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请她坐,他还亲手为她冲泡了一杯茶。茶杯是青瓷的,龙泉窑的。小掘一边用曼生壶为自己也沏了一壶茶,一边说:〃您看,我本来应该用更好的茶具,我一直在寻找南宋官窑的秘色瓷器,如果能找到这样的一只茶器,我会高兴得发疯的。听说玉皇山脚下有着宋时的窑址呢,我希望什么时候能与您一起去寻访寻访。怎么,您为什么不坐?我的茶不会比您家的差。您也许不知道,我可是一个标准的茶人呢。……你坐啊,你不坐,我可是要先坐下了。〃
他坐了下来。用他的大手遮住了曼生壶,他已经发现杭盼一直在用什么样的目光盯着他手里的那只曼生壶了。可是他不想在这样一个紫荆花开放的早晨,让这样一个让人怜惜的姑娘联想起战争。姑娘站着,突然轻轻地别过头去,轻轻地咳嗽。小倔想,这正是一个毫无力量的羊羔一样的女子啊,而且是那种仿佛命里注定一定将香消玉殒的女子。小掘又想起了紫式部笔下的那些宽衣长袍的悲伤的影子。现在他将眼看着这样的女子慢慢地逝去,他很伤感,甚至因为这种伤感而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为了掩饰这种樱花树下才会生发的人生的感慨,他悄悄地推开了曼生壶,又顺手拿起放在案几上做了装饰品的茶石臼,一边摩拿着一边说:〃我很高兴您能来拜访我,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地邀请过您。看上去您气色不错。按照我们日本人待客的规矩,我应该请您喝末茶的。您看,我还特地从本土带来一只唐物茶日,您过来看看啊,这上面刻着梅花,您见过吗?〃
他走到杭盼身边,茶臼伸到盼儿的眼前。杭盼看了看他,说:〃小掘先生,我想,你是在让我看中国的梅花。〃
小掘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从这样一个力不胜衣的弱女子嘴里说出来的爱国主义的对话,非常可笑,非常可爱。她越一本正经,就越可笑可爱。他不再硬要杭盼坐下了,他现在知道了这姑娘不愿意和他坐在一起。他自己就坐了下来,边笑边说:〃您真是一个聪明的傻姑娘,我和你谈茶呢,你却和我谈支那人的爱国热情。当然,你一点也没有说错,这的确就是中国的梅花。连这样的茶臼子,也是宋代的时候从贵国传到我们岛国去的嘛。啊……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臣中翠涛起……记得那是谁的诗吗?不记得吧,您和您小叔叔一样,对自己本国的历史缺乏深刻的了解。那么,就请原谅我在您面前卖弄我的汉学了。我刚才念的,正是中国宋代范仲淹的诗,他描写的,不正是末茶的制作过程吗?正是宋代出现了把茶用石臼研成末茶的品茶法,然后才传播到了我们日本。呵,可惜我没法让你亲口尝一尝今天我们的末茶的真香,呵,我们的浓茶'云鹤',我们的淡茶'又玄'
小掘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下空气,仿佛他已回到了本土,正置身在深深的茶韵之中。良久才睁开眼睛,继续说:〃虽然,从制作工艺上说,它和贵国的蒸青茶——比如说恩施玉露茶,就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可谁能说,'云鹤'与'又玄'是中国的呢?就像这只茶臼,上面刻着中国的梅花,我们也叫它唐物茶臼,可是谁敢说它就是中国的茶臼呢?喀,您敢吗?〃
杭盼的酷似其父的长眼睛,一时睁得很大,她几乎用一种不敢相信自己的神情,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媳,她甚至都不咳嗽了。
这神情刺激了小崛,他和嘉和是差不多年纪的人了,阅历丰富,老谋深算,欲壑难平,却又厌倦人生。但是他依然在这位中国少女面前得到了说不出来的心灵的满足。他对这位病病歪歪的中国少女毫无防范心理,此刻突然爆发了没来由的人到中年的虚荣心。他兴奋地站了起来,高谈阔论道:〃我记得你是在您继父家中长大的,您母亲又是一个热衷于基督教的信徒,您不会有机会读到荣西《吃茶养生记》这样的作品。他在其中记录的中国宋代的末茶冲饮法,也就是我们日本茶道今天所继承的饮茶法了。呵,如果您有机会到日本去,我可以带您领略这种制茶的全部过程。它包括摘茶,立即蒸,然后熔于。您以为焙干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不不,聪明的傻姑娘,焙干是复杂的。焙架上要铺上纸,火候要不急不慢,您还要终夜地看守着,直到东方既白,把焙干的茶盛入瓶中,难道这不是学问?要用竹叶压紧封口,这才能做到经年不损。至于饮茶的过程,这也是精妙无比的啊。要用一文钱大小的勺子,把已经在茶臼中碾成粉末的茶放入茶碗,然后再冲入开水,用茶宪来快速地搅动,您知道什么是茶宪吗?您可以回去问问您的婶婶,她的父亲羽田先生,能够点出全日本一流的末茶。呵……
现在我的眼前还可以看到那样的一碗茶,苦中带香,上面浮着一层绿色的厚末……〃
