好
石径入云起战歌
马上有人把它谱上曲子,于是这首歌常常在右派开会之前,或在和下放干部联欢时,高
唱起来。你唱,他唱,我唱……后来成为一首老右的流行歌曲。
这也许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惟妙惟肖的画像。身上背着沉重的黑十字架,头上戴着无形
——但比有形还要厉害的“紧箍帽子”,肩上抬着超过人体正常负荷的石筐,嘴里还要唱着
抒情而豪迈的歌。
静夜深思,我不知道这种精神到底是应该歌颂的坚韧不拔气质呢,还是鲁迅笔下的阿Q
这条好汉,把辫子伸延到中国知识分子的脑袋上来了,使他们成为头上没有辫子的新型阿
Q。之所以引起我的敏锐联想,也是由于对自己心态的某种解剖。
比如,右派除去经常连轴转——白天干到深夜,深夜干到白天之外,还经常自发地组织
什么竞赛。新年刚过,天冷得滴水成冰,连那不封冻的山间泉水,周围也结了一层光洁的
冰。这时,我们组织了挑水上山浇灌果树的劳动竞赛。山路弯弯,扁担颤颤,每个右派都怕
名落孙山,因而个个奋勇争先。有的为了提高效率,在归途上不走小路,而是跳崖夺路而
下。当天,刮着五六级的西北风,我扒得身上只剩下汗背心和单薄秋裤,热汗仍然从毛孔中
涌出。奇怪的是,当我躺在阴冷潮湿的帐篷中时,居然产生了诗的情感。根据记忆,诗是这
样写的:
狂风似虎啸
落叶满山飘
巨石冻裂嘴
老树吹弯腰
三九隆冬恨天热
赤臂裸胸把水挑
汗泉浇开冰霜道
一路歌声一路笑
这首诗被穿插在右派的“诗歌联唱”中,在晚会上进行了表演。为了表示我们的改造坚
贞之意,我和漫画家李滨声还以模拟已故京剧名流叶盛兰的小生笑腔,显示我们挑水上山的
不凡气概。感情是虚伪的吗?相当虔诚。是为了显示积极而自我表现吗?绝非如此,当天右
派几乎全部上阵,王蒙也概莫能外。但这种虔诚的程度越高,说明潜藏在中国知识分子血液
中的阿Q遗传基因越多!
尤其可悲的是,即使是你有再高层次的虔诚,那些管理监督右派改造的人,用“阶级斗
争一抓就灵”的法宝来衡量,也认为你的虔诚掺假。就是在右派群体中,由于都想表现这种
虔诚,争取早点摘掉右派帽子,归还人民队伍,因此常用自己的虔诚诋毁别人的虔诚,或把
别人的虔诚当成垫脚石,以羊群里跑骆驼来显示他超人的改造虔诚。所以,“窝里反”的事
情层出不穷,而干这种勾当的人,常常是被委派的右派“头人”。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
过于漫画家李滨声的遭遇。李滨声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不仅仅会画漫画,还是个京剧行家
兼魔术师。其人绝顶聪明,属大智若愚的类型。1959年春天,他奉命轰赶一头毛驴,穿山
过岭到赵家台去取葱秧,以移栽到我们的菜园。其愚之一:几十里山路他只是牵着毛驴缰绳
走,没有骑上驴背一秒钟。他认为右派应当苦练脚板功,并无条件地克己奉公。其愚之二:
当他从赵家台驮着几个荆筐的葱秧,疲惫不堪地返回一担石沟时,发生了一件使他伤脑筋的
事情,那葱篓儿一边重,一边轻。因毛驴身上负重不均,行在山路上重心总是往一边倾斜。
李滨声想解开绳子,重新捆绑一下,可是山里人打的是个牢牢的死结,尽管李滨声能在舞台
上轻松地表演“仙人脱衣”的幻术,却怎么也解不开绳扣儿,我们这位老实的漫画家,无计
可施之际,便用双手托着那个向一边倾斜过来的重篓儿。毛驴走正经的山路,他在旁边蹚树
棵子横向移动脚步。山路崎岖漫长,他甘当毛驴的护卫和助手,跌跌撞撞地穿山越岭,硬是
把葱秧运回到“一担石沟”。按道理说,漫画家这番表现不受到嘉奖,至少也不是什么改造
中的失误吧?但是后来在一次批斗李滨声的会上,那个姓唐的右派“头人”向他吼叫:
“你以为这是什么改造成绩吗?充其量不过是驴道主义!”
“驴道主义是人道主义的变种!”
