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做下了甚么淘气事,阿吾看在我面子上,只当没看见罢。”
淘气事……奚吾心中一声长叹。
但子文难得如此软语,有些话越发说不出口,握住子文的手沉思片刻,他忽道:“师叔祖这等世外高人,你是如何请来的?”
14、相依 。。。
子文一笑,掣出手竟去摸起筷子吃饭,边吃边赞道:“这盆鸡汁冷淘是厨下掐着时辰做出来的,柔韧冰凉,很是爽口,金钩菘菜汤冷了腥气就重,趁热喝却鲜甜无比,阿吾不来吃一口么?”
看他咂嘴舔舌,故意做出这一副馋痨样,饶是奚吾满腹心事,也不由微微扯了扯嘴角:“你一冷一热杂着吃,不怕吃炸了牙。”
子文叼着一条面凑过来,鼻子顶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笑眯眯要喂他。奚吾强不过,张嘴接了过去,却被子文趁势伸过舌头肆意亲了一轮,只亲得他气喘吁吁,好容易推开子文,刚要说话,不成想又被塞了一勺子鱼羹进来,满嘴鲜香。
子文笑道:“阿吾乖乖吃饭罢,吃完早些歇了,明日一早李继周就要走,你我总要送他一程。送完了他,我带你去城南桑家瓦子看杂技,那里的莲花棚近日来个胡女,传说柔技惊人,我好容易定到了前排座位,正好与你去散散心。”
奚吾慢慢咽下口中鱼羹,只觉心中沉甸甸的,勉强吃了两筷子冷淘,心口越发堵得慌,犹豫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子文……我想离开江宁城。”
子文喝了一口汤,随口答道:“再过两个月福娘就要及笄,总要成了礼,我才有空带你出去玩。”
“不是你与我一同去。”奚吾定定望住子文,一字一顿续道,“我自己走。离开这个江宁城。”
子文的手定在菜碟上方一动不动,抬眼看着奚吾,眼神变幻,许久不做声,奚吾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去,藏在袖中的手用力交握,还是忍不住发抖,后背的汗又已湿得透了,面上居然可以神色不动,自家也有些惊讶。
子文望着他良久,忽然一笑,道:“我请到李继周,借的是我爹的老面子,若没这层情分,便是我求他,他也是万万不肯来的,倘若只凭你自己,更是千难万难。不要想他会带你走,绝无可能。”
奚吾低声道:“我……也并非定要靠着甚么人才能活,本来……也不曾指望过他。”
“哦?”子文轻轻放下筷子,“原来这许多年我帮你都是自讨没趣,你不靠我,反而更快活,是不是?”
奚吾素知子文的脾气,情知他这样说话已是有了不小的怒气。先前千想万想,不晓得与子文挑明他会如何雷霆震怒,如今当真走到这一步,再也后退不得,将心一横,索性将心底的话统统倒出来:“你帮我许多年,我感激你,谢你,敬你,爱你,可是,从不知你爱我甚么。容貌,不过尔尔;才情,更无甚么可说;我亦不是那等温柔细致的人,学不来添香伴读。你我这样关系,还能有几年?我年岁已长,早不复少年容貌,如今还能勉强入你眼,只怕终
14、相依 。。。
有一日你会看得我厌,到那时,我又向何处去?总不成在你府中养老,做一辈子米虫——即便你容得,我活着也没甚么趣味。凭你的家世手段,多少美貌少年不能有,便放我走了罢。”
子文眯起眼睛:“若我说,一辈子不放你,你又如何?”
奚吾勉强抑制住全身的颤抖,答道:“多年来承你关爱,我才能苟活至今,你想要回这条命,我便以这条命报你。”
“我要你命作甚?”子文慢慢靠在椅背上,捏着个酒盏在手上玩味着,“原来你心中,一直是这个心思。报恩么?”他一声冷笑,“这许多年我对你的好,你都当做市恩?”
