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大乱。唉……”他叹了口气,又道,“不过那些个大官斗来斗去,和咱们老百姓却没多少干系,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操心也没甚么用处。”
奚吾只觉心乱如麻,后背的汗一层一层地出,心中烦躁已极。他轻轻放下书本,低声道:“我想出去走走。”
名易应了一声,便要收起手中的书本,奚吾阻住了他:“你且安坐,我自去就好,不敢有劳。”
名易笑着推开他手,将书收好站起身:“你自来了书院,月余足不出户,我哪敢放你自去走动,万一走丢了,不等山长问,我已会急死。正好我也想出去散散腿,便带你四处走走,看看景,也不枉你来书院一遭。”
外面的阳光耀眼生花,奚吾立在廊下,竟有些不敢走出去。名易不晓得何时摘了几片大叶子,编成个遮阳的帽子笑
45、酒痴 。。。
嘻嘻递给他:“戴上罢,午时日头毒,你多日不见阳光,陡然间暴晒会生病的。”
奚吾一个谢字还不曾出口,名易已然刷一把将帽子扣在他头顶,拉起他的胳膊,兴冲冲地望小道上走过去。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又凉爽又好玩,包你喜欢。”
奚吾不由自主地被他拉扯着快走,满心只想找个无人的所在一个人坐一会,却又隐隐期盼能有人这样拉着他不停走着,仿佛这样便可以躲开心中汹涌的波涛。
名易一路领着他穿花拂柳,钻树墙爬假山,在偌大的书院中东一钻西一晃,好容易站定,奚吾已累得一身汗,却听名易得意洋洋地笑道:“到啦,这里好不好?”
奚吾定定神,抬眼望出去。
所在处是一座巨大的假山山阴处,背靠山体,面前是一片两亩方圆,清澈到底的湖水,湖畔一个浅湾中泊着艘小船,周围无数浅粉色娇小玲珑的睡莲环绕。一眼望去,船上装得满满当当,竟是钓具蓑衣草帽小泥炉锅碗瓢勺菜刀菜板一应俱全。
奚吾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名易已拉着他上了船,解了缆绳将小船划开去,神色间很是神秘:“这湖看着水清无鱼,其实湖中央产一种极小的黄鱼,煮的汤味美鲜香,拿来做冷面的汤头再好不过。你吃了这许久的干巴点心,想来口中没甚么滋味,今日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想是满心都念着即将入口的美食,少年的笑容纯粹而耀眼,嘴角上钩,眼神明亮。
和他闲暇时琢磨各色吃食的样子……竟一模一样……
小船缓缓向湖心荡去,碧水深处,水草摇曳,路过一片浅黄色的菱角花,奚吾信手捉住片叶子拖上来,水淋淋的枝桠下面连着一簇菱角,娇小青涩,还不曾长熟。
“这里原没有菱角的,山长特地从苏州移了些过来,倒还长得好,只是比南边熟的晚,到长熟了是红色的,剥来吃甜脆多汁,很是可口,可惜量少,手慢的便没得吃了。你要喜欢,便多住半个月,到时候想有能吃的了,有我在,包你吃得到。”
一路谈谈说说,已到了湖中央,阳光洒在水面上,明晃晃地看得人眼花,那边名易已摸出个细密的渔网撒下去,果然收了小半网扑棱棱乱跳的黄鱼上来。
这黄鱼不过一指长,细如笔管,圆润光亮,在网中不停地跳跃,溅得奚吾和名易两个一身一脸的水。名易将鱼倒进竹篓,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笑道:“看来是老天有意成全你,今儿捞得着实不少,个儿也大!”
奚吾只是静静地笑,不晓得想起了甚么,嘴角分明含着笑,眼神却有些茫然。
名易却没有注意,只是兴冲冲将船拢到一大片树荫
45、酒痴 。。。
下,便在船上支起炉灶,铺开面板,动手做起面来。
他先摘了许多上好的荷花,洗干净放在碗里捣汁和面。花汁粉红,和出来的面团便也做浅浅的粉色,揉透了擀平,撒上厚厚的干粉一层层叠起来,长刀落处,切得又快又细,转眼便切出一小堆面条。动作熟练已极,看来确实是常常下厨的。
旁边锅里煮着黄鱼,小小的鱼在水里煮没多久便化了,一锅翻滚着的白汤喷出浓郁的香气,在这夏日午后,随风飘开去,闻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奚吾不好干坐着等吃,又插不上手,左看右看,终于想起来一件事,问道:“你说要做凉面,冰哪里来?”
名易抬袖子擦了把汗,笑道:“一会自有人送冰来,你放心。”
待那个大大的面团将将切完,岸上果然有人声响起:“小易今天带了客人来么?也不提前说与我听,幸好今日带的酒多,不然好生尴尬。”
名易扬声道:“那许多废话,冰呢?可带来了?”
