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的腰和石磙一样圆。她又把菜刀轻轻搁在了案板上,就着水缸撩水洗了一把脸,到上房望了老大那缩成侏儒一样的像,听着月儿那夸张炸裂的快活的叫,她抓起男人老大的遗像框,出来朝老二洞房的玻璃窗上有力地一砸,随着那清脆的玻璃落地声,立刻间月儿不叫了,世界安静了。
金莲朝大门外边走去了。第三部分 第六章 金莲去了城里(2)大街上流动着的静谧如细雨般潮润着,白天炸响的婚炮纸,在脚下如铺了棉花一样软。
天空中月落星稀,街巷中空无一人,谁家白日被关在家里的狗,那时候在街上孤寂地站着朝夜空无休无止地探望着。金莲回头望了一眼她时装店的招牌,迈着清寒的脚步,朝西门路的东端走去了。
金莲去了王奶的茶蛋屋。王奶说金莲,你千万想开些,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尽心如意哟。
金莲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他老大的事,他死了我还替他照看着让老二完了婚。王奶说老二和月是你做的媒?金莲说谁让村长媳妇是我表姑哩。
王奶说老二和月过不长远呢。金莲说他们好得疯了样,因为和疯了一样我才来到你这儿。王奶说金莲你该再走一家了。金莲说,我是喜爱刘街这个地方的热闹我才嫁到刘街的,眼下刘街要改为镇子了,越发地繁华哩,我嫁出去不是亏了我一辈子,我才不想嫁呢。郓哥儿睡在她们身旁,她们就那么一句一句地说到天将亮。
到来日都从床上醒来时,王奶说金莲,你是嫂你该回去给老二和月儿烧一天饭。金莲说,王奶呀,人家正新婚亲热哩,我回去其实碍着人家事儿哩,你让我在这待两天教郓哥多认几个字。王奶卖着她的茶蛋,金莲教着郓哥写字,教他写了赵钱孙李,写了人之初,性本善,又写了北京、郑州、洛阳都是好地方,这当儿村长就来了,领了副村长、会计、经委会委员和妇女干部。似乎除了老二,村委会的干部都来了。他们站立在王奶的茶屋前,和王奶说了一些话,谦谦恭恭地挤进王奶的屋,坐在床上,坐在凳上,或蹲在门槛上。王奶说,金莲,村长找你有事哩。金莲半懵半惊地立在那,郓哥不知所措地拉着金莲的手。妇女干部便亲热地把郓哥拦在了怀里去。村长说,王奶刘街改成镇,我在最繁华的地段给你盖两间房,你除了卖茶蛋,还可以卖卖茶叶水,出租军棋、象棋啥儿的,把闲人都朝那儿引,再装一部公用直拨收费电话在屋里。王奶说,我七十多岁了,夜夜有恶梦,怕等不到那天哩。村长说金莲让你等到你就等到了,现在刘街改不改镇就看金莲的了。
所有的目光就噼噼啪啪落在了金莲的脸上。
金莲的脸火烧一'样干红了。
村长说,你坐呀,金莲。
金莲在手里卷弄着郓哥的写字本,说姑父,我坐一天了,我站一会儿。
村长说,有好长日子你没去找你表姑聊闲了。
金莲说,老二见天找月儿,不能一家人都去堆到你家里。
村长说,亲戚上加亲戚,你更该见天去找你表姑呢,她没有一天不在念叨你。
金莲说,姑夫,你找我有事儿?