奚吾正要答话,不想子文猛地一脚踹在他身下的椅子上,将椅子踹飞,撞到墙壁一声巨响,摔得四分五裂,他失去平衡,扑通摔在地上,膝盖疼得钻心,才要勉力爬起,一只薄底长靴已重重踩在了他的肩膀上:“很好,报恩。你欠我多少自家心里清楚,我便不放你走,要你用这个身子报我,要你一辈子做我的禁脔,到我厌的那一天,也不能走。”
肩头如有千斤重,头顶忽然又有酒水细细浇下来,连绵不绝,浇得他睁不开眼。
奚吾闭上眼睛跪在那里,勉强支撑着没有伏倒在地上,颤声说道:“你对我各样好,我也并非不晓事之人,心里是明白的,但我毕竟不是女子身,终日与你这样关系,总不是长久之计……”
子文的脚猛地压下去,终于将奚吾踩倒在地上,再也挣扎不开。
“甚么关系?主人和娈宠么?你既把自己当做个娈宠,还要甚么长久之计?我要你伺候,你来伺候,我不要你伺候,你便等着伺候,这就是你的长久之计了。”子文弯下腰,伸手理了理奚吾湿透的额发,温柔地摸了摸他脸,“记住罢。”
子文抬起脚放开他,分开双腿掀起袍子下摆,懒洋洋坐在那里微笑:“现在,过来伺候我。”
奚吾忍下满眼的泪,膝行数步跪在子文跟前,重重叩下头去:“子文,求你,让我说完。说完了,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绝无反抗。”
子文一笑:“伺候得官人舒服了,要说上一天一夜也由得你。现在官人不想听。”
奚吾的泪终于流了出来,跪在子文的脚前,揪住他衣角,仰头哀求道:“求你……你这个样子……我害怕……求你……”
子文凝视着奚吾一双泪眼,暴怒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柔软。
当年阿吾初次承欢的时候,也是这样哀哀恳求着:“官人,官人,好痛……求你……你这个样子……我害怕……”那时,他也是这样挂着泪水,黑鸦鸦湿漉漉的眼睛全心全意地望着自己,只盼他能温柔些。
14、相依 。。。
那个时候,阿吾总是在害怕。
入夜了从不肯一个人呆在房里,怕他一觉醒来,自家也会消失不见。
他时刻追随着自己的脚步,怯生生跟在脚边,望他一眼,摸摸他的头,叫他一声“阿吾”,有了这些,他便甚么都不顾了,要他怎样便怎样,小小的身子,柔软,香甜,带着他的味道,蜷缩在他怀中,小手牢牢揪住他的衣角,全心全意地依靠着他。
午夜惊醒,他会颤抖着贴过来,轻轻哀求着:“官人,官人……求你,抱抱我……”
子文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把抱起奚吾,用力揉进怀里,声音满是痛楚:“阿吾……阿吾!不要走……你走了,便只剩了我一人……偌大一个施府,只我一个人……”
外面的天色从明亮刺眼转为红霞满天,最后渐渐黑下去,小屋内两个人紧紧相拥,在这样的盛夏,颤抖着,如寒冷冬夜里的小动物,拼尽全身的力气缠绕在一起,汲取对方的体温,互相温暖。
脸颊,手,脚,胸膛,小腹,腿……能贴的紧紧贴住,能缠绕得紧紧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灼热得像一团火,痛苦,又快乐。只想牢牢抓住眼前这个人抵死缠绵,哪怕,只有今朝。
门外远远的假山上,一个人散发宽袍倚坐石下,手持横笛,无声地吹着。
吹着大漠风沙,吹着天高云淡,吹着陌上花开,吹着小桥流水,吹着院落人家。
无声无息,彻夜。
作者有话要说:鸡汁冷淘就是将剔掉骨、内脏、头、爪等部位的煮熟鸡肉捣成肉泥,装在绢袋里,沉入沸水之中,由此获得清而浓的鸡肉汤,以之和面,做出来的过水凉面。
菘(音song)菜,就是大白菜^_^
瓦子:宋代的表演场所,诸多小表演棚子的聚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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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急病 。。。
第二日,却完全没能按照子文的计划走。
一大清早,奚吾独自一个悄悄跪到洪景的门前叩头,洪景听到声音披着衣服出来相扶,奚吾不肯起身,又重重叩了个头,道:“今日师父就要走了,徒弟身份卑污不敢相送,只得在这里给师父叩几个头,望师父千万保重身体。”
洪景强拉他起身,奚吾站起来那一瞬,却忽然手脚抽搐,眼直口僵,一头软倒在了洪景怀里。
幸好施府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大夫,一通纷乱过后,李继周冷着一张脸被洪景强拖过来给奚吾诊病。
匆匆赶到的子文被关在门外,恰好听到里面李继周冰块一样的声音:“你多少日子没睡觉了?找死么!”
子文吃了一惊。
刚被小厮们惊醒,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子文先是心疼,随之而来的便是恼怒。
奚吾大清早去洪景门前叩头还能有甚么原因,无非是不死心,还指望着洪景能带他离开江宁城。只是叩头能叩到晕倒,想来他经了这起命案,也确实受到不小的惊吓。
如今听李继周这样说,原来却是另有隐情。
子文耐不住,抬脚就进了屋子。
只见奚吾面色苍白裸着上身侧脸伏在榻上,榻前一片狼籍,黑黑红红杂在一起,血腥气混着药气弥漫在屋子里。洪景正在与他施着针灸,扎得满头满后背都是金针。李继周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站在榻前,面色阴沉。
奚吾张口欲答,正望见子文进来,脸色变了变,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没事,想是中了暑……”
“放屁!”李继周转身怒视子文,挥手喝道,“无干人等都滚出去!”