人声响处,浓密的柳条向两边分开,便钻出个高高的青年男子来。那男子约莫二十来岁,浓眉大眼鼻直口阔,长相很是威猛,神态却安然温文,怀中抱着个小酒坛,右手中提了个大大的泥巴团子,草绳在周遭裹得结结实实,不晓得是甚么。
名易蹙眉道:“冰呢?没冰就不是冷淘啦,滋味会差上许多的。”
那男子笑着走上前,轻轻跳到船上,将手中的物事一股脑塞给名易,对奚吾拱手道:“在下刘倍,敢问阁下贵姓?”
奚吾回了一礼,微笑道:“刘兄幸会,在下薛江。”
名易在一旁嘟囔道:“甚么刘兄刘弟的,不带冰来,不留你吃面!”
刘倍回手在名易头上拍了一下:“就晓得吃!现在拎着冰来,等你面煮好,冰不是全化了?你且煮面,离朵一会就到,不会误了你的。”
说完对奚吾歉然一笑:“小易孩子气,薛兄莫怪。不晓得薛兄是哪位先生门下?”
奚吾一怔:“在下……”
名易已抢过话头,捉起那个大泥团子堵在刘倍眼前,问道:“这是甚么?”
刘倍一笑:“这个可是好物,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弄到手的。”他接过泥团,随手撩开袍角,自靴中掣出一柄小刀,挑开草绳,剥掉泥巴,露出一捆粗粗的竹筒来。这些竹筒两头都封着黄泥,沉甸甸地,看来装着甚么物事在里面。
名易蹲在旁边眼巴巴看,却被刘倍赶去煮面,他无奈,在那边一壁煮面,一壁打眼偷偷望这边看。
刘倍拿了个大碗接在下面,撬开竹筒一头的封泥,便有异样的香气喷出来。他拎着竹筒对着大碗小心倒下去,先流出些浅黄色的酒液
45、酒痴 。。。
,随即噼里啪啦掉出无数螺蛳来!
一个个竹筒打开,都是酒渍螺蛳,装了满满一大碗,螺蛳乌黑,酒液淡黄,看着其貌不扬,香气却浓得惊人,一下便将黄鱼汤的香气盖了过去。
名易很是不满,皱着鼻子愠道:“镇日吃酒也就算了,下酒菜都用酒渍,你不如改名叫图酒算了。”
刘倍也不生气,拈起一粒粘在竹筒口的螺蛳,凑在鼻端深深一闻,笑道:“说你不识货。这是龙山最好的桃花泥螺,用好酒加海盐渍了,便成无上佳品。”他说着,凑嘴过去轻轻一吸,将螺肉吸入口中,闭上眼细细咀嚼几下,叹道:“可惜无有与之相衬的佳酒来配,寻常美酒托不起这样美味,可惜,可惜。”
原来也是个好吃的人。奚吾不由失笑,道:“我倒晓得个酒方子,说不定配得起你这个酒渍泥螺。”
刘倍双眼一下睁大,喜道:“甚么方子?你说来听听?”
“取高昌马乳蒲桃洗净入瓮,以夜半泉底新水浸之,封严,经数月可得,酒色碧绿,味兼醍醐,以之佐河鲜海味,比米酒好得多。”
刘倍越听眼睛越大,扶着下巴凝神想了半晌:“这酿酒法,不用酒曲么?”
奚吾点头:“唐苏敬《新修本草》云:‘凡作酒醴须曲,而蒲桃,蜜等酒独不用曲’。酿这蒲桃酒,是不需酒曲的。”
刘倍欢喜了片刻,又颓然道:“高昌蒲桃好办,泉水也易得,只是要数月才得,如今却哪里弄去?”
奚吾想了想,道:“若以三分香雪兑七成栀子,加酸梅煮过,酒香清淡,勉强也可用得。”
刘倍大喜,登时跳了起来,自怀中摸出个烟花点了放上天,不一会,密荫深处便匆匆跑来个少年,手中捧着个冰盒,跑得又稳又快。
刘倍站在船头接过少年手中的冰盒,吩咐道:“去我房中拿三坛香雪酒七坛栀子酒,再弄一大包酸梅过来,快!快!快!”
