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家里没人,反而放开子嗓门。她唱着她爱看的乡戏,洗了手脸,洗了锅碗,闩了大门,想睡又没睡意,便拉开被窝,把老大的枕头从床上拿下,放进柜里,不让它在床上占那一席之地,然后她才脱衣躺下。因自嫁给老大以来,这是第一夜老大不在家里睡觉,虽然他们从未有过床上真正的男女情事,夫妻之间,多半时间宛若兄妹那样有规有矩,然而今夜老大不在床上,她反而有些不适,觉得猛的一下,屋里人烟稀少,床上空空荡荡。一面觉得轻松而又安静,另一面又觉得寂寞而又空虚,心里如被人掏走了一些东西一样。她钻在被窝里边,如一条鱼孤零零地游在一面湖里,随心所欲着年轻媳妇各样的睡觉姿式,脱了往日睡觉从不脱下的贴胸的兜肚衫儿,又解了嫁到刘街以后,才学着戴的乳罩兜儿,单穿一个用线织的三角裤衩。轻薄的夏被,是红绸表面,为了天寒时被里不冷刺身子,那被里就用了娘在她出嫁前特意纺线机织的白色粗布。如今粗布的被里已经成了稀罕的贵物,听说城里人为买粗布被里还特意开着小车跑到深山沟里,出的价格比买绸子被面还要昂贵。可是,金莲却从来没有自觉得粗棉被里有啥儿好益,布面上留下的纺线疙瘩,虽只有半个谷米大小,在她身上划着,却宛若砂纸在她光洁的皮肤上拉来磨去。她拿手在自己肚上摸了一下,又在大腿上摸了一把,皮肤的滑润使她自己大吃一惊,就像她出嫁时才发现自己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一样,到眼下静无声息,只有独自时候,金莲才发现她的肌肤如玉般的光滑,絮一般的柔软。她的手放将上去,又不自觉地滑将下来。她为自己光润的身子激动起来,学着十几岁前的模样,脱了仅穿的那条针织裤衩,浑身一丝不挂地在被窝里翻动游荡。她觉得身上的轻松,如累了一年的身子在温泉中泡了一场。在耙耧山脉的中段,有一个叫烫池的地方,那儿的温泉不热不冷,每次农闲或是年前,去那儿泡上半晌,走路轻得能飞到天空。
眼下,金莲觉得自己只消一跃身子,不飞到门外窗外,也能跳到房梁上去。她望着瓦屋的房顶,听见新瓦新砖的硫磺气息在屋子里缓淡流动的声息,听见汗从身上向外浸润的滋滋的音响,听见脉管里的血液湍急的铿锵叮当。她觉得她的脑里云里雾里一团,看见了老二,看见了老大,看见了刘街,在那雾里时隐时现。她有了些激动后的急躁,将手按在自己的乳头儿上,心里咚地一下,那手就又被饱胀的乳头弹了下来。
她从床上坐起,久久地低头盯着自己裸天露地的双乳,脸上的热躁到了火烧火燎时候,便穿上针织裤衩,戴上乳罩,下床到镜前审看了一会自己的玉体,开门从屋里走了出来。
院子里盛满了习习凉风。时值上弦月正为尖利的当儿,水泥地上的月色厚如铜钱。院中央留下的树坑里,由于桐树的疯长,居然把水泥地面撑胀下许多裂口,夏夜欢歌的蛐蚰,就在那裂缝中舒弯着嗓子叫唤。金莲坐在桐树黑淡的荫里,双手交在胸前,弯腰护着她那兔子似的双乳,把脸仰在半空,迷傻地盯着一颗蓝莹莹的星星。热躁从她脸上,身上立马消散去了。大街上简陋舞厅的音乐,一如既往地从院墙上漫流过来,像丝绸一样从她的心里滑了过去。树荫在不知不觉间慢旋到了别处,月光在她的身上浴淋得又明又亮。有一只麻雀不知为啥从房檐下飞了出来,撞在稠密的桐树叶子上,扑楞着落至半空,又闪着翅膀飞进了夜里。
她望着麻雀飞去的方向。
她想它又不是蝙蝠,在夜里无异于盲瞎,它会飞到哪呢?
她想也许又落到了谁家的房上。
她想一个院里没人,我要能睡着了该有多好,安静得和没有了世界一样。
可她没有一星儿瞌睡。
她想老二现在把老大送上了火车吧。
她说老二你是明晚儿赶到家吗?又说金莲,明晚你去接不接老二?
