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共产党派你回来策反的!”张灵甫断定不疑地说。
董耀宗、随从副官和张小甫一齐惊讶地望着他。
“是共产党要你回来进行活动的!你可以再回到他们那里去!你告诉他们,我是打不败的!他们想打败我,是做梦!我不是李仙洲,我不是李华堂、谢文东!①我的队伍是铁打的!钢铸的!想把我打败,把七十四师打败,是蚂蚁想搬动泰山!”
张小甫有些震动、恐惧,身子不住地摇晃,他竭力地保持着镇定,张灵甫的这种姿态,他是熟悉的,要大怒大骂一场,他是估计到的。他倚到墙壁上,头还是低垂着。
①李华堂是蒋匪军第一集团军上将总司令,谢文东是第五集团军上将总司令。二人均在东北战场为人民解放军所俘。
“我效忠师长,我效忠七十四师,心是不变的!”隔了好一会儿,张小甫才抬起头来,平缓地恳切地表白说。
“我不要你效忠!我要打死你!”
张灵甫举起手杖,满脸怒气地叫着。由于董耀宗的拦阻,手杖打上了墙壁。张小甫没有闪避,仍旧低着头站在那里。
“来人!带走!关起他来!”
勤务兵把张小甫带了出去。
“他受伤被俘,有情可原。”董耀宗轻声地说。
张灵甫怒气未消,紫色的脸变得铁青。
一个小时以后,张灵甫的随从副官来到张小甫被囚禁的小屋子里。他带来两包香烟,一盒火柴,四个罐头和一些糕饼,放到张小甫面前。拉住张小甫的手说:
“师长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忠心耿耿,师长也是知道的。他发你的脾气,是一个长官的威严,是教训你,也是教训部下。你不要难过,不要误解师长的好心!”
“这个,我知道。师长叫我活,我不敢死,师长叫我死,我不敢活!这些东西,你带回去吧!”张小甫喃喃地说,把香烟、罐头等等推送到随从副官的身边。
“师长面上气你,心里欢喜你。许多许多人被俘变了心,连李仙洲那样的副司令长官都投降了共产党,你,还是自己跑回来,师长心里能不高兴?这两包烟,是我送你的,罐头,是……”随从副官朝门外望望,有个卫兵站着,便压低声音说:
“罐头、饼干,是师长要我送给你的。他把部下的每个人都看成是自己的儿子一样,这,你也是知道的。”
张小甫揉揉泪湿的眼,紧紧地握着随从副官的手。
“我担心!形势不好!”
“我也担心!陷在共产党几十万人的包围圈里!这一回战事,唉!”随从副官叹息着说。
“你告诉师长,他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真是他们放你回来的?”
张小甫微微地点点脑袋,接着又惶惧地把脑袋摇了摇。
“你告诉我!你我是把兄把弟,什么话不好说?我还会害你?”
“我想跟师长详细谈谈,他简直不容我开口!”
“昨天夜里,我听到他说梦话。”
“梦话?说的什么?”
“没所清楚。总之,他这两天心情不好。你知道的,他这个人没有心事不发怒。今天,他骂了你,发了一顿脾气,昨天,平白无故的骂我,也发了好大的一顿脾气。他是长官,骂一顿,打一场,还不就挨挨算了!长官对下级还有不打不骂的?”
“唉!”
“我真担心!也许不至于怎么样。老头子①这一回下了最大的决心,也许会把共产党消灭了的。”
①国民党里的人们,照青红帮的习惯,称呼蒋介石叫“老头子”。
张小甫沉闷了好久,没有作声。随从副官吸着烟,同时替张小甫燃?的小石头屋子里回绕着。
张小甫犹疑了好一大阵,终于把他回来的实情得到华东解放军负责人的同意,回来劝说张灵甫放下武器,和平解决战事。告诉了师长的随从副官。说后,他恐惧地问随从副官道:
“师长不会杀我吧?”
“我不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跟他说,他在气头上。放下武器,他不会肯的!”随从副官低沉地说。
“要我死,我就死吧!”
“不会!他要杀你,我陪你死!”
说着,天黑下来。
炮声突然地爆响起来,有几颗炮弹落在庄子附近和面前的山坡上,浓烟烈焰立刻升腾起来。
这是张灵甫指挥部门前第一次出现的现象。
村庄里外骚动起来,很多人叫嚷着、奔跑着。有两匹马挣脱了缰绳,跑进田野,跑到山坡上、山沟里,马伕们跟在后面追逐着、喊叫着。
张灵甫拿着手杖,站在门里向炮烟突起的地方张望着,一个不祥的灰色的形状古怪的影子,在他的脑子里晃动起来,他脸上的肌肉禁不住地抖动一下,为了驱除古怪的影子,他把帽檐用力地朝下拉拉,并且重重地咳嗽一声。
“不要难过,小甫!在这里休息休息!”