小掘一郎轻轻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微微地抬起头来,闭上眼睛,鼻翼一霸一金的,贪婪地面对着虚空。又过了一会儿,他 才从这样的自我陶醉之中苏醒过来,看着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杭 盼,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想,武力并不是战无不胜的,现在, 他正是用了武力之外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个刚才还在斗胆强调中国梅花的中国姑娘征服了。
小掘一郎的家世中,飘散着渊源悠长的茶的芬芳,它一直可以上溯到近四百年前的一位名叫小掘远洲的大茶人身上。武士和茶人的精神,一直在这个家族的后世中流布,小掘一郎与远洲,有着悠远的血缘关系。
而这一切,还是得从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利休的不同凡响的生命终结开始。公元第一千五百九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干利体在丰臣秀吉那武士的利刀下剖腹自杀,日本茶道的草创期与这个划时代的大茶人的死去同时消逝。与此同时,以茶人的生命为代价,一个空前兴盛的茶道时代终于到来了。
谁也不知道千利休的被迫自杀究竟给丰臣秀吉将军的内心世界带来了什么。我们只知道一年之后,秀吉便将流放在会津的千利休的二子少庵(1546…1614)召回了京城。于是,少庵将父亲的灵牌从大德寺捧回了京都本法寺前的家宅。与此同时,少庵的儿子宗旦(1578…1658)也回到了家中。
利休家的茶道之风再一次被后人承继下去了。也许是祖父在大雷雨中自杀的场景太过于惨烈了吧,千宗旦从此更为强调利体茶道中淡泊出世的那一面。他终生不做官,专心于茶道,总算悠闲安全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享年八十,人称〃乞食宗旦〃。
乞食宗旦所生的三个儿子,又分别开拓发展了利休的茶道,其中第三子江岑宗左,承袭的是他本人的茶室不容庵,表于家流派从此诞生;
第四子仙史宗室承袭的是宗旦隐退时的茶室今日庵,里千家流派应运而生;
第二子一翁宗守则在京都一个叫武者小路的地方建立了官休庵,武者小路流派从此独树一帜。
表千家,里千家,小路千家,总称三千家,他们虽然各有发展,但继承的都是千利休的茶风。他们世世相传,数百年来,已经成为日本茶道的栋梁。他们依附过武士阶层,招来杀身之祸后又见弃于武士。然而,仿佛日本的茶人与武士有着天然的不可分隔的渊源关系,在日本的战国时代,茶道是上层武士的必修之课,叙述日本的茶人而不叙述日本的武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丰臣秀吉之后的德Jll家康(1542…1616)时代,统一日本全国的伟业终于完成。1603年,德川建立了江户幕府,从此,继室时、镰仓后第三个由武士集团为最高统治者的幕府时代开始了。直到1868年的明治维新,江户时代持续了二百六十余年。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自千利休家第四代茶人起,他们又走上了祖先的老路,分别开始侍奉各地的武士集团。其中,表千家侍奉的是纪州的德川家;里千家侍奉的是加贺藩的前田家、伊予松山藩、尾州德川家和田安家;而武者小路则侍奉着赞州的高松藩。武士与茶人之间的这种不可分隔的相互依存关系,不能不说是日本茶道发展至今的一个重要因素。
日本茶道,并非只在千利休家族一枝独秀的境况下放射光彩,我们现在将与小掘一郎的祖先走得更近一些了。
继承利体茶道的,应该还有他的七个大弟子——利体七哲——他们分别是蒲生氏乡、细J!D三斋、獭田扫部、芝山监物、高山右近、牧村具部和古田织部。其中,古田织部(1544…1615)的命运与成就,与他的老师千利体最为接近。
首先,正是在利体死后,织部接替了老师的职务来侍奉秀吉。秀吉命令他把利休的平民式茶法改造成为武士式茶法,这难道不是很对同样作为武士出身的茶人织部的胃口吗?这位地道的武士茶人对老师的茶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切都开始变得热火朝天起来——色彩鲜明的美;动中的美;雄健的阳刚的豪放的美;明亮华丽的美;自由奔放的豁达的美。织部是不是太奔放了,在侍奉了秀吉之后,他又侍奉了秀忠,和他的老师一样,他获得了天下第一的大茶人的美誉,同时,他的死期也就这样来到了。
神秘的是同样的死。织布七十一岁那年,被疑为有通敌行为,同样,也是在秀忠的逼迫下,织部剖腹自杀,他比他的老师,只多活了一岁。
古田织部最出色的弟子小掘运洲,就这样登场了。
和他的老师织部一样,小掘远洲也是武士出身,他们都是同样有着受封一万石以上的待遇的大名头衔的武士。不同的仅仅在于织部的武士头衔来自他无数次的冲锋陷阵,而远洲的武士头衔则来自于父辈的继承。二十六岁的远洲没有太多的战场拼杀,他性情稳健温和,织部死后,他做了秀光的茶道老师。