金莲说,想去倒是想去。
她说不去算了,你在家给老二做上好吃的等他,把洗脚水倒在盆里等他。
金莲说我还是该去接他,接他到村头的岔路口上,他只要从末班汽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见我立在路的中央。四处空无一人,只有我穿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身上的香味顺风飘到十里八里之外。
她说,那你就接他去吧,倘是路上有人,你就站到王奶的茶屋门前。倘是没人你就站到路边的树下,你突然走到他的面前,叫上一声朋,接过他手里的行李,他说这行李不重,还是我来拿吧,你就说,你坐了一天汽车,还是我来拿吧。你说你拿,你却提着行李不动,不走,就那么痴痴地借着月色看他。他为人熟练,又长你三岁,你看他时候,他啥儿也都明了在心,这当儿他会说,咱回吧嫂子,大街上不定让谁撞见,回到家里多好。然后你就跟在他的身后,踩着路灯下他的人影,躲着偶尔碰到的熟识的目光,回到家里,闩上大门,一直跟着他走进他的屋里。第二部分 第三章 和老二摊牌(5)金莲就走进了老二的屋里。
院子里的树影转涂到了她的背后。星星悄无声息地稀落下去,月光变得淡薄如纱。村街上往日夜里繁闹的红绿声音,也都悄然去了。
村落的静谧无边无际,耙耧山脉在夏夜的呼吸声,使金莲脚下的地面有些轻微的晃动。如月色一样柔洁的皮肤,在夜深之处生了一层细密的因寒而起的疙瘩。金莲用手在胳膊上抚摸了一下,她摸到了皮肤上的冷凉,如井水一样清明,也摸到皮肤下的血液,热旺腾腾如文火上的水流。
她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想我该去睡了。
她就起身进屋去了,没有再走进她的屋里,而是向前走了几步,向右一拐,进了厢厦老二的房里。她知道电灯开关就在进门后的一侧,可她没有开灯,而是摸黑进了屋内,虚关了屋门,试着脚步走进界墙东的门框,蹑着手脚到了老二的床前,淡一会步子,摸着拉开被子就钻进了被窝,头一挨着枕头,瞌睡便如期而至,仿佛一块黑布蒙在了眼前。
直至第二天醒来,她在床上闻到了一股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男人的浊汗的香味,她才顿时灵醒,这
——夜她睡得又香又甜,却是睡在兄弟老二的床上。
在这张床上,她上演了和老二惊心动魄的一幂。
老二果然是坐着来日夜里的末班长途汽车赶回村的。那时候夜还较浅,王奶的茶屋里还有闲人从刘街出来,在门口磕吃着她降了价的茶叶煮蛋。酒楼里碰杯的声音清翠欲滴,那些山里掏金的外地人,喝得醉醺醺地在街上唱着黄浪的情歌,有的商店见了他们,闪躲瘟疫样忙慌慌地关了店门,有的所谓的发廊和洗脚屋子,正敞开着门等待他们。老二背了一包顺路捎脚进来的便宜衣货,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朝那些酒醉的男人们吐了一口,想我要做了治安室的主任,首先惩治的就是他们。这么想着走到西门中街,推开自家关着的大门,进去又将其掩了,在过道叫了一声嫂子,不见回应,便踏进院内,把衣包放在地上,接着又大叫一声,回应仍是无声无息,这才看见嫂子的屋里没有灯光,想她也许是上了厕所,坐在衣服包上歇了一息,不见金莲从上房山墙下的风道出来,就到风道口上,迎着厕所连叫几声,证实了金莲不在家里,想夜半三更,她会去了哪儿呢?思摸着推开自己的厢厦屋门,顺手拉亮电灯,撩开界墙的门帘,他的眼球咣的一声,就被打了一下,人顿时桩在界墙下面,如镶在门框中的一个木人。
金莲就在他的床上。
金莲赤身裸体地坐在他的床上,脱下的衣服挂搭在她身后的床头。灯光又明又亮,她坐在那儿,用被子盖了下身,上身端端的直坐在床头,宛若城里街头上那些女人的汉白玉的雕刻。她看着老二,往日和老二说话时的羞怯仍在脸上淡淡薄薄,微红在她白嫩的脸上,如一点儿粉脂一样。头发乌乌地披在身后,有几缕不听召唤地披搭在她的肩上,使她那玉裸的坐
姿,显出了十几分的美静。她看见他撩帘进来,身子一动不动,表情也一动不动,连眼珠也都一动不动,那样凝固的姿式,仿佛是从昨儿深夜睡到老二的床上,到今早醒来之后,她就未曾走下过床,未曾扭动一下肩膀。她就是这样等了他整整一天。且仿佛等的不是一天,而是十年百年,一个世纪。仿佛她来到这个人世,从一个女婴长到亭亭玉立,到嫁给老大,再到老大离开这个宅院,她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夜晚,为了让老二进屋,突然看见她赤身裸体地坐在他的床上。屋子里静得能听见他们彼此的呼吸流动到一块的碰撞声,像风中飞舞的麦秸和鸡毛那样撞到一块儿,能闻到老二的目光落在她热辣辣的身上那种被烧糊的焦燎味,宛若头发在火盆沿上被烧烤了一样,她竟就天长地久地望着他的脸,看见他凝在门框下的身子晃了晃,那张脸却始终没有动,直到有一层细汗出现在他的额门上,积聚起来,沿着眼窝、鼻侧、嘴角,一路叮当着流进他的脖子,他才把他的目光无力地从金莲的身上轰隆一声软塌下来了。
