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对方反问道。
“我问你的!”
“我问你的!”
陈坚心里有急事,这个接电话的人,偏偏又在电话里跟他磨牙斗舌。
“我是团政委!”他气怒地大声喊道。
电话里没有了声音,接电话的人蹓掉了。
隔了许久,他拿着电话筒的手都发酸了,才有个人在话筒里说:
“陈政委吗?我是文书张萍。”
“刚才接电话的是什么人呀?”陈坚问道。
“我们在隔壁开会,是一个傻瓜炊事员。”张萍回答说。
“是个傻瓜,那就算了!营长、教导员都不在吗?”
“都不在,营长跟团长在前面看地形,教导员到连里去了!”
“你马上跑步到前面,说我的电话,要团长马上回来,地形不要看了!听明白了吗?”
“要团长马上回团部去!地形不要看了!要我跑步去!说是你的电话!”
“对!你的记性不错!”
“仗不打了?”张萍急切地问道。
“快去!”陈坚命令说。
原定的作战计划落空了。军部的回电说:
“攻击马家桥的战斗行动立即停止。”
十四个字,电报头上注明是十万火急,什么原因、理由,一句没有讲。
陈坚在屋子里打了一阵圈子,苦思沉想了许久许久,没有得到明朗的解释。
天空又暗淡下来,东北方向的雨阵向面前推涌而来,风势跟着增大,田里的麦子猛地向东一倒,又猛地向西一倾,象是空中翻卷着的云波似的。
“要是不请示一下,就犯了错误!”
陈坚想道,心情平静了一些。
“是一着棋!”
军首长交代任务的时候,丁元善说的这句话,象云缝里透出来的阳光,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
是一着什么棋呢?他曾经想过,但想不出,现在还是想不出。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觉得自己很笨拙,脑筋不够用,猛猛地在脑袋上拍了一掌。
他站在电话机旁边,接着刘胜来的电话:
“是什么道理?你动摇啦?”刘胜一开口就责问式地大声说。
“军部来了回电,不同意!”陈坚回答说。
“是什么道理?”
“十四个字:'攻击马家桥的战斗行动立即停止。'道理是一定有的,电报上没有讲。”
刘胜把电话筒重重地放下去,沉重的响声,陈坚听得很清楚。
石东根和另外一些干部象皮球漏了气似的,只是长吁短叹,冷言冷语地说:
“敌人的工事跟鸡毛帚子差不多,一根洋火就叫它报销!
不消两个钟头,包解决战斗!偏偏巧果子又不让吃!”
“不是苦命是什么?消灭五个连的敌人,这么一个瓜子大的仗,也不让我们打!”
“叫我们活守寡!”
满胸懊恼气闷的刘胜象是责斥,又象是同情地高声大叫地说:
“不要说怪话给我听!要说到军部去说!”
“回去怎么解释呢?刚刚动员过!”石东根咕噜着。
“不打就是不打!怎么解释?”刘胜摆着手臂说。
刘胜坐在他的乌骓背上,慢慢悠悠地走着。乌骓仿佛深知主人的心情似的,四蹄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几乎连一点尘土也没有惊动,缓慢得象头老牛。
在路边的小树林子里,集合着约摸两百多个民兵,他们一团一簇地拥聚在那里,他们肩旁的枪,也象个小树林子似的。
刘胜停下马来,咪着眼睛向树林里面瞧着,他一眼就看到,华静站在人群中央的一块石头上,一只手摸着大紫色的漂亮的枪练子,一只手挥动着,用她那嘹亮但又柔和的声音,鼓动着民兵们:
“……这个主力部队,是最出色的英雄部队。是新四军,是新四军的一个主力团,出名得很。莱芜大战,他们一个班就捉到五百多个俘虏!……我们沙河区的民兵,是英雄的民兵,有光荣的斗争历史!明天晚上,要配合主力、老大哥,打下马家桥!多捉俘虏多缴枪!不让敌人跑掉一个!……”
懊恼气闷的刘胜,更加懊恼气闷,自言自语地咕噜着说:
“主力团!老大哥!嘿!她不害鼓动民兵捉俘虏!……部队里解释不解释不要紧,看对地方干部、对老百姓怎么解释?”
他在马身虾莺莸爻榱艘槐蓿蜃さ乇寂芑乩础?
刘胜回来以后,陈坚不在。问问门口的哨兵,哨兵说,骑了马向西南上那个庄子去了。
刘胜喊来了机要员,伸着手冷冷地说:
“电报拿来我看!”
