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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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5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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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三十,一个女孩儿有几个六年?更不要说这六年里还为你流过三次产打过三个孩子——咱不容易!……我说的没错吧?我理解你。但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理解的是,你居然能把到手的钻石还给了他!……简佳,人再生气也不能跟钱生气,我跟我们家何建国打架,打得最凶的时候都说要离婚了的那次,我也就是扔了个枕头什么的,你可好,那么贵重的东西,说扔就扔!”越说越气,痛心疾首,“你说你生气扔什么不好,一桌子的东西,刀子叉子杯子碗!还不解气,把沙拉扣他头上,糊他个满脸开花——扔耳钉?哎呀呀呀,扔耳钉!钻石的!来自Amsterdam Sauer的顶尖级钻石!”小西越说越痛心,恨不得时光倒流,倒流到情人节北美俱乐部的那张餐桌旁,在刘凯瑞之前,替简佳把那对被扔掉的钻石耳钉拾回来。 
  简佳说话了,眼睛看着一边喃喃:“是,你可以为自己分辩说你是为了爱情,但在任何一个旁观者的眼里,你和一个被包养的人都没有本质的区别……对了小西,”说到这她扭过脸来对顾小西一笑,“那本书的名字就听发行部主任的,《我被包养的三年》!”说罢,一笑,含在眼睛里的泪水被怦然震落…… 
  那一夜两人几乎到天亮才眯了一会儿。小西没提自己的事儿,没法儿提。就好比面对一个身怀绝症的人,你怎么好意思开口向人家诉说头疼或腿疼给你带来的不适? 
   
  在等建国“大伯”检查结果的几天里,小西白天上班,晚上直接回妈妈家住,豁出她那个小窠去让建国村里人折腾,不闻不问不管不想,心里头倒也清静。这几天何建国也没打电话来麻烦她,大概是不好意思。闲来无事替他想想,家里头一下子驻进四条农村大汉,吃住洗涮,够他受的。但小西顾不上他了,这几天她忙得要死。出版社要赶春季的图书订货会,小西和简佳做的那本《我被包养的三年》被列为社里的重点图书。书的作者叫陈蓝,中年女作家,文字犀利幽默如行云流水,很是有一批忠实拥趸者。这本书保持了她的一贯风格和质量,内容也好,再加上这样一个醒目响亮的书名,应当说是十全十美,事情卡在了最后的环节上——陈蓝不同意出版社为她的书改的名。与作者沟通是责任编辑的事儿,简佳对那书名本来就心存歧义,于是,说服陈蓝的重任就落到了小西的头上。 
  “不是我不配合你们的工作,我也曾在心里几百次几千次的说服自己,就叫这个名儿吧,现在是市场经济!”陈蓝说,小西拼命点头以示对方说得对说得有理,想让对方说到这里到此打住,惜乎陈蓝根本不理她这个茬儿,自顾说下去。“可是,我说服不了自己,夜里,一想起《我被包养的三年》,觉都睡不着。吃两片安定都没用。我这个年龄,不是用身体写作的年龄……” 
  “陈老师陈老师陈老师!”小西一迭声道,“您书的内容我们一个字没动!”意思是,用身体写作从何谈起? 
  陈蓝正色道:“那就更要不得,是对读者的欺骗误导不负责。”继而斩截道,“就叫《人比黄花》,不再改了!……好了,我还有事!”说完不容小西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陈蓝走后,一直假装忙活的简佳方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来,笑问小西怎么办;小西也笑:没法办,只能跟发行部主任说人家作者不同意被他包养三年。说着就要去发行部,手机响了,何建国打来的。一看是何建国顾小西就知道又有事了,而且是急事,否则何建国不会直接打她手机。事情果然是急,十万火急:物业通知何建国说他们家里向外流水!此刻何建国人在天安门,正带着他爹一伙人在毛主席像前合影留念。天安门离他们家非常的远,何建国只好让小西速先回家,他们也将同时从天安门往家赶。小西对简佳简洁说了事情原委叫她开车送她一趟,简佳却说她没有车了。小西也没顾上问她为什么没有车了,跌跌撞撞就向外跑,急得简佳跟在后面直叫让她慢一点,不要急,小心肚子里头的孩子…… 
  是卫生间洗面盆的水龙头没关,恰好下水孔又给堵了,于是,水从面盆流到地上,从卫生间流到客厅,又从客厅流出了门外。开开门后,小西循声叭叽叭叽冲进卫生间,扑过去拧上了水龙头,差一点没有滑倒,引得身后的简佳惊叫连连。截流之后疏堵,从下水孔里掏出的阻塞物是被浓痰或鼻涕凝成一团的毛发。那边简佳循着异味发现了马桶里未冲的黄棕排泄物,屏住呼吸去把它冲掉。这边小西通开了同样被毛发堵住的卫生间下水道,拿扫帚扫水。那边简佳忙着开窗通风墩地……等一切初步就绪,两个女孩儿累得坐下来一动都不想动了。至此,简佳方知何建国家又来人了,方知情人节那天深夜小西给她打电话就为这事。简佳安慰她说只要何建国对她好就行了。小西摇头苦笑没说什么。这都是婚外人的想法,从前她也是这样想的,幼稚啊! 