他说,
——嫂子,你把衣裳穿上。
她说,
——老二,我把你的事情办好了,村长庆答应让你当衬里的治安主任了,还说要培养你入党,让你当村委会的委员哩。
他说,
——嫂子,我哥今夜就到武汉了,也许眼下人家正给他在治着那病哩。
她说,
——老二,你没有给我说实话,你一辈子害了我。你害了我一辈子。原来你哥是离过婚的人,你哥是因为那病才离的婚。你哥有病离了婚,你对我说你哥虽长得矮小,可他人品好,人品好得没有毛病挑,身上没有一丁点毛病可挑剔。给你说老二,我是冲着你老二才嫁给你哥的,是喜爱着你老二才嫁给你哥的。我不管你哥的病好不好,我只要你老二一夜我就没白嫁到你们家里了,我就死心塌地对你哥好了,和你哥安安心心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她说,过来呀,老二,你愣着干啥儿?我留心了你们刘街的人,你们刘街的姑女媳妇谁撇有我的脸盘儿好,谁都没有我身条儿顺,谁都没有我的身子白。你过来老二,你过来我至死就对你哥好了。如牛如马侍奉他我都没怨言。她说老二,我不是坏女人,我是见了你一面后,忍不住对你的喜爱,才嫁进你们家里的。
你要今夜不过来,我就不会和你哥把日子过到头。他治好了病我也不会和他过到头。我原本就不是为他才嫁的。我是为你才嫁给你哥的。
要为了他我凭啥一分的彩礼不要呀?凭啥你们说让我哪天出嫁我就出嫁呀?凭啥我知道他离过婚后还没有和他大闹一场呀?凭啥知道他有了男人的病我还半年只回了两次娘家,两次都没住够三天,而一天到晚守在他的身上呀?
她说,你说呀老二?第二部分 第三章 和老二摊牌(6)——你为啥不说话了呢?老二。
——我委屈你了吗?
——我对你哥不好吗?
——我不配你吗?老二。
她说,老二,你是男人了你就走过来,你是女人了,你就站死在那儿不用动。你立马就成治安室的主任了,还等着刘街变成镇,想当派出所的所长哩。天下的派出所所长有你那胆小的人没有?派出所所长连死人都不怕,敢拿着枪往偷庄稼的人的胸口上打,可你有派出所所长那胆儿吗?
她说着从床上站起来,把盖着下身的被子扔到一边去,咣咚一声立在了床中央,洁白光润的身子在灯光下闪着半青半白的光泽,像一柱青白色的玉石立在晨时的日头下。身上仅穿的那个紧身的红色呢绒裤头,如一团火样烧在她的身腰间,把一间屋子都映出了一层深暗的红。就这样说了许多话后,她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了,脸上刚才因激动而泛出的血红色的兴奋,害了我。你害了我一辈子。原来你哥是离过婚的人,你哥是因为那病才离的婚。你哥有病离了婚,你对我说你哥虽长得矮小,可他人品好,人品好得没有毛病挑,身上没有一丁点毛病可挑剔。给你说老二,我是冲着你老二才嫁给你哥的,是喜爱着你老二才嫁给你哥的。我不管你哥的病好不好,我只要你老二一夜我就没白嫁到你们家里了,我就死心塌地对你哥好了,和你哥安安心心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她说,过来呀,老二,你愣着干啥儿?我留心了你们刘街的人,你们刘街的姑女媳妇谁撇有我的脸盘儿好,谁都没有我身条儿顺,谁都没有我的身子白。你过来老二,你过来我至死就对你哥好了。如牛如马侍奉他我都没怨言。她说老二,我不是坏女人,我是见了你一面后,忍不住对你的喜爱,才嫁进你们家里的。
你要今夜不过来,我就不会和你哥把日子过到头。他治好了病我也不会和他过到头。我原本就不是为他才嫁的。我是为你才嫁给你哥的。
要为了他我凭啥一分的彩礼不要呀?凭啥你们说让我哪天出嫁我就出嫁呀?凭啥我知道他离过婚后还没有和他大闹一场呀?凭啥知道他有了男人的病我还半年只回了两次娘家,两次都没住够三天,而一天到晚守在他的身上呀?
她说,你说呀老二?
——你为啥不说话了呢?老二。
——我委屈你了吗?
——我对你哥不好吗?
——我不配你吗?老二。
她说,老二,你是男人了你就走过来,你是女人了,你就站死在那儿不用动。你立马就成治安室的主任了,还等着刘街变成镇,想当派出所的所长哩。天下的派出所所长有你那胆小的人没有?派出所所长连死人都不怕,敢拿着枪往偷庄稼的人的胸口上打,可你有派出所所长那胆儿吗?
她说着从床上站起来,把盖着下身的被子扔到一边去,咣咚一声立在了床中央,洁白光润的身子在灯光下闪着半青半白的光泽,像一柱青白色的玉石立在晨时的日头下。身上仅穿的那个紧身的红色呢绒裤头,如一团火样烧在她的身腰间,把一间屋子都映出了一层深暗的红。就这样说了许多话后,她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了,脸上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