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玄云骤而变得平静下来,他缓缓的,十分清晰的道:“世间事,总有个理可解、有条
线可通,迷信点说,也有个因果可论,报应可倚,天衣无缝是老天爷的手段,不是人的能耐,
所以俗语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这样讲,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一咬牙,唐力群道:“不懂!”
戴玄云叹了口气,沉沉的道:“那我就明说了吧,你为什么故意装病,不愿帮着我去替
曹世彪报仇?”
唐力群大声道:“我不是装病,我是真有病——”
戴玄云静静的道:“一个生病的人,还能每天吃上五笼‘再来吃’的小笼蒸饺,‘再来
吃’的店小二朱冲你该记得吧?早时亦曾替我介绍过,他告诉我这些日来每天为你送蒸饺,
不但送给你吃,还见着你吃,压根你就没有生过病!”
噎窒了片歇,唐力群才挣扎着道:“胡说,朱冲那狗头全是胡说!”
戴玄云不似笑的一笑:“这是你第一个破绽;谁会知道我行动的日期,去‘白马堂’的
经过路线?只有两个人,李素玉与你,这是你第二个破绽,谁有力量事先安排下杀手在我必
经之途狙击于我?你;谁能摸准我到达‘流沙沟’‘白马堂’垛子窑的时间而布置下何小七
那幕把戏,更适时传出风声意图引发杀戈?你,这是第三个破绽,现在,你不声不响欲待远
离,除非心中有亏,方才有鬼,否则何须如此?这便是你第四个破绽了……”
唐力群抗声道:“全是无中生有,揣妄之词,你如此含血相喷,陷我于大不义,至少总
得为我找个理由吧?”
戴玄云痛苦的道:“理由不是我替你找的,是我们那好弟妹李素玉替你找的!”
唐力群叫道:“你这是何指?”
闭闭眼,戴玄云道:“李素玉控诉仇一青因为意图染指她而不遂,惊动了世彪引起争执,
才被仇一青用剑自背后刺死,她却不知仇一青右手姆指早断,半年前已经弃剑习鞭了,仇一
青不能用剑,又如何以剑杀人?这是其一,当天晚上,仇一青并末留宿曹家,乃是寅夜兼程,
此有‘白马堂’上下为证,这是其二,我的行踪被那干杀胚了若指掌,沿途设伏加以狙击,
只有李素玉才能这么清楚泄底——自然,由她通知你,你也就同样洞若观火了,这是其三—
—”
不等唐力群辩说,他又迅连接下去:“问题是,李素玉为什么要诬陷仇一青?答案不难
找,因为曹世彪的死亡,她必须掩护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凶手,为什么她要掩护那个真正的
凶手?答案就更明显了——此中必有奸情,唐力群,你和曹世彪来往密切,世彪对女色节制
甚严,第一个有机可乘的嫌疑就是你,恰巧你在六月尾至七月初世彪出事的几天不在‘南旺
府’,朱冲明记得你在那段空档里不叫他送饺子;而仇一青不用剑了,你却一直是个用剑的
高手,唐力群,这种种般般,再加上你托病不出,我的行程泄密,你意图远行,各项事实拼
凑拢来,不就是一幅真像么!”
突兀一声狂笑出自唐力群的嘴里,笑声彷若狼嗥虎啸,他形容狞厉,神色狰猛的怪叫:
“没有错,你说对了,戴玄云,你完全都说对了,是谁让曹世彪冷落娇妻,是谁让我有和李
素玉接近的机会?李素玉和那块木头在一起是守活寡啊,偏生鬼差神使,当李素玉和我在一
起的时候又被曹世彪撞见,他疯了,他竟要杀素玉,我怎能不加阻拦?为了要救素玉,只有
造成那样的后果!两情相悦有什么罪过,两心相许算什么悖逆?这是爱,你明白吗?这才是
真正的爱,不渝的情,是天下至高至上的心性流露啊……”
戴玄云阴森的道:“你只错了一样,唐力群,你找错了对象——你苟合的人乃是你结拜
兄弟的老婆!”