看过了电报,电报上确是那十四个字。下面的署名是“沈丁”,收报人是“刘陈”。
他把电报纸掷到桌子上。他的衣袖子带起的一阵风,又把电报纸吹跌到地上去。机要员随即拾它起来,又送到他的面前。
“我不是看过了吗?那几个字还要看上三遍五遍?”刘胜瞪着机要员说。
“签字!”机要员说。
“笔里没有水了!”
机要员拔下自己的笔来,取下笔套子,把笔杆子送到他的面前。
刘胜沉楞了许久,才在“刘”字上面画了个花生米一样的小圈圈。五三
刘胜看过电报,天色傍近黄昏。他觉得屋里和他的心里都有一股闷气,便信步地踱到沙河边上。
沙河的水滔滔滚滚地奔流着。河边一棵歪斜要倒的树上,有两只不知名的灰色羽毛的鸟,不住地朝着他叫站“咯咯呀呀”的难听的声音。在他的感觉里,这两只鸟和它们的叫声很是可厌,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战斗愿望没有实现似的。
“'小凳子'!枪给我!”
他从邓海手里拿过卡宾枪来,推上子弹,向前走了几步,对准树梢上的鸟,“叭”地射出一粒子弹。跟着枪声,树梢上飞起了几根鸟的羽毛。
“打到了!”邓海惊喜地叫起来。
“拾得来!回去烧了吃!”刘胜得意地大声说。
两只鸟都飞走了。赶到树边去的邓海,失望地走回来,手里捏着两根细小的鸟毛,惋惜地说:
“差一点点!”
“倒了霉!鸟也打不到!嘿!鸟肉吃不上,落到两根鸟毛!”
刘胜怅然地说,把枪掷给邓海。
本想出去散散心的刘胜回到屋里,懊恼、气闷反而增加了,看到墙上挂的马家桥敌军据点兵力分布图,头脸立即扭向门外。
“弄点酒来吃!”他对邓海粗声粗气地说。
邓海知道首长心里懊恼,想借酒解闷。脑子转动一下,说:
“到哪里去搞酒?连卖草纸的小店也没有!”
“不能想想办法?”
邓海坐着不动,没有回话。
“程拐子家里问问!有曲饼泡茶吃,就一定有酒。”
他懊恼得晚饭没有吃,再不给他搞点酒来,他就更要懊恼;由于这个想法的支配,邓海便去找房主程拐子搞酒了。
点着灯火以后,他正在嚼着腌香椿头,吃着烧酒。政治处主任潘文藻匆匆地走进来,问道:
“真不打啦?”
“不打啦。”刘胜应了一句。
“你看!多被动!刚动员过,又不打,对战士怎么说?”
“坐下来,吃杯酒吧!”
潘文藻坐了下来,叫邓海喊来机要员,看了军部来的电报。他想了一想,喃喃地说:
“不知东边情况怎么样?”
刘胜把一小壶酒吃到壶底朝天,一点滴不出来,才推开酒壶。他的脸红了,显出微醉的样子。在潘文藻的话说过许久以后,他才冷冷地说:
“不管情况怎样,跟我们没有缘份!”
“可不可能要给我们别的任务?”
“不要痴心妄想吧!交代任务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叫我们牵住敌人的鼻子,不许过河。什么别的任务?消灭敌人杂牌队伍五个连的仗都不准打!”
潘文藻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服他,自己心里也有一些懊恼。“休息一会儿吧!酒少吃一点。等陈政委回来研究一下。”
他说了两句,便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一小壶烧酒不但没把刘胜的恼闷消除,而且勾起了他的沉重的心思。他在屋里俳伽一阵,走到院子里,在院子里看看黑洞洞的天空,又回到屋里。他不住地吸着烟,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卡在腰皮带上,象莱芜战役开始那一天,他的团没有分配到攻击任务的那个样子,浑身感到不舒服。
陈坚从县委住地回来,一进门就问他:
“刚回来?”
他还是徘徊着,勉强地应了一声:
“唔!”
“怎么的?仗没打成不高兴?”陈坚坐下来,笑着问道。
“你高兴?”刘胜反问道。
“本来我就没有多大兴趣。这一回打不成,下回再打呀?”
陈坚察觉到刘胜的情绪很不愉快,说了两句,便吃了一杯茶,斜躺到床上去。
刘胜踱了一阵,一连猛口地喝了两碗茶。
“真不明白!叫牵制敌人,又不许打仗,不打仗,能把敌人牵制住?……唉!说千句,说万句,命不好!”
陈坚笑笑,淡淡地说:
“莱芜战役,你说你的命不好,结果,发了一笔大财!”
刘胜走到门边,把衔在嘴上的烟蒂,一口啐得老远,仿佛烟蒂得罪了他似的。他在门边倚立许久以后,突然走到陈坚身边,放低声音问道:
“你来了快半年了,觉得我们这个部队怎样?”
