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闷得难受,彼此之间的车轱辘话已经听腻味了。每每帐篷里来一个新号,都是如此这般一
番,用十分庄严而又堂而皇之的表象,掩盖几十口人内心的愁苦之情。包括那个值班班长,
他来自清华大学,1959年因为书写了一张攻击大跃进的大字报,以不戴右派帽子的反动分
子身份进了土城。
替我解围的是那顿中午饭,饭簸箩一进帐篷,批判声立刻云消雾散。一双双眼睛都盯向
那冒着热气的窝窝头。收容所的窝窝头比拘留所的窝窝头大一点点,白菜汤稀稠和拘留所没
有差别。分窝头和汤、咸菜疙瘩的任务,由值班班长执行,在我看来分配是十分公平的,但
每每遇到窝头缺个角或窝头被笼屉布粘去一层,都会引起麻烦。
“为什么给我缺了皮的?”
“赶上谁是谁。”值班班长说,“没看见吗?我如同瞎子摸象一样抓窝头。这里边没厚
没薄,全看你的运气好坏了!”
值班班长两眼看着顶篷,像赌徒玩弄赌具一般摸着窝头。没过一会儿,抗议声又响起
来:
“我这个窝窝头眼儿这么大,换一个吧!”
值班班长笑道:“伙房大师傅的手指有大有小,有粗有细,谁赶上张飞的手捏的窝头,
谁认倒霉。”
我很惊奇这些老号的心态,他们就好像幼儿园的娃娃观察玩具一样,评判着窝头的分
量,窝头眼儿的大小等等。虽说1960年是天灾加谎祸的荒年,社会上许多家庭多了一杆称
下锅粮的秤,但还没有因饥荒而使心态变得畸形,来土城的第一天,我就看到饥饿带给人的
精神变态;清华大学来的那个值班班长喝完菜汤后,还像猫儿舔碗一样用舌头把碗上的菜叶
舔得干干净净,真比水洗的菜碗还要干净。
我本来就心情郁闷,加上帐篷外的“蹲下”和帐篷里的“见面礼”,心情灰到了极点。
两个窝头我让给了挨着我坐的老号,只把菜汤倒进了自己的肚肠。我口干舌燥,学习时就想
喝上一杯开水。可这儿甭说开水,连冷水也没得喝,那碗稀稀零零的白菜汤,正好当白开水
解我心中之焦渴。然后,我往帐篷边行李上一靠,伤神地闭上双眼。
好比一只生命之舟,当它已被搁浅在无水的沙礁,心里反而比在海雾之中苦渡要安心多
了,因而我靠着行李就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睁开眼看看,帐篷里一个紧挨着一个躺着,鼾
声粗细不匀,那值班班长用一张报纸盖着脸,身子斜靠在帐篷门口打盹;每次头往下一低,
那张报纸便从脸上滑下来,他睡眼迷朦地再把它抓起来盖到脸上。
帐篷里只有一个人没有睡,就是刚才吃了我那份窝窝头的老号。他是个精瘦精瘦的小老
头儿,坐在地铺的铺沿上呆呆发愣。
“你怎么没有休息一会儿?”我悄声问他。
“是想躺一会儿,可是伸腿的地方被你占去了。”
我悟性顿开,在这张方圆二十平米左右的帐篷里,躺着有几十号人;人挨人,人挤人,
由于我往行李上一靠,只留给他屁股大小的一块地方,他只能在那儿和尚打坐了。
“来,你躺下,我坐会儿!”
“不,快吹哨了,哨声一响都要爬起来学习。”
“对不起,我占了您的地方。”
“你还给了我窝窝头吃呢!”老头儿小声说,“不过,今后你再给我窝窝头得背点人,
刚才值班班长接到一张告状纸条,说新号拉拢老号。在这里人和人不能有来往,不能伙吃伙
喝!”
我愣了。
“没关系。值班班长睁一眼闭一眼。下回你把手背到身后给我,别让那些混蛋王八羔子
看见就行了。”接着,老头儿开导我说,“到哪站说哪站;你别愁眉苦脸的,我初来时也和
你一样,不思茶饭,现在肚子就成了无底洞。”
“您什么罪条进来的?”
老头儿看看帐篷里的人都睡得像死狗,便紧挨着我的耳梢,低声说起他进土城的缘由。
这老头儿原是北京郊区一个公社社员,论出身三辈子贫农,论资历土改年月斗过地主老财,
可算得上根红苗正了。饥荒年间,他到大队长的自留地里(社员没分自留地)去偷青,被大
队长的小崽子发现了,于是叫他背着偷的青玉米敲锣游街,一开始,这老头儿一边敲锣一边
作践自个儿,喊着:“我饿得肚皮挨了脊梁,犯了偷青罪,乡亲们千万不要学我,当好吃懒
作的‘三只手’!”喊着喊着老头儿觉着不对味儿,说我他妈的偷青犯罪,你他妈的这块自
留地不是偷社里的么,他妈的你当队长就能比社员多一块青庄稼地?我是暗偷,你他妈的不
是明吞吗?老头儿一时来了火性,便擅自改了游街时的词儿:“我偷青固然不对、可是我没
进社里的庄稼地去掰青玉米;我是进大队长自留地去偷青的。许州官明着放火,还不许我暗
中点灯?人家把几亩地划归自己,我只不过掰了几亩地上的半麻袋青玉米呀!”老头儿的调
门儿一改,惹出了麻烦事,游街示众倒是停止了,但是没过半月,公社政法干部找上门来,
人家不说自留地的事几,只说他偷青是破坏青苗的反动行为。坏分子的帽子戴上不说,还押
送他到了土城。“他姥姥的,在哪儿不是干活吃饭,我想开了,吃劳改这碗饭还省心哩!”
