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守本刚坐下去,手象树林似的举起来,许多人站立起来,叫着争抢着要发言。这种情绪沸腾的情形,使主持会议的石东根感到惊异,又感到困难。他在站着的人们当中注视了许久,也没有能够指明让哪个人发言。不知是谁在人丛里叫了一声:
“让四班长发!”
于是,许多人坐了下去。
四班长张华峰是个坚定、稳重而又谦和的人,个子很高大,长方脸,有一对黄亮亮的眼珠和两个略向前招的大耳朵,嘴唇很厚,说话的声音低沉,但是干脆有力,身体的各个部分长得匀称,坐下来很端正,站着很有分量,象是一棵摇撼不动的粗壮的树干。他态度沉静地说:
“炊事班这一回搞得好,不误大家有饭吃,馒头送到火线上。他们拿手榴弹跟扁担捉了二十七个俘虏,消灭了敌人一个排!担架工作也比涟水战斗做得强,没丢一个伤员,抢得也快。文化教员、卫生员都有功劳。连部小鬼李全,给炸弹打得埋到土里,爬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捏住从营部带回的信,是个有种有胆的小家伙。没有这些同志做了这么好的工作,我们战斗班怎么也打不好仗。提到'火烧屁股',二排长的意见我同意,连长非常勇敢,遇到情况很果断,就是性子急,他一急,人家心里就发慌。提到打七十四师,不消灭七十四师我心不甘,死了我眼也不闭!我们班一个刚补进来的解放战士说:'他们能打败三十六,打不败七十四!'听了他的话,我是个不好生气的人,心里也生了气!我跟他谈过两次话,他还是不服,恐怕把七十四消灭给他亲眼看见,他才会服贴。秦守本说这个敌人比七十四师好打,我也同意。要晓得,这回战斗跟涟水战斗不一样,这一回是我们攻,敌人守,那一回是敌人攻,我们守,两回不一样。要是七十四师守,我们攻,恐怕七十四比三十六强也强不到天上去!我说得过多了。还有一点,就是说敌人是苍蝇、兔子,我又同意又不同意。一个敌人跟我拚小插子,好容易才干掉他!那个家伙,不象狼,也象条疯狗!我还要说一句的,就是山东的老百姓不比苏中、江南差,小米给我们吃光了,草也烧光了,一句怨言没有。……我的缺点很多,只顾自己一个班,没有帮助五班,五班俘虏捉得少,因为我没有帮助他们,要把我们班拨两个战士给他们,他们战果就会大得多。……我讲的不对,大家批评。”
张华峰说得那么有条有理,不慌不忙,有分寸,又有感情。好象不是一个战士,而是个很有智慧、有见解的军事家兼政治家一样。沈振新和刘胜、陈坚以惊叹的眼光,互相对望了一下,不自禁地和屋子里所有的人,一齐热烈地鼓起掌来。
摄影记者敏捷地把这个场面拍了下去。
到了这里,会议很自然地达到了高潮的结尾。
石东根也很兴奋地宣布散会,下午两点钟再继续开。
班、排干部们涌出了会场,编辑、记者紧紧地跟踪在张华峰和秦守本、王茂生他们后面,拥挤在人群里。
留坐在小屋子里的沈振新对石东根说:
“没有干部没有人才?这些不是干部不是人才吗?你这个连不错呀!”
“脚不错,就是我这个头不行!”石东根摇摇头说。
沈振新笑笑,轻声地说:
“头也不错,就是有时候有点头昏眼花!”
“酒,我这辈子不吃了!”石东根以为军长是批评他吃醉了酒,宣誓般地说。
“你能不吃酒,头昏病就好了一半。”沈振新又笑着说。
石东根感到窘困,呆呆地站在那里。
沈振新转脸对刘胜、陈坚说:
“也怪你们,拚命灌他干什么?”
刘胜、陈坚认过地浅笑着。
沈振新他们满意地走了,留下黄达和胡克两个,要他们一定要帮助石东根把战斗总结写好。
石东根送走了首长们,朝床上一躺,两只手枕在头底下,吐出一口长气,对黄达、胡克寻求同情似地说:
“黄科长、胡参谋!在我们这个连,连长真难当呀!”
“怎么难当?”黄达问道。
“你看,排长、班长都有一套呀!能说会讲呀!就是我这个连长落后!”
“是你领导、教育得好呀!手、脚是听头脑指挥的呀!”