随从副官说了,又握握张小甫的手。在又一颗炮弹在村口爆炸以后,他便慌张地离开了囚禁张小甫的小石屋子。六一
这天夜半以后,张灵甫从五十八旅的阵地先罗山、王山庄、铁窝一线视察回来,精神的振奋,达到了几天以来、也是长久以来所没有过的程度。他卸下肩上的茄克,解开衣扣,抓起桌上的一本活页簿子,当作扇子在脸前急速地摇动着,把随从副官调给他的一杯牛奶咖啡,一口气喝了下去。
“再来一杯!”他把杯子掷到随从副官手里。
“早点休息吧!吃多了……”随从副官望着摊好毯子、被单的床铺对他说。
“不睡了!太兴奋!”他大声地说。
他认为今天一天和夜晚的战斗,打得十分满意。五十一旅占领的水塘崮、杨家寨一线,五十七旅占领的艾山和艾山以东的高地,重山和重山以南的高地,经过整天半夜的战斗,只失去两个不重要的小高地和一个村庄,五十八旅占领的马牧池、先罗山、盘山一线阵地,屹然未动。八十三师占领的万泉山下面的两个村庄失落敌手,主阵地万泉山还在自己手里。这使他特别感到高兴,不能打的八十三师,编到他的作战纵队里来,在他的指挥下面,就变得坚强起来。他觉得战斗打得越来越对他有利,敌人靠近到身边来,给他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确信:到一定时机,来一个总攻击,便可以全部地击灭敌人。参谋长和他所担忧的第二、二、四三个纵队,七师、四十八师、二十五师、二十八师、五十七师、六十五师他们,据刚接到的电话说,在昨今两天,也都有不小的进展。从越来越近的炮声判明,他们的运作还是积极的。他在屋里走了几步,用手指头弹去烧焦了的烛芯,使烛光更明亮地照在他的精神焕发的脸上。以孟良崮为中心歼灭华东共产党军队的时机,已经近在眉睫。他这想着,断定着。
他兴冲冲地走到隔壁通话室里,连续地向第一兵团汤恩伯总司令、南京国防部陈诚部长,愉快地报告了今天的战况,最后,他在无线电话里向汤恩伯、陈诚高声地说:
“请转陈总裁、委座,请放心!灵甫绝对不辱使命!战局完全乐观!”
他回到自己屋里,又喝了一杯浓稠的牛奶咖啡。
“参谋长呢?”他舔舔嘴唇问道。
“睡了。”随从副官回答说。
他走到参谋长董耀宗门口,从门缝里看到屋里有亮,便推门进去,没有睡熟的董耀宗,给他沉重的脚步声惊醒,立刻爬起身来,形色有些慌张地问道:
“还没休息?有什么事吗?”
“刚回来。没有什么。”
张灵甫站定下来,豪放地继续说:
“我打算明天中午发起全面攻击,时机成熟了。”
董耀宗觉得张灵甫下定这个决心有些突然。借着穿衣着鞋的动作,低头想了一想,然后语调低沉地缓慢地说:
“明天中午……汤总司令的意图怎么样?”
“已经报告他了。他还不是看我的决心行事?我们应当主动,掌握局势,控制战机!依我看,敌人刚刚在泰安打过一仗,兵力疲惫,今天一天一夜没有大动,两次攻击万泉山都没有得手。据八十三师李师长报告,敌人至少伤亡三千之众。五十八旅的阵地前沿,敌人整天没有动作,卢信报告,敌人有撤退的趋势。……”张灵甫说到这里,拍拍董耀宗的肩膀,嗓音提高起来,把手杖在桌腿上重重地敲打几下,继续说道:“用兵贵在不失时机,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人袭击珍珠港,就是不失时机,美国在诺曼底登陆,也是不失时机,……我们也要不失时机,一鼓而下,发起全线总攻击!”
他仿佛进入了美妙的梦境一般,脸上现出了少有的笑容,骄傲、欢乐,胜利的预感从他的内心深处迸发出来,使得参谋长董耀宗抑制不住地跟着他发出了笑声。
“那得把李师长和三个旅长找来,严密地部署一下。”董耀宗踱了两步说。
“对!要他们拂晓以前到达这里!”张灵甫点着脑袋说。
董耀宗立即走出去,叫参谋处向八十三师师长和三个旅长发出举行紧急会议的通知。
留在屋里的张灵甫,发现董耀宗枕边放着一封写好没有发出的信,随手拾起看看,是董耀宗写给他妻子亲拆的分量很重的家书。
“他真的是挂念家事!”