老头儿朝我笑了,算是抖落净了他的悄悄话。
这是我进了劳改队以后,结识的第一个同号。“第一个”永远印象深邃,而这“第一
个”就有满腹冤情。
哨子声终于尖利刺耳地鸣响起来。这死去了一般的蒙古包,又成了活的世界,于是“认
罪”守法之类的词儿,不断从每个成员嘴中吐出来,就连我身旁的这位老头儿,也能扮演两
面人,说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词儿。这位老农民姓汪,我之所以能清楚地记下他的姓氏,因为
他在“认罪学习”中,把他的姓氏和大汉奸汪精卫曾勾联在一起,尽管这是十分荒诞而荒唐
的联系,但是“蒙古包”里没有人笑。人们好像悟出了一点道理,骂自己越狠越好,纲上得
越高越好。这精瘦精瘦的老农民,最后把偷青行为比喻成拿着铁锨去挖天安门城楼的地基,
是和反革命同一个鼻子眼出气儿的反革命行为。当然,他在交代批判自己的罪行时,省略掉
了是偷大队长自留地上青苗的情节,在众目睽睽之下,隐藏起了他内心的愤懑和悲哀。
烦闷的,枯燥的,千篇一律的认罪学习终于完结。天黑了下来,帐篷里亮起了灯火。偌
大的帐篷里,只悬挂着两只二十瓦的灯泡,光线幽暗得如同地窖。我蹲在地上正在解行李扣
儿,睡觉的命令就下达了,待我把行李扣儿解开,已经没了我睡觉的地盘。在值班班长强令
下,好不容易把我的左邻右舍呼唤起来,但刚刚容我铺好被褥,忽啦一声那些成员就抢先躺
倒!只留给我能侧身躺下的一条窄缝。这时,我才发现所有成员一律颠倒着身子睡觉,甲头
朝里,乙头朝外;丙头朝里,丁头朝外,依此排列顺序,是几十号人在方寸之地惟一能卧睡
的办法。因而每个人的头部两侧,都有四只臭脚相陪,机会均等,不偏不倚,无论你向左右
哪边侧卧,都有脚臭可闻;而仰卧占地面积又太大,不被左邻右舍许可。奈何?但是侧卧膝
盖又没有弯曲的余地,只能像倒地的旗杆一样直溜溜地躺着,所以我索性爬起,背靠帐篷半
坐半卧。很快我的地盘就被挤没了,这个姿势我一直坚持到天亮。
进公安分局的第一夜我彻夜未眠,进土城收容所第一夜我也彻夜未眠。这不仅仅因为帐
篷中的脚臭熏天,更使我不得安宁的是这一幅入睡图,地地道道,不折不扣地像密闭的沙丁
鱼罐头,身躯一个挨着一个,首尾相依相接,令人愁思顿起,人世间最底层的贱民,竟是这
等睡相。男号如此,女号可以想象,我难以预料我妻子张沪的病弱之躯,能否经受得住这种
苦难,能否把这条苦难的驿路走到头!或者说这条路就没有头,像一首无休止符号的悲怆乐
章,不知哪儿才是脱胎换骨的彼岸,哪儿才是这首苦难乐曲的终止。
姓汪的老头大概前列腺有毛病;一夜起来解小溲几次,有一次他见我靠壁静坐,曾提出
互换位置叫我在他的地盘上睡一小会儿,我谢绝了他的一片好心。和在公安分局的拘留所一
样,帐篷里也不关灯,一只偌大的尿桶摆在靠近帐篷门帘附近的地方,不时有尿碱臊气钻
鼻。除我之外,那些老号们睡得都很香,似乎他们的鼻子对这混浊的臊臭之气已经司空见惯
了;间或有人起来哗哗地撤一泡尿,帐篷里依然是座不起波澜的死城。
倒尿桶差事按铺位轮流。按道理讲,一个星期以后才能轮到我。是不是因为我是刚来的
新号,值班班长点名要我去倒尿。这倒挺合我的心思,因为借机可以到帐篷外面去透透新鲜
空气。吃早饭了,粥桶放在尿桶摆放的地方:在这“蒙古包”内,“装车”和“卸车”在一
个地方,食物装进肚子,黄尿排泄出去。但是,队长讲起人道主义来却毫不含糊,饭罢那面
孔黧黑的管教干部发布命令说:“政府对俘虏都讲人道主义,对你们也不例外,今天上午给
你们衣裳消毒,用蒸锅蒸煮虱子。带来衣裳的换衣裳,没带进来衣裳的,围上棉被。快入
‘九’了,别着了凉闹感冒。”
一声令下,纷纷脱衣。有衣可换的抛出自己的脏衣裳,没衣裳可换的围被而坐。在一片
混乱中,邻居汪老头对我耳语道:“这是摆花架子,棉被缝里都成了虱子窝,煮衣裳有屁
用?”说着,他从棉絮上捏出一个大黑虱子,放在掌心里让我看。“瞅!喝血喝得像口小肥
猪了。”
“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我说。
大值班发现我们在交头接耳,立刻说道:“你们昨天就搞窝窝头的拉拢,今天又搞啥名
堂哩?”
