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这故事给大家听的意思就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把我这经念给大家看,告诉大家,我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长大的,而这个家庭在某些方面反映了这个时代。
我妈妈她的爸爸,她的妈妈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生儿子,就生了三个女儿,这张照片呢我给大家看过,当年时代的女学生,我的妈妈,我的阿姨,她们这个照片。然后她们的张家三姐妹,我的妈妈,我的大姨,我的小姨。
我的小姨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最后怎么死的,我告诉大家,被斗的没办法了,她的丈夫看不过去了,她丈夫啊把她掐死了,就是她也晕倒了,不能再活过来,也可能会活过来,她丈夫只好把她掐死,免得她再痛苦下去,后来她丈夫自杀了。这是我小姨,下场很悲惨的。
我的三姨她一直活到了,怎么说呢,活到了跟我母亲在四九年离开了以后,四十年以后姐妹又见了面,我母亲回到北京,见到了她的妹妹,我们叫她三姨,就是大姨,大姨已经变得非常老,我母亲跟我描写,非常脏甚至非常臭。我母亲有一点点洁癖,所以呢四十年后见到了姐妹以后,见到妹妹以后呢,她第一句话就不许哭,第二句话不许拥抱,她心里面嫌她脏,不许哭,不许拥抱。
后来我母亲离开北京不久,我这位阿姨就死掉了。阿姨死掉了以后,阿姨的儿子写信向我抗议,为什么抗议呢?他说我妈妈,就是他的妈妈,在文革的时候都没被斗死,结果你妈妈到北京把我妈妈给斗死了,向我抗议,就弄得我啼笑皆非。我只好送他一台彩色电视机来表示这个抱歉。
我这个故事不是讲什么家丑,英文有个字叫family skeleton,每一家里面有骷髅,就是我们说家丑,这不是家丑,它代表一个时代的意义。就是我母亲出来以后,她没有经过文革,她不晓得她的两个妹妹经历的是那么样的痛苦。所以她回去以后呢,她不能够适应那么一个看起来很衰老,很狼狈的,甚至清洁习惯不太好的妹妹,她不能适应。结果她又摆出来大姐的姿态。
所以呢这代表一个时代,这就我所说的,当时你看了她们黄金时代的三姐妹,想到了我母亲活了九十二,这是年青时候被丈夫掐死了,然后这个老的时候,照她儿子说法被我母亲给斗死了,可见这个家庭的悲剧是我们想象得到的吗?
我们再看她们三姐妹照片,这是我讲她们中学生的时候,这是我的母亲,这是我的大阿姨,这是小阿姨,在乱世的变化里面,你怎么想得到有这种结果呢?我举这个例子证明什么呢?证明就是说,我妈妈不肯出门,她出门就要讲我坏话,这看起来是笑话,有某种程度的争议在里面,就是为什么她不能够用很和缓的方法与人相处?我母亲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可是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我的意思,值得不值得大家想想看?
像我的姐妹们,她们就很难过,她们在美国不能够来照顾妈妈,我说我出钱让妈妈住在美国,她们都不接受,就是不要跟老太太住在一起。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因为我妈妈常常会用自杀来威胁,所以每家人都怕她自杀,所以大家都受不了,都变成这样子。我讲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告诉大家,在乱世里面成长的人,他会遭遇到怎么样的待遇,他的反应是什么反应。像我们这种情况,像我李敖这种情况大家绝对想不到,我们的这种家庭有我们家庭里面的痛苦。
我在台湾认识很多那种老的外省人,老兵,每个人都想妈,每个人觉得很小就离开了妈妈,都想妈,这是正确的。可是真的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觉得这样相处有的时候是相当的吃力的,什么原因呢?就是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结构,结构上的不同。我母亲最大的不同在什么地方?就像我姐夫,我三姐夫叫石锦,他是个相当优秀的历史学家,他开玩笑说,说我们家里,指着我,我们家里两个共产党,一个共产党就是你妈,就是我母亲,一个就是李敖,他说你们这个行为啊只有共产党才干得出来,就开玩笑,都是开玩笑,讲出这种话来。就是我母亲是个不太好相处的老太太,可是我必须跟大家讲,她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可是为什么这么不好相处?最后呢我总算跟她是相处下来了,我觉得非常的辛苦。