躺在床上的陈坚,一直在思考着怎样和刘胜谈谈。这一仗打不成,他的情绪波动,在电话里已经表现出来,现在,就看得更明白。“趁这个机会跟他谈谈吧!”陈坚想定之后,便坐在桌子边来,带上门,以认真的恳切的态度说:
“部队是很不错的!干部、战士都很有生气,我很喜爱。”
刘胜也想谈谈,许多话在肚子里闷着,他觉得难受。
“我想不通,这一回把我们弄到敌人屁股后面来!我们不是长子!”刘胜把大拇指坚起来摇摇,叹息着说着后面一句。
陈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接着他的话说:
“我弟兄三个,我是老大、长子,我父亲、母亲最欢喜的是老三,其次是老二,我是他们最不喜欢的!你说,有几个长子是受宠的?”
陈坚望着刘胜笑着。
“父母欢喜小的,依靠的还是大的,还是长子!”
“这不一定。在旧社会里,看哪个能赚钱,本领大,能依靠,他们就依靠哪个。象我是长子,出来十来年了,连家信也不写一封,他们依靠我什么?”
想不到这个说话,给刘胜找到了和他争辩的论据。“是呀!我们不能赚钱,本领小,就不喜欢不依靠了!”刘胜自以为说得有理有力,拍着桌子大声地说。
“你说得明白一点吧!”陈坚微笑地说。
刘胜站起身来,喝了一满口茶,把一口烟吞压下去,大声地说:
“我的思想不怕暴露,就说得明白一点吧!”
陈坚颇有兴味地期待着他,入神地望着他的堆满黑胡髭的脸。
“野战军首长把我们这个军放到敌后,就是看我们本钱少,力气小,不顶用!”
“莱芜打了大胜仗,捉了两万多俘虏,发了大财,本钱还小?还不顶用?”陈坚立即反驳着说。
“有人说我们碰到了好运气。是人家赶出来的鸭子给我们拦到的。如皋南面的宋家桥,我们没有攻得下,涟水城没有守得住,部队损失很大。那时候,你还没有来,你不明了。闲话,才听得多哩!说我们是重伤员,是残废,是掉队落伍的!还有……一大串!我跟你说吧!大半年,不是我一个捏着鼻子、塞住耳门过日子的!你看!人家打正面,我们在这个鬼地方,连敌人的屁股也摸不上!你心里不难过,我可不好受!”
陈坚沉入在深深的思虑里。部队里象刘胜这样的思想情绪,在莱芜战役以前,是很普遍的,他已经嗅觉到了。莱芜大捷以后,这种情绪隐没下去,仿佛是消除了。转到鲁南敌后来的这几天,他发觉刘胜总是不大愉快,但是没有分辨清楚。现在看出来了,老疮疤逢到阴雨天,又隐隐地发痛起来。
陈坚在屋里踱了几步,看看表,还不到九点钟,便对金东说:
“再去烧壶水来!”
金东拿着热水瓶走出去。
陈坚的神态显得跟平常不同。仿佛在最知己的老友面前倾吐心事似的。他的两个膀肘担在桌边,左手压在右手下面,平放在桌面上,颈项微微前伸,凝聚起善于传神的眼光,望着神,情不很自如、一腔积郁的刘胜,以低沉的、清晰而又恳笃的声音说:
“我们这个军,在华中的时候,是一个纵队,三个主力纵队之一,参加了七战七捷中的五战五捷,这是谁都知道的。讲我们这个团,在抗日战争初期,粉碎过日本鬼子的十一路围攻的大扫荡,江南人、连日本鬼子都称它是'老虎团',团长就是我们现在的沈军长。'老虎团'的威名,传遍江南。前任团长苏国英,在'老虎团'初建的时候,当连长兼指导员。你跟他不在一个连,当副连长。'老虎团'的前身是南方红色游击队的两个连发展起来的。……”
“你都清楚?”刘胜插问了一句。
“我听人讲过,临到这里来工作的时候,粟司令也对我谈起过。”
陈坚应了两句,又继续地说:
“如果说,别人不了解这个部队的历史、战斗力,许是可能的。要说陈司令、粟司令不了解,我就绝不相信!这个团是抗日初期新四军江南三个支队六个主力团中的一个,后来属一师,一直在陈、粟的领导指导之下。陈、粟恐怕赵象母亲熟悉她的孩子一样,几月几日寅时还是卯时生的,几个月开始长牙,什么时候会爬,什么时候会走,她比任何人都要记得清楚。我们这个军,这个团,是半斤还是七两九钱,他们还不是称得比天秤还准?用父母和儿女的关系比方指导员同部属的关系,是不恰当的。我们部队里,没有什么长子、次子、儿子、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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