我忙扭回头坐直了身子。
那汪老头儿一伸巴掌:“没搞什么拉拢,我让他看大个儿的黑虱子!”
大值班伸头看了一眼:“捏死它!”
“这是棉被里边的。”老头儿说,“是不是把棉被也拿出去冻冻!”
有人说:“虱子不怕冻。”
又有人说:“去晒棉被,我就得赤身露眼儿了。”
“流氓——”值班班长训斥同类道,“政府为我们蒸煮衣裳,已经是为我们健康着想
了,别扒着房檐上房,不知天高地厚。都坐好,现在我们开始认罪守法的学习。”
于是周而复始的学习开始。穿衣裳的和往常并无异样,披棉的像一个个披袈裟打坐的和
尚。后来,管教干部觉得这实在有碍观瞻,给那些只有一袍一褂的人(大多属于盲流犯罪
的)发了一套黑色棉祆棉裤,说是到了劳改单位后还要把棉衣钱扣回。
不管怎么说,寒天送衣还是解急的行动。结合实例,“感谢政府关怀”和“一定努力脱
胎换骨”之声,在帐篷里不绝于耳。
帐篷内透骨奇寒,我不属于无衣之列,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赶大车人披着的破皮袄。老母
亲曾告诉我,这是我姥爷穿过的,几十年的风蚀虫蛀,破皮袄的板面已经脱落,老母亲怕我
冷,在灯下一针一线把那些残破的皮块连结成一体,外边罩上一层黑布面儿,在帐篷里的同
类中还不失为衣着体面人物,乱茸茸的毛皮中是藏虱子和窝生虮子的好地方,因而坐在那儿
打坐念经,浑身不断发生搔痒。我自知这件破大氅已经是虱子繁衍子孙的大本营,几次想过
要扔到帐篷外边去,但始终下不了决心。我不是惜怜这破皮板子,我是惜怜老母亲的心!
唐代诗人盂郊留下名篇《游子吟》。诗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件爬满虱子的破皮袄上,凝聚着母亲的心血,
母亲的眼泪。因为她不是为出行的游子缝的这件破皮祆,而是为发配劳改的儿子,缝就的这
件衣裳。
更有纪念意义的是,这件破皮祆,成了我身为囚徒的象征。有一天,值班班长传下指
令,上午免除学习,排队去照像。在收容所照哪门子像,我真是太幼稚太不识相了,公民有
公民的档案,罪犯有罪犯的档案,在公安分局的拘留所,我的手蘸满黑墨按上了手印和掌
印,留在那张白纸上的活像一只粪叉和狗熊爪子,那是为了罪犯手印存档用的;在土城照像
当然也不会例外,是为这些另册公民编撰另册档案而用,果然不出所料,当我排队等候在一
间红砖房之外时,值班班长拿来一叠长方形纸条,上边没有姓名,只有阿拉伯数字的编号,
塞到我手里的数字是273,这就是我在特殊档案馆里的姓名和编目。我仿照同号的办法,用
大头针把这个号码别在我破皮袄的胸膛部位,这一霎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是等待枪决的死
囚,已经和人类诀别,惟一不同的是押赴刑场的死囚草标插在背后。这个号码虽只是轻薄的
一张纸条,压在胸口部位却无异于沉重磨盘,在磨盘下的我,可能被绞成肉泥,挤成粉齑。
“273号!”值班班长呼唤着我的代号。
“有。”
“进来照像。”
出于习惯,我拢了拢头上乱蓬蓬的头发,走进那问红砖房。没有座位。没有木凳。我背
靠着砖墙颓然而立。没有镜子,因而无法看到自己的面部表情,但我知道此时的眉字之间,
一定凝聚了卑琐和凄惶。我在青年时代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许多著作,其中一部名叫《死
屋手记》的长篇扉页上,印着陀翁面部的特写照片。他半低着头,脸上沉沉的忧郁,那是一
幅死囚等待死刑来临之照。想到陀翁的脸,我心头似乎轻松了些,尽管我也是等待发配的囚
人,但毕竟不是等待断头,我还能像蝼蚁般地活着;活在这混沌不清的世纪,活在这知识分
子欲哭无泪的年代!
这次照像给了我很强烈的精神刺激。使本来就忧郁的我倍增了愁楚之情。记得,有一次
收容所全体人员集合,几百号人排在帐篷之间的空隙上听劳改干部训话。我正低垂着头想心
事,有人偷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