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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泉园,仍然是谁也不去理睬他。
每个人都叫了一杯马泰尔…佩里埃酒。我的两个哥哥一口喝光,又叫第二杯。我母亲和我,我们的酒拿给他们。两个哥哥很快就喝醉了。他们不仅不和他说话,还不停地骂骂咧咧的。尤其是小哥哥。他抱怨这个地方气闷不快,又没有舞女。不是星期天,泉园来客很少。我和他,我的小哥哥跳舞。我也和我的情人跳了舞。我没有和大哥跳,我从来不和他跳舞。我心里总是又怵又怕,胆战心惊,他这个人行凶作恶不论对谁都做得出,不要去惹他,那是危险的,不能把祸事招引上身。
我们这几个人集合在一起,非常触目,特别是从脸色上看。
这个堤岸的中国人对我说他真想哭,他说,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我对他说,不要慌,一向是这样,在我们一家人之间,不论在生活中的什么场合,都是一样,一向这样。
后来我们又回到公寓,我向他作了解释。我告诉他,我这个哥哥这种粗暴、冷酷、侮慢是因我们而发,冲着我们来的。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杀人,要你的命,把你这条命抓到手,蔑视你,叫你滚,叫你痛苦。我告诉他不要怕。他,他并没有什么危险。因为这个哥哥只怕一个人,有这人在,很奇怪,他就胆怯,这就是我。
第七章
从来不讲什么你好,晚安,拜年。从来不说一声谢谢。从来不说话。从来不感到需要说话。就那么呆在那里,离人远远的,一句话不说,这个家庭就是一块顽石,凝结得又厚又硬,不可接近。我们没有一天不你杀我我杀你的,天天都在杀人。我们不仅互不通话,而且彼此谁 也不看谁。你被看就不能回看。看就是一种好奇的行动,表示对什么感到兴趣,在注意什么,只要一看,那就表明你低了头了。被看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去看。看永远是污辱人的。交谈这个字眼是被禁止的。我认为这个字在这里正表示屈辱和骄横。任何一种共同关系,不论是家庭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对于我们这一家人来说,都是可憎的,污蔑性的。我们在一起相处因为在原则上非活过这一生并为之深感耻辱不可。我们共同的历史实质上就是这样的,也就是这个虔诚的人物——这个被社会谋害致死的——我们的母亲的三个孩子的共同历史的内涵。我们正是站在社会一边将我们的母亲推向绝境。正因为人们这样对待我们的母亲,她又是那么好,这么一心信任人,所以我们憎恨生活,也憎恨我们自己。
自从母亲陷入绝境,我们就会变成怎样的人,她也无从预料,这里我主要指那两个男孩,她的那两个儿子。如果她能够预见这一切,对于她的故事竟发展到这般地步,她怎么会闭口不说呢?怎么会听任她的面孔、眼睛、声音在那里谎话连篇?她的爱又将如何?她也可能就死了。自杀吧。把这个无法生活的共同关系打散吧。让大的一个和两个小的孩子彻底分开。她没有这样做。她是很不谨慎的,她真没有道理,真不负责任。她是这样。她活下来了。我们三个孩子都爱着她,还不止是爱。正因为这样,她过去、现在都不能保持沉默,躲躲藏藏,说慌骗人,尽管我们三个人没有共同之处,但是我们爱她,这是相同的。
说来话长。已经七年了。这是在我们十岁的时候开始的。后来,我们十二岁了,十三岁了,十四岁,十五岁。再下去,十六岁,十七岁。
前后整整持续了七年。后来,到了最后,是不抱希望了。希望只好放弃。围海造堤的打算,也只好放弃。在平屋前廊的阴影之下,我们空空张望暹罗山,在阳光照耀下,山脉莽莽苍苍,几乎是暗黑色的。母亲终于平静下来,像是被封闭起来一般。我们作为孩子,是无比英勇的,但毫无希望可言。
我的小哥哥死于1942年12月日本占领时期。我在1931年第二次会考通过后离开西贡。十年之中,他只给我们写过一封信。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信写得很得体,誊清过的,没有错字,按书法字体写的。他告诉我他们很好,学业顺利,是一封写得满满的两页长信。我还认得出他小时候写得那种字体。他还告诉我他有一处公寓房子,一辆汽车,他还讲了车子是什么牌子的。他说他又打网球了。他很好,一切都好。他说他抱吻我,因为他爱我,深深地爱我。他没有谈到战争,也没有提到我们的大哥。