子文何时受过这等气!
只是今番与他气受的却是李继周,何况奚吾的病情似乎颇有不妙,他也只得按捺心情,默默退了出去,还乖乖掩上了门,暗地里却留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站在门口凝神去听。
听得李继周的火气很盛:“你明知自家身体已破败如此,还不知珍惜,莫不是活够了!”
奚吾依稀回了甚么,声音太低,听不清楚,李继周又是一声怒喝:“放屁!”
洪景倒是声音平和:“师叔息怒,阿吾现在身体极是虚弱,师叔还是先想个甚么法子救他一救罢。”
“老子治活人不治死人,治想要命的人不治找死的人,他无有求生之念,神仙也难救!”
里面静了一会,洪景低低说了甚么,一个小童开门出来,手持药方,看模样,是跟在李继周身边的那几个小童之一。
子文招招手叫他过来,轻声问道:“里面那病人,究是何症?”
小童眨眨眼,警惕地把药方揣进袖底:“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15、急病 。。。
子文一翻手,露出掌中一小锭雪白的细丝纹银:“你告诉我,这锭银子就与你去买糖吃。”
那小童切一声:“每个人都这样说,你道我拿糖当饭吃么?吃多了糖,牙齿会坏掉,我才不干。”
子文微微一笑:“你要去抓药不是,江宁府很大很大,药局在哪里你也不晓得,正值酷夏,时疫流行,在外面跑上一天抓药,可要命得狠呐。嗯,还有许多人无钱吃饭,只怕见个白胖的,忍不住弄来吃掉也是有的。”
小童咬着嘴唇盯着他,眼睛眨啊眨,没说话。
子文施施然走进院中凉亭,招手要人上了两盏冰镇酸梅汤,自管自端着一盏细细品,还小声叹息着:“唔……冰牙……”
那小童恶狠狠盯了他一眼,跑过来低声问道:“你是洪先生的朋友不是?”
“当然是,我二人自小相识,交情匪浅。”
“你刚才说那些吓不着我。我只是看你可怜,勉强跟你说说里面那人的病情,你谢我甚么?”
子文笑道:“我着人替你去抓药煎药,你找个无人处自在歇歇,岂不是好?”
小童撇撇嘴:“不够!”
“那……再加多你一盏冰凉凉的酸梅汤,够不够?”
小童勉强板着脸,正色道:“这是你求我的,我告诉了你,你不准叫先生知道!”
子文一本正经地点头:“好。”
小童附在他耳边细细地耳语几句,子文却听得面色大变,叫甘松领小童去歇,自己捏着那张药方呆呆坐着,竟觉得手心滚烫,后背生凉。
甘松安顿好小童转回来,见子文还在定定地发呆,轻声问道:“敢问大官人,可要着人去照方抓药?”
子文回了回神:“哦,去罢,去一苇堂拿药,小心些,不要叫人知道了方子去。”
甘松领命而去,子文望着他背影,沉思良久,忽然站起身走到洪景房前扣了扣门:“李叔叔,小侄施仲嘉有事求见。”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拉开条缝,洪景露出半张脸,一根手指立在口唇前:“嘘……师叔正在施针。甚么事?”
子文一把抓住他袖子,低声道:“我想见见阿吾。他到底怎样了?”
洪景叹口气,侧身出了门,拉着子文走到廊下悄声道:“这孩子不晓得哪里来那样重心事,气血郁结,心肺淤阻,小小年纪,脉细无力竟如垂死之人,师叔说他至少已有半年以上不得好眠,或是多梦易醒,或是彻夜不寐。即便是身康体健之人,几日不睡也要生些病症,何况阿吾自小体弱?如此这般长久下去,只怕死期将至啊。”
他摇头叹息一声,又道:“我试过喂他丸药,他通吐了出来。与他清水,他倒又吐了几大
15、急病 。。。
口血给我。还不知一会的汤药可能灌得下去,唉……”
子文焦躁道:“可有法子救他一救?”
“正是师叔说的那句话,医者救得了人救不得心,他自家无有求生之念,我等徒呼奈何。此次有师叔出手,当可保他一时,但终究保不了他一世。心病还要心药医,这事,只怕还要你做些甚么才行。”
子文犹豫片刻,问道:“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