张灵甫哼声地说了一句,把信放回到枕边去。
他走回到自己屋里,刚坐下来,电话铃就急迫地响起来。
随从副官问明对方是五十八旅旅长卢信,把话筒递给他。
从电话里,他听到令他惊愕的消息:八十三师的主要阵地万泉山失守了。
“真的吗?我不信!”张灵甫向对方说。
“乱得很!队伍纷纷地朝我的阵地撤退,跟我的部队发生误会,互相打起来。我们一个营长给他们打死,他们一个团长被我们捉来了!”
“捉得好!我要枪毙他!”张灵甫气怒地叫着。接着,他低声问道:“你们那里怎么样?敌人还是没有动静?”
“我们没问题!小接触!把八十三师调开去吧!在这里碍手碍脚!下面吵着要消灭他们!”
“你找到他们师长,说是我的命令,要他们马上打回去,给我把万泉山拿回来!不拿回来,我就按军法军纪处置!把那个团长教训一下,放回去!要他戴罪立功!……怎么?……
解到我这里?……好吧!马上解得来!”
张灵甫重重地放下话筒,脸象一块紫猪肝那样难看。肥大的身体忽地瘫软下来,光秃的脑袋蒸出了发亮的汗珠,两道眉毛颤动着,眼里喷着火星似的,直瞪着满是龟纹的石块墙。
“还是七十四师!只有七十四师!别的,一切队伍都是豆腐渣!都是草包!”
他手指弹着膝盖,自豪地说着,禁不住地“嘿嘿”地笑了两声。
随从副官打了个热腾腾的手巾把儿递给他,跟着他气恼地说:
“那些美国武器给八十三师他们用,多可惜!”
董耀宗急匆匆地走进来,摊开手掌说:
“糟啦!糟啦!”
张灵甫没有作声,只把眉头轻轻地抬一抬,瞥了董耀宗一眼。董耀宗见到师长声色不动,镇静如常,声音放低下来说:
“八十三师叫不通,有线电话、无线电话都喊不应!”
“叫不应等一会再叫!”张灵甫坦然地说。
“就怕万泉山……”董耀宗忧虑地说。
“我就打算他们守不住的!叫他们跟敌人拚拚斗斗,双方对消对消也好。”张灵甫冷笑着说。喝了一口温开水,抖动着交迭起来的两条粗腿。
董耀宗领悟到师长的意思:不牺牲别人,自己怎么会强大起来?别的队伍不打败仗,怎能显得自己的队伍是常胜之师?想到这一点,董耀宗便冷静下来,他的嘴角上很自然地现出来一丝会心的微笑。
“明天的攻势……?”过了一会,他轻声问道。
“你去睡吧!万泉山,我已经严令八十三师马上收复回来!”张灵甫沉静地说。
董耀宗抑制着惊讶的神情问道:
“万泉山失掉了?”
“不关重要的阵地!”他说着,向董耀宗摇摇手。
惶惑的董耀宗沉楞了一阵,才轻脚慢步地走出了屋子。
张灵甫的心情难禁地沉重起来,明天发动总攻击的计划,象一盏明亮的灯火给万泉山失守的一阵风扑灭了。但他没有绝望,他想再擦着一根火柴,把明灯重新燃起。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丢了万泉山未必就是恶兆。敌人越靠近身边,就越方便把敌人击灭。战争这个玩意,本来就是一种特别的赌博。跟共产党军队作战,就更加要有重本求利大注猛掷的勇气。二十年来,不就是这么一部战史么?自然,他也无法避免地这样想到:这一注掷下去,必须赢个满彩,“只许胜利,不许失败!”蒋介石早就告诫过他。想到这一点,他又不能不有点心惊肉跳、惶惶惑惑了。
他看看表,时间已到三点半钟,离天明不远了。他想睡睡,两杯咖啡兴奋着他,万泉山失守的事件烦恼着他,猛然而起的炮声、枪声更加惊扰着他。他走到屋后的山脚下面,逆着风向听着火线上送来的“轰轰隆隆”、“咯咯哒哒”的密集的声音。他听辨得出,枪炮声最猛烈的地方,正是万泉山方向。“是他们在夺回万泉山”,他判断着。他仰脸望望上空,上空黑漆漆的,象要落雨似的,他暗暗地笑起来;他希望落一场大雨,暴雨倾盆的气候下面,敌人的攻击就困难得多。占据高地的他的部队缺乏饮水的问题,也可以得到解决。这样,他就能够争取到较多的时间,让外线部队靠紧一些,更有把握地击灭敌人。他看到在黑空里的孟良崮高峰巍峨地屹立在万山丛里,信心便又加强起来;因为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他的七十四师,正和孟良崮高峰一样,巍峨屹立,气概雄伟,任何力量永也打它不倒。他信步地绕道走到村边转角的地方,聚神一看一个小小的石屋子门口,倒卧着一个把枪杆抱在怀里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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