  家中地板是纯木地板,已然被水浸透,早知今日当初就该铺石头的。当初是小西坚持要铺木地板。木地板可以坐、躺,可以随地扔衣服,可以光着脚走,那一切是小西对家的一个梦想。地板是在“居然之家”买的,是那里纯木地板中的中低档。饶是中低档,还是用去了他们全部装修款的三分之一。就这样小西也不后悔,多舒服啊,不管走在上面,坐在上面,躺在上面。在搬进新家的那天夜里,她和何建国就是在他们的纯木地板上做的爱。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地方上做过爱呢,那一夜,那一次,他们俩毫无顾忌为所欲为汪洋恣肆感觉真的是好极了。只但愿这次水灾不会给它带来不可逆的致命伤害,如是,他们真没有勇气主要是没有力量,重来一遍。房子是贷款买的,每月还贷就得五千。说起来何建国年薪不低,可还了房款、加上每年必须给他们家的钱后,就只剩四万,这就和小西的工资差不多了。有时赶上小西做了本好书,年底工资加提成能拿到五六万,比他还得多。因为是何建国还房款,日常开销就由小西支付,重大支出两人平摊。重铺木地板又得几万,属重大支出,何建国肯定不干。小西也不会干。倒不是为钱,是怕诸如水灾之类的意外。小西算是看清楚了,只要何建国的家人来住,这种意外就避不可免;而何建国的家人呢,就没有可能不来! 
  回到办公室,发行部主任正在屋里等她们——走时太急她们俩都没有带手机——顾小西没等他开口就告诉他陈蓝不同意,她断定他是为这事来的。这人是没有大事不登门,眼下,他的大事就是陈蓝的这本书。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本畅销书,畅销书是出版社的救命书。小西猜得不错,发行部主任正是为此事而来,一听陈蓝不同意被包养,两眼瞪得如同牛卵。“告诉她,同样内容,《我被包养的三年》,征订数七万;《人比黄花》,五千!”闻此小西眼睛也一下子瞪大了,瞪得比发行部主任还大,七万,五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落差!发行部主任进一步指出:“想想看,七万——肯定还不止——和五千,你们的年终提成差着多少!再做一做她的工作,哪怕是为你们自己!”说完这句充满威胁和诱惑的话后,他就走了,留下空间时间,让顾小西她们自己去琢磨。 
  发行部主任走后简佳就坐在电脑前开始干活了,没事儿人似的,令小西不满。你是可以不把发行部主任说的事当事儿啊,你不用在乎那点小钱,你身后戳着个私家银行呢。退一万步说,就算她跟刘凯瑞这次真的是一拍两散,她还有车有房,有六年里刘凯瑞送给她的那些真金白银,凭何建国一个名牌大学热门专业出来的研究生,一年挣的钱才刚够买下她那宝马车的一个车轱辘。这个时候小西还不知道,简佳已经把车和房都还给刘凯瑞了,情人节的次日还的,当明白刘凯瑞是不会跟她结婚的时候,就还了。 
   
  何建国“大伯”检查结果出来后带着俩儿子回去了。肝硬化,基本没什么治,只能回家慢慢调养。何建国他爹没跟他们一块回去。也是,好不容易来一趟,想跟儿子多待几天也可以理解。让他们——何建国和小西——没有想到的是,他这次来不仅是为带“大伯”看病,还有件重要事情要跟儿子面议。大概自己也觉着这件事情有些过分,“大伯”他们在时就一直没有跟儿子说,想是怕说了万一父子意见不和让外人看了去不好,老头儿很重面子。 
  这件事就是,家里要盖房。总共需要八万块钱,让何建国他们出六万。话是这样开的头:“建国啊,你这说话也要当爹了,爹寻思着再盖一处房儿,以后你带着孩子媳妇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儿。”尔后就说了具体要求。这次何建国没敢马上“哎”。六万啊,除去还房贷和必须每月给家里的钱,等于他一年半的剩余收入。一直以来他就想买辆车了一直没买,为什么,没钱。上外面看看,现在哪有年薪十二万的年轻白领没有车的?当然这些话跟爹不能说。就像吃得不好的人无法向吃得不饱的人诉苦是一个道理。他要说他没钱,爹准得说,没钱你能住这么好的房子?没钱衣柜里挂得满满当当?没钱你们家的冰箱电视钢琴不是钱?他清楚知道他爹脑子里的逻辑,同时也清楚知道他爹很难理解他们脑子里的逻辑。事实上,这一向就是他最大的难处。 
  老二没吭声爹并不急,一口口抽着烟,等。六万块钱不是小数,得给他个考虑的时间。但,不管咋考虑,这钱,他得出。房子顶名儿是给全家盖的,从当爹的心里说,是为老大盖的。当初老大老二一并考上了大学,家里只能供一个,供了老二。谁上大学谁不上是抓阄定下的,老大抓着了“不上”的阄,不仅没上成大学,为了跟全家一块供弟弟念书,结婚连新房儿都没能住上,一直带着媳妇跟老家儿住老屋,住到俩闺女都生出来了,住了快十年了。老大从来没为此说什么,越是不说,当爹的心里越不好受,手心手背都是肉! 