作者有话要说:蒲桃就是葡萄……唐代就有葡萄酒了,只是以前人不大明白葡萄酒的酿制方法,其他酒用酒曲,葡萄酒也另加酒曲。例如北宋的著名酿酒专著《北山酒经》里就这样记载:“酸米入甑蒸,气上,用杏仁五两(去皮尖)。蒲萄二斤半(浴过,干,去皮,子),与杏仁同于砂盆内一处,用熟浆三斗,逐旋研尽为度,以生绢滤过,其三半熟浆泼,饭软,盖良久,出饭摊于案上,依常法候温,入曲搜拌。”这样一来,葡萄成为个附属品,不算正宗葡萄酒。
但也有不少人是自然酿造的,例如文中提到的那个苏敬就记了酿造葡萄酒不需酒曲。
唐《南部新书》丙卷记载:“太宗破高昌,收马乳葡萄种于苑,并得酒法,仍自损益之,造酒成绿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长安始识其味也。”说明还是有人明白怎么酿葡萄酒的,只是民间大概知道的人少吧,还是多以米合之。到清末1892年,张裕葡萄酿酒公司成立,中国才有了成批量的葡萄酒问世。
龙山黄泥螺是名产,佐酒大佳。以春季的桃花泥螺为上品,无泥无菌,味道极鲜。鲜食会中毒,当地人常以酒渍来吃。就是将泥螺用海水洗净,放入容器内,加盐后快速搅拌,静置若干时候,待泥螺死亡后,去掉水份,再加盐,加黄酒,将容器口封住,经一星期以后,即可食用,异香扑鼻。只要不开封,久储不坏,味极鲜脆香美。
香雪酒是黄酒的一种,很甜很香很好喝,我选这个,是因为名字好听……
栀子酒是种药酒,主治黄疸,我选这个,还是因为名字好听……
那个香雪兑栀子加酸梅的法子是我胡编的,大家不要去试……捂脸
46
46、出身 。。。
那少年愣了愣,刚要开口问,刘倍一叠声地催他,他只得领命匆匆去了。
饶是奚吾满腹心事,见刘倍心急成这个样子,还是忍不住好笑,安抚道:“不用那许多,每样取一坛足矣,让贵仆捧十个坛子,只怕连路都走不动了。”
刘倍赧然一笑,对已跑远了的少年扬声道:“离朵!一样取一坛!啊!不是,一样取两坛就够了!”
奚吾微笑道:“你要喜欢,回头我多配几大坛留与你慢慢吃,不急在这一时。”
刘倍眼睛一亮,击掌笑道:“小易却哪里寻来的这样妙人,不早让我识得!”
名易在那边捞出煮好的面,一条条码在冰上,粉缕银盘,晶莹剔透,很是好看。他一壁忙着,一壁口中答道:“薛兄自来,就不曾出过书库一步,今日难得出门,便叫你赶上了。”
“原来你就是大家说的那个书痴。”刘倍恍然,“怪道这样见闻广博。”
奚吾脸微微一红:“哪里,在下……”他不曾说完,却忽然被一筷子冷淘堵住了嘴。却见名易端着个大碗站在面前,板着脸道:“我好容易做了面,你们不吃,我通倒了喂鱼!”
刘倍忙不迭过去捧了一碗,淅沥呼噜吞了一大口,一壁嚼一壁轻轻撞了下奚吾的肩头,嘟囔道:“好吃好吃。”
奚吾会意,便也接过名易手中的冷淘吃了起来。
那黄鱼汤已放得微凉,却无有半分腥气,合着冰凉劲道的冷淘,就着细细缕缕脆生生的菜梗同吃,着实鲜美快爽。只是没吃一会,那个叫离朵的少年已陆续提了几坛子酒堆在岸上,刘倍便眼巴巴看看酒,看看奚吾,欲言又止,目光却越来越热切。
奚吾晓得他的心意,匆忙吃完最后几口,便借着炉子起火煮酒。三分香雪,七分栀子,点进去两颗酸梅,煮到瓮底翻出鱼眼泡,便住了火,倾一点在碧绿的荷叶杯中,香气虽淡,却有几分素颜惑人的味道。刘倍连忙吃干净碗中的冷淘,又吃了盏茶漱口,之后才虔诚地接过荷叶杯细细抿了一口,闭目良久,又取一粒泥螺吃了,陶然道:“果然好滋味。”
名易收好碗筷,也凑过来吃了一粒泥螺就一口酒,却撇嘴道:“也没甚特殊。”
刘倍只是摇头:“你小孩子不懂得,这泥螺虽味美,终究是水产,滋味较牛羊淡一些,若用寻常曲酒配来吃,酒味重,会将泥螺的滋味盖去大半。今日薛兄这盏酒,有曲酒之香,却无曲酒的霸道,不温不火,刚好将泥螺的鲜香托到极致,恰是绝配。真不知配上蒲桃酒,更是何种美味,唉。”
他在那里左一颗泥螺,右一口美酒,吃得不亦乐乎,奚吾却向岸边站着一动不动的少年招呼道:“这位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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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来吃罢。”
那少年劲瘦的身躯站在骄阳下立得长枪般笔直,回道:“谢了,不必,小的身份所在,不敢逾越。”
刘倍蹙眉挥手道:“你回去罢,直标标立在这里,没得扰了我的兴致。”
那少年面色有些不渝,仍恭谨地单膝跪地行了一礼,便退出了这片柳荫,却远远地立在道旁,任阳光暴晒,一动不动。
刘倍一脸不耐,只是闷头吃酒。
名易笑着问:“今日离朵怎这样执拗,你两个又吵架了?”
刘倍烦躁地捏碎了手中的荷叶杯,又揪一片新叶子乱卷,发作道:“那小子从昨晚就开始催我回黑州,无非又是甚么人拜见那样破事,出来连半月都不到就要回去,闷杀人。”
黑州!奚吾脸色微微变了变。低头端着酒盏似乎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