石东根坐起来又躺了下去,仿佛他从黄达的话里,嗅到了香气和甜味,黄达正是触到了他的痒处似地忍不住地笑了笑。简直和一个孩子一样,他忽然又苦恼起来,笑容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
“民主!下次打仗,叫我怎么指挥?”他搔搔头,嗟叹了一声,咕咕噜噜地说。三八
十八岁的李全,看来还是个孩子,身体长得圆滚滚的,个子不高,小脸蛋象山东出产的花红果子,皮肤是枇杷色的。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背着一支自己缴到的崭新的卡宾枪,在阳光下的大路上行走。他的脚步很快,落脚很轻,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出声音来。好象给美丽的大自然陶醉了似的,他不时地看看青山坡上的牛、羊,望望天空的飞鸟、浮云。有时候,看到一只什么鸟鹊对他毫无惧色地站立在附近的山坡上、麦田里,他就举起枪来,一边走路一边向它瞄准;他不去射击它,到鸟鹊飞走,又放下枪来。他骄傲他有了一支新枪,也骄傲鸟鹊们终于因为怕他而飞逃开去。
他按照连长石东根的吩咐,要把写好的战斗总结,一份一份地亲自送到营部、团部、师部一直到军部,而且要送给首长们“亲收”,打个收条拿回来。
“限期五天,今天是第六天。沈军长是记性最好的人,今天送到刚好,明天送到他的手里,他要批评的。送给首长亲收,不得有误!我已经吃了他一次'排骨',你晓得吗?”
连长交代的话,好象鼓锤子敲在他的脑盖上,连长说话的时候那种严重的神情,螺丝钉一样钻牢在他的心里。他为着使连长不要再吃批评,便先送远的后送近的,路过营部和团长门口他没有进去,一直向军部的住地走去。
到了军部的大庄子上,绕了两三个圈子,没有看到有岗哨的大门,正想找人问问,他看见了黄达。在他走到面前的时候,黄达问道:“来干什么!小鬼?”
“送总结文件来的!”
“我不是带一份回来了吗?”
“连长说那是草稿,不是正式的。”他从文件袋里,拿出送给军长的一份来,接着说:
“这是正式的,文化教员抄了一夜半天,到吃过中饭才抄好,连长在上面盖了图章。”
“连长又改动了没有?”
“我不晓得!”
“交给我吧!”
“连长说要交给军长亲收。”
黄达觉得石东根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哈哈地笑了笑。
李全照黄达的指点,走到军长门口。不知是认为在军长面前的特别需要,还是由于完成任务的心情迫切,他扬起嗓音大叫了一声。
“报告!”
李尧吃了一惊,从屋子里出来,一看是熟识的李全;便握握他的手,把他带了进去。
沈振新接过文件,眼睛在李全身上打量一下。
把文件一页一页地翻了一遍。在他的眼里,本子里写的字迹清秀,行列整齐,大小均匀。他看看封面,“莱芜战役”四个大字是红墨水涂描的,大字下面“刘陈团三营八连战斗总结”几个粗体字,是蓝墨水涂描的,标题四周镶着紫藤花的边,底边两道绿色海水纹上写着年、月、日,并且盖着石东根的鸭蛋形仿宋字体的小图章。装订的线是发亮的黄色丝线,打着一个蝴蝶结。这样精致漂亮的装饰,首先使沈振新产生了良好的美的感觉。他把这个经过装饰打扮的本子,很细心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李全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望着军长的神情,对军长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和表情都不放过。他看到军长的眉毛颤动一下,眼睛先睁太开来,后又眯成一线,仿佛玩赏一幅名画似的,看着本子的色彩鲜明的封面,脸上现出喜悦的笑容。李全的心里豁然大亮,替连长暗暗欢喜。“你看军长多高兴啊!”他心里笑着说。他刚进来的时候那种紧张的心情,也就变得轻松活泼起来。
“这样考究!是送给我的礼物?弄得这样花花绿绿的。”军长淡淡地说,微微地笑笑,瞟了李全一眼。
李全也笑了笑,仿佛是为了礼节上的需要似的。
“是文化教员一个人画的、写的,他忙了一夜半天。连长说:'马马虎虎吧!'文化教员说:'打胜仗,就是办喜事,应该弄得漂漂亮亮的!'文化教员心又灵,手又巧!”李全的声音象燕子似的“呢呢喃喃”地说。
沈振新把本子拿起来又看了看,吹去桌面上的浮灰,又放到桌子上。问道:“文化教员叫什么名字?”
“田原。”
“跟你们上课吗?”
“上!上文化课,教唱歌,排戏,有时候读报,还帮指导员上政治课。”
沈振新眼睛朝上抬抬,回想着似乎见过的田原的模样。隔了一会,他转过脸问道:
“你们连长还常发脾气吗?训过你没有?”