我讲这些不好相处的一点例子给大家看,没有别的意思,我举个例子给大家看。我父亲死了以后,我父亲在台湾省立台中第一中学做国文课主任,他死了以后,学校方面为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就请我母亲到这个学校里面做干事。所以你看,退休了,学校教职员的退休证,我母亲,省立台中第一高级中学干事,退休年呢是一九七三年。
现在你们看我们凤凰台的节目,新开的一个节目,赵少康开的,赵少康就是台中一中的我的小老弟,他就想起我妈妈来,他怕怕的,为什么呢?我母亲管全校学生的操行,你上不上课,每堂课她都登记的,就是她,好有名好有名的一个老太太,那种东北老太太都是厉害的老太太,因为她们有北方那种强悍。台湾有一个人叫做连战,就是国民党的,连战的妈妈就东北人,我的好朋友李庆华,他的妈妈就是东北人,东北的老太太们,都是非常厉害的,我母亲就是非常厉害的人。
这是她在学校里面填了一个表,大家看到没有啊,她自己张桂贞,看到没有啊,她的吉林大学的附属师范研究课,在一九三零年毕业的。然后再看她自己填的这个表,亲笔写的,你看这是我父亲,李鼎彝,民国前十三年生的,死掉了。我的大姐那时候在北平,就是北京,二姐在北京,现在在上海,现在我大姐在昆明,我的三姐李琳现在在美国,我的四姐李诤在美国,我是老五,男孩子我是老大。这个我的大妹妹在美国,大妹妹李珈在美国,小妹妹李璎在美国,我的弟弟李放在加拿大,这是我们全家的这个情况。
我特别为我母亲写了篇文章,叫做《贪污的一个好处》,什么意思呢?我母亲在台中一中的时候,做干事的时候,任何人向她送礼,送到家门口,别人送礼,敲门进来送礼了,她把礼物接下来,咚,丢在你脸前,丢在马路上面,证明什么?证明她是个正直的人。可是我跟我母亲讲,你要用这种方法来证明你是正直的人吗?台中市的市长,那时候有个儿子在台中一中操行不太好,希望我母亲照顾一下。市长带着礼物敲门,送了礼物来,我母亲接下来,咚,丢在你脸前,丢在你脚下面,丢在马路上。她老太太是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她的正直不阿。
可是我的弟弟在台中一中也念书,功课不好,要留级的时候,我妈妈会偷着找那个老师去拜托,干什么?让她儿子及格。她自己说一不二,绝对不徇私,可是她会鼓动别人,或者要求别人,或者拜托别人,为她自己儿子放水,放他一马。所以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所以我跟大家描写啊,你们很少看到这么一个有趣的人,她自己不做坏事,可是呢她希望别人做坏事来帮助她的儿子,这种情况都发生在我自己家里。
我自己,我李敖不这样的吗?我赚钱搞了个房子,可是我知道有一天国民党会抓我,抓了我以后呢,按照台湾的法律啊,你是叛乱犯,你造反,财产没收的,充公的。所以我把这房子就藏在我妈妈名下,用我妈妈的名义登记了一个房子,一个三十平的一个小公寓。结果我坐牢的时候,我弟弟平常做生意,我吓死了,因为他做生意一定搞垮的,搞垮了你有本领吃别人钱,吃了坏人的钱我佩服你,他吃不到,他完全坑了就是自己人的钱。
我在牢里面,我母亲来,我跟她讲,我在你名下的房子啊千万千万不要帮助我弟弟做生意。等我出狱以后才知道,这个房子被抵押了,就帮我弟弟忙。我就跟我母亲讲,我说我坐牢啊,国民党都没有把我财产充公,你这样搞把我财产给糟蹋掉了嘛,我还给你打个招呼不要这样子。
我母亲说,老人何辜啊?我是老人,我做什么错事了?我说你劫富济贫啊,A了我的钱,用了我的钱给我弟弟,这不是你干的事吗?你就不知道我给你打了招呼不可以啊。说你说应该是劫富济贫,我是在牢里啊,如果我在外面,你说还好,我在受苦受难,我的这点儿财产请你给我保护,你为了爱小儿子,就这样不经我同意,就这样处分了。
我讲的话好像在抱怨,其实不是,告诉你什么?告诉为什么我出狱以后啊人变了,为什么变了?很多事情我都不相信,我都不敢考验别人,什么原因呢?就是人是经不得考验的。看起来你对别人缺乏信心,真的,就是当这个天塌的时候,当你坐牢的时候,当你这个人一败涂地的时候,当你这个人穷途潦倒的时候,当你这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保护你,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情人,你的同志,你的同学,你的妈妈,他们都会有意的无意的,甚至是善意的,替你决定做很多事情,你变得很无奈。