村长低下头,拿手为难地在脸上抹一把,
——实在是说不出口哩,说出来怕你骂我哩。
金莲说,
——是因为老二和月儿?他们好着哩。
村长脸上掠过一层暗影儿,
——他们死了我都不会管,我只管一村人的事,只管刘街改为镇的事,只来求你金莲为了咱刘街帮我一次忙。
金莲说,
——姑夫,你说笑话哩,刘街改镇,我能帮上啥忙儿。
村长说,
——地区的李主任不同意咱刘街改为镇,可李主任家缺个保姆,你随他去洛阳他家帮一段日子忙,他就同意把咱刘街改镇了。
金莲说,
——我不会烧城里人吃的饭,洗不净城里人穿的衣。
村长说,
——你去村里人给你开工资,每月你要一千、两千、三千块钱都可以。
金莲说,
——钱是不少呀,可我有那时装店,不太缺钱花。
村长说,
——你这是帮刘街几千口人的忙,帮了忙几千人都会感谢你。
金莲说,
——我还是不去吧,老大刚死半年,我是寡妇,又是重孝,我不该到人家家里去。
村长说,
——你去吧,你去了村里把老大按烈士对待,在他坟前立块碑,将来你是烈士家属了,在村里无论啥都照顾你。
金莲说,
——我得回娘家,我好几个月没回娘家了,我想回娘家住些日子呢。第三部分 第六章 金莲去了城里(3)村长说,
——你不去你就得罪了全村的人,得罪了全村人你以后还在刘家咋儿活?你去了你维持了全村人,全村人谁不敬你?连我村长也得敬重你。
金莲说,
——去不去我听我兄弟老二一句话,他说让我去我就去,他说不让我去我就不去哩。
就有人把老二找来了。老二一整天都在维护社会治安,生怕检查组在刘街期间,街面上因为那屡见不鲜的短斤少两和偷偷摸摸打了架。
打了架官司就要闹到村委会。闹到村委会就撞见了检查组的李组长,那时候李组长就对刘街的印象不好了。更不让村子改镇了。老二来到茶屋的时候,已经日临西山了,赶集的人开始陆续地往四面八方的家里走,都是一脸的疲惫,一脸的灰尘,来时肩上重的人眼下肩上变轻了,肩上轻的人肩上变重了。扁担的吱呀声黄灿灿地响在落日中,脚步凌乱而又响亮,如跑了一天后归圈的马队样从王奶的屋前踢踏着过去了。
老二一来就知道是因着啥事儿,立在王奶的屋门口,血红的落日把他蒙了一层粉尘的脸照成了浅褐色,像一块陈旧的红色湿布蒙在他的脸上。见了金莲,他那红色湿布越发地红重了,仿佛在染水中蘸了蘸。
金莲说,
——老二,村委会让我去洛阳李主任家侍奉人家哩。
村长说,
——不是侍奉,是帮一段日子忙。
金莲说,
——老二,你说去不去?
老二仰了一下头,脱口而出道,
——去呀。
金莲说,
——你仔细想想再说去不去。
老二说,
——不用想。有啥儿好想呢?这是为了刘街几万口人,为了刘街的世世代代,哪能不去哩。
金莲说,
——你还是再想想。
老二说,
——嫂子,还有啥想呀,你去吧,就是单单为了咱家,为了日后你在刘街的日子,为了我的前程你也该去呢。
金莲说,
——你真的让我去?
老二说,
——当然让你去。
金莲说,
——可是你让我去的啊。
老二说,
——你去吧,天塌下来我顶着。
金莲就决定要去了。
当夜,金莲被村长领着,在晚宴上给李主任倒了几杯酒。李主任见过人后,问了几句问过村长的话,如你家里还有谁?男人是得了啥JL病?没留下孩子吗?有的金莲如实作了答,有的寻话搪塞了,像你男人得了什么病的问,金莲和村长都说是脑溢血,至于为啥儿年纪轻轻就得脑溢血,李主任不便问,谁也没有多解释。总而言之,李主任听金莲说她愿意去李主任家帮些忙,听金莲说能去李主任家里帮忙也许是我们乡下人的一份福,李主任就说,我今夜就不住在你们刘街了,我连夜到邻县的那个村,不让他们村子改为镇,我得去做一些思想工作去,得和他们村委会好好谈一谈。
村长说,李主任,刘街几万人口谢你了,刘街改成镇后我们在街心花园给你塑个像。
李主任说,我们都是党员,都是党的干部,谁都别搞个人崇拜、树碑立传那一套。说你在那儿给我塑个像,我马上把村改镇的公章盖到人家的报告上。
村长说,金莲,你今夜就搭李主任的车走了吧,到洛阳一段日子,回来时我领着全镇的居民去公路边上夹道欢迎你。
金莲连夜就走了。金莲没有和李主任乘坐一辆小卧车,因为李主任真的要到邻县村里做思想工作去,要去那儿收回他说过的话。副县长专门给金莲安排了一辆豪华桑塔纳,让她先到县招待所里等着李主任。在副县长陪着李主任走了之后,那车就停在金莲家门口,停在金莲时装店的招牌下。金莲回家收拾行李了,收拾她该带的衣物了,自然也要拿一些零花钱。
当金莲收拾毕了后,已经是夜里九点钟,她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村长、老二和月都站在院里的檐灯下,他们谁都一言不发,脸上凝了恭敬,仿佛他们在那儿等的不是她金莲,而是县长、省长,是地区专管乡镇区域规划的李主任。金莲出门时,在门口把脚步淡了淡,老二便慌忙上前把她的行李接在手里了,悄声说,嫂,村长答应把汪家酒店的村头那个农贸市场包给咱家了,还答应说过半年一年让我到党校进修进修回来当个副镇长。金莲没有看老二,只梗着脖子说那好呀,就到村长面前了。月在她爹身后道,嫂子,你走好。金莲说,月儿,你和老二过你们幸福美满的日子吧,门口的时装店其实是一棵摇钱树。村长说,你安心去吧金莲,时装店我让月儿或别人替你营业着,好好立笔帐,你回来掀开帐本一看那收入会吓你一跳。第三部分 第六章 金莲去了城里(4)说话间到了大门外。