我经常讲到我这两个哥哥。总是把他们合在一起谈,因为我们的母亲是把他们合在一起讲的。我说我的两个哥哥,她在外面也是这样说的,她说:我的两个儿子。她总是以一种伤人的口气讲她两个儿子如何强悍有力。在外面她不讲详情,她不说大儿子比二儿子更加强有力。她说他同她自己的兄弟、北方地区乡下人一样强壮有力。她对她两个儿子那种强有力很是自豪,就像从前为她自己兄弟强有力感到自豪一样。她和她的大儿子一样,看不起软弱的人。她说起我的堤岸的那个情人,和我哥哥说的如出一辙。她讲的那些字眼我不便写出来。她用的字眼有一个特点:类似沙漠上发现的腐尸那种意思。我说:我的两个哥哥,因为我就是这么说的。后来我不这么说了,因为小哥哥已经长大,而且成了受难牺牲者。
在我们家里,不但从来不庆祝什么节日,没有圣诞树、绣花手帕、鲜花之类,而且也根本没有死去的人,没有坟墓,没有忆念。只有母亲有。哥哥始终是一个杀人凶手。小哥哥就死在这个哥哥手下。反正我是走了,我脱身走了。到小哥哥死后,母亲就属于大哥一人所占有了。
在那个时期,由于堤岸的事,由于那种景象,由于那个情人,我的母亲突然发了一次疯病。堤岸之事,她本来一无所知。但是我发现她在注意着我,她怀疑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对她的女儿、她的这个孩子是十分了解的,但一个时期以来,在这个孩子周围出现了某种异常气氛,不妨说,特别是最近,有什么瞒着未说,有某种保留,很引人注意,她说话吞吞吐吐,比惯常讲话口气慢得多,本来她对不论什么事都很好奇,现在变得心不在焉,她的眼神也有变化,甚至对她的母亲、她母亲的不幸也采取袖手旁观态度,变成这样一副样子,不妨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的母亲也被牵连进去了。在她母亲的生活中,一种恐怖感突然出现。她的女儿遭到极大的危险,将要嫁不出去,不能为社会所容,从社会上被剥夺一切,毁了,完了,将成为孤苦零仃一个人。我母亲几次发病,病一发作,就一头扑到我身上,把我死死抓住,关到房里,拳打,扇耳光,把我的衣服剥光,俯在我身上又是闻又是嗅,嗅我的内衣,说闻到中国男人的香水气味,进一步还查看内衣上有没有可疑的污迹,她尖声号叫,叫得全城都可以听到,说她的女儿是一个婊子,她要把她赶出去,要看着她死,没有人肯娶她,丧尽廉耻,比一条母狗还不如。她哭叫着,说不把她赶出家门,不许她把许多地方都搞得污秽恶臭,她说,不把她赶走那又怎么行。
我那个哥哥,就站在房门紧闭的房间的墙外。
那个哥哥在房门外面应着母亲,说打得好,打得在理,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温和、亲切,他对母亲说,真相一定要查明,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们非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目的是不要让这小女儿从此毁灭,不要让母亲从此走向绝境。母亲在房间还是狠命地打。小哥哥大声喊叫,叫母亲不要打了,放开她。他逃到花园里,躲起来,他怕我被杀死,他对这个未可知的人,对我们的哥哥,一向都怕。小哥哥的恐惧使我母亲平静下来。她哭着,哭她一生多灾多难,哭她这个女儿丢人现眼世。我也和她一起大哭。我说谎了。我发誓说没有事,我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有接过吻。我说,和一个中国人,你看我怎么能,怎么会和一个中国人干那种事,那么丑,那么孱弱的一个中国人?我知道大哥紧贴在门上,正在侧耳细听,他知道我母亲在干什么,他知道他的妹妹全被剥光,他知道她在挨打,他希望再打下去,直到把她打死。我母亲当然不知我大哥的诡计,黑心的可怕的阴谋。
第八章
我们那时都还小。我的两个哥哥经常无缘无故打架,大哥只有一个已成了经典式的借口,他说弟弟你真讨厌,滚出去。话没有说完,就已经动手打了。他们互相扭打,什么话也不说,只听到他们气喘吁吁,口里喊痛,一声声的沉重的拳打脚踢。不论在什么场合、什么时机,我的母亲反正都是这场闹翻天的大戏里面的一个陪衬人物。
两个兄弟天性阴鸷易怒,发起火来,如同恶魔,杀人不眨眼,这种性格只有在这一类兄弟、姐妹、母亲身上可以看到。这个大哥不仅在家里,而且在任何地方,都要逞凶作恶,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就过不去。这个弟弟苦就苦在没有能力参与他哥哥这种可怖的行为,这种计谋。
他们打起来显然双方都一样怕死;母亲说,他们打到最后,总是两败俱伤,他们从来就玩不到一起,也谈不到一起。他们只有一点相同,就是他们都有一个母亲,特别是有这样一个妹妹,此外什么也没有了,除非是流在血管里的血。
我相信,我的母亲只把她那个唯一的大儿子叫作我的孩子。她通常就是这样叫的。另外两个孩子,她说:两个小的。