“你资产阶级右派立场不改!”
“你面孔狞恶,装什么救世观音!”
那是一个令人悲恸而难忘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批斗会,起因有二:一、李滨声第二次
去赵家台为老乡画街头画时,据说把大跃进年代必然是肥肥壮壮的牛画瘦了;二、李滨声为
“一担石沟”落成的第一座官殿(起名礼堂)画宫灯时,宫灯上的水仙花叶用了墨黑色。李
滨声当时正逢办理母亲的丧事,从京城返回山区奉命立刻提笔作画,“头人”说那墨色线条
是在祭悼他的亡母,而非吉庆之意。由此推断出李滨声与党与人民两条心,非打垮他的疯狂
气焰不可。
李滨声刚刚奔丧归来,面庞清癯瘦削。他连连解释,什么“赵家台的牛本来就瘦”啦,
“水仙花的叶子宜于用褐墨色表现”啦,但他这种虔诚执愚的说明,在暴风雨般的声讨中弱
若游丝,不但起不到解释作用,反而使会场加了温度:
“你放屁——”
“公社的牛膘肥体壮,你画瘦了是心怀鬼胎!”
“这是立场问题,只说明你反动至极!”
“你母亲死了,你在家里桌上的碗里插筷子,分明是宣扬封建!”和李滨声家住同院的
右派“头人”揭发说,“你在家里的嘴脸我们可以不去过问;你在我们落成的新礼堂宫灯
上,用墨黑色画花叶子,我们不能不过问。你对我们的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持什么态
度?你为什么不用暖色和艳色,偏偏用墨黑色?很明显,你是借机会发泄你对社会主义制度
的不满,对在一担石沟改造不满,对我们在山区修盖市委疗养院不满。我告诉你,你对这些
问题要老实交代!”
“头人”发言,当然有号召力量,立刻有人提议先整他的态度:
“低头!”
“叫他低头——”
还没容积极分子上来强按他的脖子,李滨声就踉跄着倒在了水泥地上。那形象,就像是
体操运动员表演的“俯卧撑”。可是他没有再爬起来,苍白的脸颊上淌着虚汗,嘴唇像牛反
刍一样嚼动着,一团团自沫从嘴角流了出来。
批斗会上突然发生的事情,给狂热的气氛带来片刻的冷寂。人们都伸长了脖子,看着蜷
曲着身子躺在地上的李滨声,有的人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同情,还有的人彼此面面相觑不知
所措。很显然,人性中善良的因子在膨胀,人性中的仇恨和邪恶在退却。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右派“头人”高声喊道:“大家不要上李滨声的当。他曾对我说
过,小时候他用这种假死战术,胡弄过日本人;今天,他又使出装死狗的策略,我们要具有
高度的敌情观念,万万不能松懈斗志!”
这个“头人”是个湖南鬼。年轻时曾参加军干校,后来又从军干校逃跑。1957年反右
派批判他时,曾说他投机革命。当时,我还对他有所同情,从这次批斗李滨声的会开始,我
倒真觉得他有点投机分子的味道了。李滨声已昏厥倒地,稍有天良的人,都会在态度上有所
收敛,惟独这位“头人”,十足地显示出狞恶。何况他和李滨声同住一院,既是报社的同
仁,又是同院的邻里,何必如此穷凶极恶地欲制人于死地而后快呢?(此人靠整右派在
1959年底第一批摘掉右帽;“文革”开始后,其妻冤死,他借死人投机上书当时的一位大
人物,全国满天飞大造其反。其妻尸骨未寒时,便与其他女人姘居,至今,未恢复其党
籍)。
躺在地上的李滨声经历了短时的昏厥后,苏醒了过来。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抹了一把嘴
上的白沫,伸长脖子低垂下头,虔诚地说:“我……我有罪!我……我接受大家的批判。”
停歇了片刻的批斗会,重新开始。据李滨声回忆当时在批判他时,一个同类使用的形象
比喻,使他终生不忘:“李滨声!你就是右派中的一块酵母,时时刻刻在影响和毒化着这个
集体,我们今天批斗你,就是在消除你的发酵作用!”
“赵家台的牛,真像你画得那么瘦吗?”
“不。”李滨声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有意画成瘦牛?”
李滨声被轮番批斗了一个多小时,会议宣布终场。这是我在右派生涯中,印象最深的一
次批斗会。反右斗争告诉我,知识分子整知识分子十分凶残;这次会议又启示了我,右派泯
灭天良地整起右派来,比知识分子之间的倾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