这位多才多艺的的大茶人看上去健康,典雅,优美而平凡,在诸多的艺术领域里却都有着非凡的创造。他是陶艺家,建筑家,园艺家,美术鉴定家,文艺家和书法家。同时,在茶道这个领域里,他又引入了日本和歌学的优雅的美感。他把和歌中的典故、诗词取来,为东山时代以后的著名的茶道之具命名,因此,这些名道具就被后世称之为〃本歌〃。小掘远洲对日本茶道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则是他的茶室设计,其中包括大德寺龙光院的密庵、忘签,南禅寺金地院的八窗茶室等。这些明亮的茶室具有书院式茶室风格,似乎也暗合了远洲那谐和明朗的心境。
对日本民族来说,小掘远洲最大的贡献莫过于日本庭院艺术的最高代表作桂离宫。这里面,茶人利休的素淡和王朝武士的华美,被奇绝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们不能够知道,小掘一郎对艺术的诸多领域的偏爱,是否有着这样一种血缘的暗自的左右。但数百年之后的小掘一郎,其实只能从书本和母亲的口中了解到他的这样一位先祖了。在某一种暧昧的气息中长大的小掘一郎生性倔强残忍,同时又多愁善感,对政治和艺术都有与生俱来的狂热。很小的时候,他曾听他的做了艺伎的母亲说起过他的中国父亲。在她的叙述中,这位早已远隔重洋杏无音信的男子,乃是一个雄赳赳的中国武士。小掘一郎后来自己也成为一名军校的士官生了。进入陆军部以后,他娶了一名将军的女儿做妻子。然而,即便是在以一名真正的军人而自居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四百年前的那位先祖的茶人的荣誉。他常常到桂离宫去,想像着他的优雅的祖先穿着和服拖着木展从织部灯笼前走过的身影。他对中国的感情是复杂的,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进入中国大陆之后,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中国人的鲜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正是在这里——同样是这样一双残暴的手,却无时无刻不在同时想像着手捧一碗真正的和平的茶——不管是日本式的末茶,还是中国杭州龙井山中的扁炒青茶…..
自入中国大陆以来,小掘一郎第一次有机会滔滔不绝地与另一个人畅谈茶道。虽然,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他只能说是一个人在独谈,而且听他独谈的,还是一个支那人。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恨他,无时无刻地希望能够消灭他。但他还是不能克制自己地认同了他们中的一些东西,这正是他不能对自己作出解释更不能面对自己的重要原因。不过今天他不想这些,这位多病的忧郁的杭州姑娘使他想起了中国春秋时代的美人儿西施——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而眼前这一位,因为生着肺病,面孔潮红,忧伤满面,满腹心事,斜斜地站着,也是玉树临风,楚楚动人的啊。小掘相信她到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求他放了她的哥哥。她是多么的无力啊,她是来求他的。而他,也已经想在心里放他们杭家一码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羽田先生的亲外孙嘛。
就像一只猫生来就要玩弄爪下的老鼠一样,小掘也不能克制自己把玩别人心灵焦灼时的那种快感。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可他偏不给她机会,他要欣赏这种焦灼的过程。当然他不会彻底伤害她——可怜的姑娘,聪明的傻姑娘,谁叫你竟敢在大日本皇军军官面前提什么中国梅花的呢。
他再一次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叫人备车,他打算和这位中国茶人的后代一起去往山。他的口气轻快武断:〃您得多穿一点衣服,我可以把我的军大衣借给您。我带您去一个地方,清明节不是就要到了吗?您看今天的天气,出去走一走,您就不会老是那么愁眉苦脸的了。〃
杭盼同样保留着吃惊的表情,说:〃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要和你到什么地方去。〃
小掘走到她面前,他有些不忍心了,说:〃我知道,您不就是来求我放了你哥哥吗?〃
杭盼低下头去了,她的小脸因为红得厉害,看上去甚至都大了一圈,小掘因此却以为她是面生愧意了。对这样的大家国秀不可过分,她和他那个本土的刁蛮的将军女儿可不是一回事情。她也是唐物女子啊,和名贵的茶臼一样需要珍爱的。这么想着,小掘放缓了口气,说:〃这不是一件不可以商量的事情。我不是让您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