聪明的李全见到这两天好几个人提连长的意见,说连长性急,“火烧屁股”,好训人,他觉得意见对,但又觉得连长有连长的苦处,连长常常唉声叹气,夜里觉也睡不好。从军长的问话里,他敏感到军长的心目里刻上了对连长不大好的印象。出于对连长的仿佛是小弟弟对于兄长的关切维护,他回答说:
“我们连长比从前好得多了,不大发脾气。我有时候工作做错了,他是首长,说我几句是教育我,那也应该!”
沈振新不禁笑出声来,说:“你替他打掩护是不是?”
李全的心事被识破,虽然摇着头,但却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进行解说。
“他这个人打仗会打,工作肯干,心肠直爽。就是好吃酒。有时候,对自己同志象个老虎,不大讲理,叫人害怕。你也该对他提提意见,批评批评他,叫他改掉。能够改掉,大家拥护他,又喜爱他,那多好呀!”
“连长不吃酒了,他说全连从今以后都不许吃酒。我们连长说一不二,说什么就做什么。他把连里缴到的胜利品:钢笔、手电筒、香烟盒子、照相机,还有戴了好几天的手表,说是不锈钢、不进水的,统统缴上去了。”
“那就很好!那你们下一回,一定能打更漂亮的胜仗!”
李全不由地吃了一惊,心里想:“这一回一个连捉了近两千俘虏,下一回还能捉三千、四千吗?”“要真能这样的话,连长的脾气倒真的应当改掉!”
“你是哪里人?”沈振新走到李全面前,弯下身子望着李全发着光亮的小脸问道。
“如皋潮桥。”李全回答说。
“参军的?”
“打泰兴城那天来的,去年七月十三。”
“是党员吗?”
打过两次要求入党的报告。去年十二月一号打过一次,前天又打过一次。“
沈振新拿起漂亮的总结小本子,站在门口边的阳光地里看着。
李全向李尧说:“连长关照请军长写个收到条子。”军长听到了他的话,便在一个纸条上面签上名字交给了他。
李全向军长敬了礼,离开了军长的屋子。李尧留他歇一会,他说他还要到师部、团部去,李尧从袋子里摸了一把红枣给他,他抓了几个,便奔出了庄子。
小李全一路上哼着愉快的歌子,碰到小桥,他不走桥,双脚一蹦,跳了过去,仿佛在战斗里完成了一个最紧要的通讯任务似的,花红果儿似的枇杷色的脸蛋,在阳光下面,显出兴奋而又满意的神情。
他认为送到师部和团部的文件,都是无关重要的了,没有见到师长便把文件交给收发员,打了个公章收条回到团部,到团长门口,团长刘胜正和政治委员陈坚坐在太阳地里谈论什么,他便敬了礼,送上文件,等候着团长打回条。
团长和团政委接过文件,没有象军长那样地感到兴趣,没有翻它,也没有入神地看封面。
他失望地望着刘胜和陈坚的无表情的脸色,然后又伸过头去看看文件封面,原来这份文件的封面上,除去“莱芜战役”四个大字是红色的以外,没有象给军长的那一份美丽的装饰,没有绿色的海水纹,紫藤花的镶边,也没有黄丝线的蝴蝶结。“这也能怪!这一本不漂亮。”他在心里向自己解释着说。
“你从哪里来的?淋了一头一脸的雨?”刘胜问道。
“军部、师部。”李全抹着头上的汗珠,回答说。
“也是送这个的?”陈坚问道。
“唔!”
“几个字写得很秀气!”陈坚翻着小本子说。
“文化教员写了一夜半天。”李全又一次地把田原的功绩表了一表,他觉得这样表明一下,自己心里舒服;文化教员的辛苦劳动也才有了报酬。
“字写得好,不算数,要看里面写的东西怎么样。绣花枕头,外头漂亮,里面一肚子稻草,有什么好!”刘胜冷冷地说。
李全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写的好是不好,他呆楞着,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正想向团长索取收到条子,团长用戴着手表的左手,取下右腕上的一只表来。他一看,这只在团长手心里发着耀眼的光亮的表,正是连长缴上来的不锈钢的、不进水的游泳表。他的眼睛毫不转动地望着,他偏着一只耳朵,伸着脖子,屏着呼吸入神地竭力地倾听着,虽然他的身子离开那只表的位置还隔着两步来远,却似乎听到了表的“窸窸嗦嗦”的声音。多好的玩意!连长喜欢它,他也喜欢它,他认识它,他多次地听过它那清脆均匀的摆动的声音。
“这个表是谁的?”刘胜问李全道。
“我们连长的!”李全毫不犹豫说。
“谁缴的?”
“六班安兆丰!在战场上的麦田里捡到的!”
“你认得?”
“认得!”
“就是你们连里会缴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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