大门外的景象倒真的把金莲吓了一跳。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大街上灯光明亮,辉辉煌煌,所有的路灯,各临街房的门灯、厅灯全都打开了,色彩斑澜,连天空都花花绿绿着。
似乎刘街几万口人都从家里出来了,老老少少都挤在了金莲家门口,从台阶上向东望,竟看不到那人群的边尾在哪儿;往西望,西门路和乡都路相交的街心花园里,人们头靠头、肩挨肩,连花坛的砖池沿上都站满了人。大家谁都不说话,谁都把目光聚到金莲家门口,聚到金莲的身子上。金莲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能听见人们目光相撞的碰击声。她把目光从奇静的人群头上掠过去,看见站在最前的是村委会的干部们,靠后的是有头有脸在刘街都被称为老板、经理的人,及他们那成了老板娘的媳妇们和成了千金公主的姑女们,再后边是各店、厅、营业部门的服务人员和刘街普普通通的村人们。
金莲想在那一圈层的村人们中看到王奶和郓哥,她把目光迟迟缓缓从这里移过去,又迟迟缓缓移过来,却是连王奶和郓哥的影儿也没有。村长已经亲手把小车的车门打开了,他说金莲,你找谁?金莲说,不找谁。又说村长,刘街改成镇,真的要给王奶找块热闹的地皮盖两间房,要让郓哥去学校读书哩。村长说金莲,我要说话不算话我还算人吗?以后镇上的工作我还咋搞呢。
金莲就往车前走去了。
老二把她的行李放到了车上,金莲扶着车门,又往人群里瞅,仿佛不瞅见啥儿她就不肯上车样。
村长随着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遍,扭过头望着金莲说,金莲,拜托了,我代表咱刘街几万人口拜托了。说着他弯了一下身,朝金莲鞠了一个躬。跟着,老二、月和村委会的干部们都弯腰朝金莲鞠了一个躬。接下来,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一层层,一圈圈,受了传染又如事先安排好了样齐哗哗地都朝金莲弯了腰。
金莲看见他们直腰后,所有的目光都哀伤乞求地望着她,金莲的眼就潮润了。
金莲也便上了车。
人群慢慢如搬山移海似地为金莲闪开了一条路。
金莲就被那锃亮的豪华车带走了。第四部分 第七章 两年后回来了(1)金莲是在两年之后回来的。
金莲走时冬末,回时正夏,耙耧山上的小麦都已干焦了头,脱壳的粒儿落在田头和路边,麻雀在田头和路边便成群结了队。她坐着长途客车离开洛阳时,第一眼看见金黄的小麦,心里哐哐咚咚一阵热烫的狂跳,猛然想起她已经在李主任家侍奉将近半年了,不经意间小麦都熟了。世上的事情,真是百奇千怪,无穷的曲折,让金莲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一个透儿哩。
李主任是他媳妇和他离的婚,离就离了嘛,可当她知道李主任从乡下请了一个保姆时,她先是不以为然,以为不就是一个乡下保姆吗,然这样平静了几个月,当金莲不仅可以给李主任烧他爱吃的饭菜和鱼,还可以给李主任铺床叠被也如给自己铺床叠被一样自然自如,有一天,她把洗好的李主任的衣服在阳台上晾晒着时,那女人就冷不丁儿闯进了李主任的家,一脸青色,满脖儿暴筋,说你就是从那刘街来的金莲吗?金莲怔怔地望着她,说是呵,你是谁?她说我是谁?我是李主任的老婆哩,离婚了我也是这个家的主人哩,你别以为你年轻漂亮,迷住了李主任,就是想离开那穷乡僻壤来城市做压寨夫人了,来跟着李主任吃香喝辣了。她吼着说,你休想,给你说,从几天前我在菜市场见到你就看出来你不是好东西,这几天我请假不上班,天天都在楼下瞅你晒衣服,终于看见你不仅给李主任洗外衣,竟还给他洗内衣,你到底和他什么关系你给他洗内衣?男人三角裤衩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洗的吗?她说,我不提着那三角裤衩去法庭上告你和李主任的关系了,我要你给我走,要你立马给我离开这个家,我今天下午就搬回这套房子里。她没有像金莲见到的那些女人那样又摔盘子又摔碗,急了还把床单和枕巾一条一条地撕成布条儿,她就那么吼了吼,说了说,把自己的头发往脑后一甩就走了。她走了不久,李主任就从办公室连三赶四回来了,进屋先在几个房屋瞅了瞅,坐下点了一根烟,当金莲给他端来一杯沏好的茶水时,他拿手在金莲的手上疼爱地摸了摸,说她来了?
没骂你打你吧?
金莲说来了哩,脸都气青了。
主任说说了啥?
金莲说说让我立马就回刘街去,说她下午就搬回这房里。
主任就哭了。
那么大个人,那么大的官,说把一个村子改为镇,松口吐出一句话一夜之间村子就成镇子了,村委会就改成镇委会了,可他哭起来也竟如孩子一模样,鼻子一把泪一把,说金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