所有这一切,我们在外面是绝口不谈的,首先有我家生活的根本问题——贫穷,我们必须学会三缄其口。其他方面,也决不外露。最最知心的人——这话可能说得言过其实,是我们的情人,我们在别的地方遇到的人,首先在西贡街上遇到的,其次在邮船、火车上,以及其他地方遇到的人。
那天,在午后将尽的时候,我的母亲突然心血来潮,特别又是在旱季,她叫大家把房子里面上上下下彻底冲洗一次,她说,洗洗干净,消消毒,清凉清凉。房子原是建筑在高高的土台上的,因为和花园隔开,所以蛇蝎红蚁阻在外面进不来,湄公河洪水泛滥浸不到它,季风时节陆地龙卷风引来的雨水也侵犯不到这里。房屋高出平地,可以用大桶大桶的清水冲洗,把它全浸在水里像花园那样,让它洗一洗也行。椅子全部放在桌上,整幢房子冲得水淋淋的,小客厅里的钢琴的脚也浸在水里。水从台阶上往下流,流满庭院,一直流到厨房。小孩是高兴极了,大家和小孩一起,溅满一身水,用大块肥皂擦洗地面。大家都打赤脚,母亲也一样。母亲笑着。母亲没有不满的话好说了。整个房屋散发出香气,带有暴风雨过后潮湿土地那种好闻的香味,这香味闻起来让人觉得神飞意扬,特别是和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肥皂的香气,纯洁、良善的气息,洗干净的衣物的气息——混上这样一些气息,更叫人欣喜欲狂。水一直流到小路上去。小孩的家里人来了,来看的孩子也跑过来了,邻近房子里的白人小孩也来了。我母亲对这乱纷纷的场面很开心很愉快,这位母亲有时是非常高兴非常喜悦的,在什么都忘却的时候,在冲洗房屋这样的时刻,可能与母亲所祈求的幸福欢悦最为协调。母亲走进客厅,在钢琴前面坐下来,弹奏她未曾忘却的仅有的几支乐曲,她在师范学校学会记在心里的乐曲。她也唱。有时,她又是奏琴,又是笑。她还站起身来边歌边舞。任何人都会想,她也会想:这不成形的房屋,突然变成了一个水池,河边的田地,浅滩,河岸,在这样的人家里,也能够感受到幸福。
最先是那两个孩子,小姑娘和那个小哥哥,是他们最先回想起这些事的。因此他们的笑容转眼就不见了,他们退避到花园里去,这时在花园中黄昏已经降临了。
在我动笔写这件事的时候,我记得,用水冲洗房子的那天,我们的大哥不在永隆。那时他住在我们的监护人,洛特…加龙省一个村子里的神甫家里。
他有里也是会笑的,不过,不如我们笑得那么欢快。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忘了,我竟忘记提上一笔,当时我们是多么爱笑的孩子,我的小哥哥和我,我们一笑就笑得气喘不过来,这就是生活。
战争我亲眼看见过,那色调和我童年的色调是一样的。我把战里同我大哥的统治混淆不清。这无疑因为我的小哥哥死于战时:是人的心坚持不住了,退让了,像我说过的那样。我相信在战时我一直不曾见到那个大哥。他是死是活,知与不知,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我看战争,就像他那个人,到处扩张,渗透,掠夺,囚禁,无所不在,混杂在一切之中,侵入肉体、思想、不眠之夜、睡眠,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地渴求侵占孩子的身体、弱者、被征服的人民的身躯——占领这最可爱的领地,就因为那里有恶的统治,它就在门前,在威胁着生命。
我们又到公寓去了。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
有时,我不回寄宿学校。我在他那里过夜,睡在他的身边。我不愿意睡在他的怀抱里,我不愿意睡在他的温暖之中。但是我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有时,我也不去上课。晚上我们到城里去吃饭。他给我洗澡,冲浴,给我擦身,给我冲水,他又是爱又是赞叹,他给我施脂敷粉,他给我穿衣,他爱我,赞美我。我是他一生中最最宠爱的。我如遇到别的男人,他就怕,这样的事我不怕,从来不怕。他还另有所惧,他怕的不是因为我是白人,他怕的是我这样年幼,事情一旦败露,他会因此获罪,被关进监牢。他要我瞒住我的母亲,继续说谎,尤其不能让我大哥知道,不论对谁,都不许讲。我不说真话,继续说谎,隐瞒下去。我笑他胆小怕事。我对他说,母亲穷都穷死了,不会上诉公庭,事实上,她多次诉讼多次败诉,她要控告地籍管理人,控告董事会董事,控告殖民政府官员,她要控告法律,她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隐忍等待,空等下去,她没有办法,只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