  “爹,”老二终于开口了,小心翼翼地。“那房儿过两年盖中不?” 
  “不中。宅基地已经拿到了,当年不盖人家就会给收回去。以后还能不能给就难说了。” 
  “爹,我们不需要房子,我们不可能回去住。” 
  “回不回去住是你们的事,盖不盖房儿是我们的事!你去咱村访访,哪有老家儿不给儿子盖房的!”当下给老二下了死命令,让他跟他媳妇说,今天夜里就得定下。老二媳妇说了今天夜里回来住。 
  何建国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爹的呼噜声响起,才开始跟小西说。他怕万一说了后——不,不会是万一,是肯定——小西会跟他吵,至时夹在父亲和妻子中间的那个场面,他想都不敢想。何建国是这样开的头:“跟你说个事吧小西?”这时他明显感到小西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但还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我爹说,想给我们盖房子。” 
  “盖房子,给我们?”小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建国搂着她脖子的手加了点力,告诉她是真的。小西追问:“在哪里盖?” 
  “还能在哪里?” 
  回答的语焉不详,但小西却听的非常明白:“在你们村儿?……太好了!就是说,从此后,我们也有两处房子了,忙时住城里,闲时住农村……” 
  “房子盖好了不是说都给我们,只给我们其中的一间,跟我爸妈哥嫂一块。”何建国不忍心让顾小西再憧憬下去。 
  “一间也好,有就比没有强。等到夏天,我们可以带孩子去住——你们那不是凉快吗?——让孩子接触接触农村,接触接触大自然,别长大了跟我似的,连萝卜缨子是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 
  不能再让她误会下去了,希望越大打击越大。何建国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奔主题:“小西,盖房子需要我们出钱!” 
  小西这才恍然大悟,才又一次痛彻体会到何为白日做梦。当得知总共需要八万块钱让他们出六万时,她生气了。“跟你爸说,那房儿我们不要了!”何建国沉默,意思是,该说的他都说了,没用。“不要也不行!凭什么呀?我们北京有工作有家,闲着没事跑你们农村盖什么房呀?吃饱了撑的啊!钱多得没处花了啊!给一大家子人盖的房子,总共八万块钱我们就得出六万,纯粹是敲诈!” 
  “他们也是好心,愿意老了的时候跟儿女们住在一块……”何建国为父亲辩解,自己都觉着没有底气。 
  “光他们愿意就行啦?怎么着也得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吧?” 
  “你刚才不是还说好吗?”模仿小西的口吻,“‘等到夏天,我们可以带孩子去住’——” 
  “何建国!”小西大喝一声,“你还讲不讲理啊!这送的东西和买的东西能一样吗!你送我东西,是好是赖我没话说,不好我扔了就是了,不领你情就是了!你要让我买东西,对不起,就得由着我挑挑捡捡由着我的意愿!” 
  “为我上大学,他们花了不少钱。从我上大学离开家后,家里一直是我哥我嫂子照顾……”何建国嗫嚅。 
  这些话顾小西听了不下一万遍。是啊是啊,当年投入了,现在就得要产出了。好吧,既然是算账,那就好好算算清楚。“何建国你给我听着,你上大学的钱,现在早就超额还给他们了。从你刚开始工作,月月给他们钱,还给他们买东西,查查看,你们家哪个带‘电’字儿的东西不是我们买的?电话都是我们给装的!”何建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她数落,小西恨道:“平时就知道吹,挣一块钱恨不能说成挣十块!痛快是不是?脸上有光是不是?就你这个儿子能给爹妈长脸是不是?你以为吹牛不上税就可以随便吹是不是?先生,现在明白了吧,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吹牛也同样!去,跟你爹说,说实话,说你挣的并不多,很有限,说你也需要钱,你也很困难!你现在还欠着银行的几十万贷款没有还!” 
  何建国只是不动,小西心里一阵悲哀,显然她指望不上他,这一切最终,还是得她来出面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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