所以我出狱以后养成了一个性格,就是我不太相信别人,我也不考验别人,好比朋友我不请你帮忙,为什么呢?因为万一你拒绝了我,你会觉得很为难,我也会觉得很不快,就是我对你没有这个信心。我跟别人的关系就变得,好比说我到现在为止,我不参加任何的婚丧喜庆,再好的朋友说你女儿结婚,好,大不了送一份礼,我人都不到的。好的说我省下我的时间,坏的说给所有朋友,告诉你们为什么我不参加你们的婚丧喜庆,因为我坐牢的时候,你们也不敢来看我,你们也躲我远远的,你们也知道躲我远远的,所以呢我不浪费我的时间去参加婚丧喜庆。
为什么我做了台湾的这个鬼立法委员,所谓的国会议员,我会有好的表现呢?因为我不参加婚丧喜庆。你知道一个立法委员他要参加多少次婚礼吗?今天给张三祝寿,明天给李四证婚,一个晚饭有时候还要赶场,所以一顿晚饭的时间啊要去五六个地方,七八个地方,给人家握手,给人家作揖,给人家证婚,给人家吊丧,整天干这个事情,我通通没有。我也不麻烦人家,人家也不会找我,我也不理。
像我母亲死的时候,那天是礼拜六,我就宣布我要把她火葬,我也不麻烦任何人,所以火葬的时候,按照法律二十四小时以后才能够火葬,可第二天是礼拜天,第三天是礼拜一,我就把她火葬了。后来宋楚瑜他们要来吊丧,要向我母亲敬礼,灵堂呢?我说没有灵堂,我说对我敬礼好了,我代表我母亲。
为什么这样子呢?就是我不用这些事情来表达我的世俗的感情,我认为世俗的婚丧喜庆是浪费的,没有意义的。可真正的原因是我的心都凉掉了,什么原因呢?是我坐牢的经验使我知道,这种虚幻的礼节,虚幻的人情是没有意义的,大家还是保留了时间,保留了精力去做有意义的事情,才更好一点。
第二百三十七集 重温旧梦是个错误
我用这个节目一连三集谈到了我的母亲,表面上看起来谈你们家的事情,骨子里面跟大家说,由我家里面看一个时代,看一个时代的一位女性怎么样的成长,这位女性就是我母亲。她是清朝人,生在中华民国建国前两年,她九十二岁时候死掉了,死在台湾,死在我眼前,死在医院里面。她成长的历史反映了这个时代,因为这个时代的变化很少人能够像在她身上这么有趣而精彩的,而生动的反映出来。
譬如说,她临死以前是被一个上海来的一个女士二十四小时照顾她,同时我还请了一位菲律宾来的佣人照顾她,我们叫做菲佣,大家这样子照顾她。照顾她的时候,我跟大家说,她充满了对人生的怀疑。譬如说对这个从异国,不同的国家来的这位菲佣,我母亲一口咬定这个菲佣能够听得懂她所讲的我们说的普通话。那个菲佣只会讲英文,我母亲不相信,理由是说,我母亲说这个菲佣的记录里面,她在新加坡做过事情,新加坡是大家都听得懂闽南话,就是所谓的台湾话,这个菲佣既然在新加坡做过事情,她怎么可能听不懂闽南话呢?怎么可以听不懂国语呢?听不懂普通话呢?她听得懂。可她听得懂,故意装听不懂。为什么呢?为了偷听她讲话,偷听我妈妈讲的话。偷听的目的何在呢?就是要向我的太太报告,要报告她的儿媳妇,来探听她。我母亲呢可能就是我们讲的神经过敏到了这个程度。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记录,她死了以后我发现这些记录好有趣,大家看到那一些记录里面,她对菲佣做一个秘密报告,你看没有?九月四号礼拜六晚上,菲佣在影印很多东西,影印什么东西她不知道,是帮助他(李敖)呢还是做什么,帮助我李敖印的还是做什么,她不知道。我在看电视,突然有蓝色走过去,我忙着穿鞋赶过去,只见到菲佣印东西一大批,表示在监督这个菲佣在用复印机。然后又说菲佣中午回来立刻又出去,我以为她去十二楼,去到我的家里去了,有人打电话我接听,对方不讲话就挂断了。傍晚七点钟回来的时候,似乎在吃汉堡,菲佣在吃什么东西。八点呢,又看节目,她在复印,在影印什么东西,我以为她为孙子勘勘在帮忙,然后在看电视的时候,突然一个蓝衣服走回门口,我匆匆穿鞋,她又穿鞋赶去看,一看菲佣印的英文的东西,怎么样,在拿着出门。我可以肯定不是为勘勘,不是为我儿子印的,而且我不便多说。
看到没有,九十岁的老太太对一个照顾她的,异国而来的菲律宾的佣人,她可以这样子观察入微。我口袋里还有一个小本子,大家看看,这个小本子记录的,你看到没有,也是九月三十一号,看到没有,这个准备了豆沙包,咖啡,鸡蛋,就是我母亲要吃的,然后匆匆离开了,菲佣离开了。看到没有啊,然后她什么发现,她的孙女,我的女儿Hedy Li,送给我的巧克力被偷吃了。然后她又开始,看到没有,她的樱桃,她有九颗樱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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