唐力群笑得面孔扭曲,笑得口沬横飞:“姓戴的,我做的事我不后悔,我有担当,你要
替曹世彪报复我么?你要为了那个疯子,那块木头,那不识人间真情的东西杀害我么?”
戴玄云憎恶的道:“只怕别无选择;唐力群,你已经不是个人了,人有这样罔顾伦常,
不知羞耻的么?人有像这样冷酷狠毒,赶尽杀绝的么?你心中不存道义,眼里无视仁恕,十
足的禽兽之属,唐力群,你准备保命吧!”
蓦地里,唐力群的左袖飞起,宽大的袍袖遮掩戴玄云的双眼,身形同时暴旋斜进,右手
翻闪中,一柄尺半长的锋利短剑寒光眩映,快不可言的猛刺戴玄云小腹,出招之疾,用式之
狠,纯是拚命夺命的路数。
老藤棍猝然冒自戴玄云掌心,横压硬截,剑棍交触的俄倾,唐力群半步不退,左手倏忽
伸缩,又是一柄同形同式的短剑出现,那般出人意表的急戮敌人咽喉。
戴玄云也豁上了,他偏头侧脸,骤而张嘴一口咬住对方刺来的剑刃,由于这一剑之势太
快太猛,牙齿合拢的一刹,只算将唐力群的剑招封制住一半,另一半便穿过戴玄云的右颊,
血淋淋的透腮而出,就在这时,戴玄云的第二只老藤棍抖手飞扬,骨骼的碎裂声便在棍影的
颤弹里传响,唐力群整个人倒仰出去,老天爷,那张原本英俊风发的面孔呢?怎么会在瞬息
间变成这么血肉模糊的一团?
一条身影疯狂的扑了进来,尖泣着迎拥打横仰跌的唐力群,而突然尖泣化做一声凄惨的
哀号,进来的人与唐力群双双跌倒叠仆:“力群……力群……我的力群……啊!”
那是李素玉,不是全身缟素的李素玉,是上下红罗,装扮得有如新嫁娘般的李素玉,她
拥抱着已经断气的唐力群,或许是因为她拥抱的角度不对,也或许她早有做同命鸳鸯的打算
吧,唐力群的右手短剑,便正在她拥上的一刹插进她的胸口,插得很深,深到足够他们一齐
轮回转世了。戴玄云拔掉透腮的另柄短剑,狠狠向地下吐了一口血水,再不看那叠卧一堆的
两具遗尸,头都不回的大步推门离去。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静,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美的泌凉。于是,遥远
处,传来更鼓三声。
柳残阳 》》 《沥血伏龙(台版) 》
第 四 章 血誓索仇
马儿独自徜徉在那片如茵的线草间,悠闲的享受着它这顿鲜嫩又芳香的美食,草坪边有
一弯清澈的溪水潺潺流动,粼粼的波彩反射着细碎的光影,投映在青葱婆娑的枝叶上,四周
很宁静,宁静得有一股懒慵的味道,树下,戴玄云双臂枕在脑后,正似睡非睡的打着盹儿。
偶得的一抹清凉,浮生愉闲嘛,可不是夏日炎炎正好眠?
于是,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便在这时沿路响了过来,路,原是在树荫的另一边。
戴玄云没有睁开眼去看是谁骑在马上,又是谁在这么大热天里急毛窜火的赶着路?人间
世上有的是稀奇古怪的事儿,不缺莫名其妙的人,自己休歇养神要紧,任是那一个乐意冒着
顶空的毒日头挨晒,全管他娘的!
蹄声一阵雷似的响过去,却又一阵雷似的响了转来;戴玄云仍然没有睁眼,连他那匹低
头吃草的黑马亦不曾抬起脖颈撩一撩,这头牲口与它主子差不多——不爱搭理闲事,而且,
懂得把握这份难得的自在悠游。
尘土飞扬中,路上那匹枣儿红的健骑倏然煞住去势,马上骑士在一个漂亮俐落的鹞子翻
身下抛蹬落地,扭腰挥臂,一头冲向树下,张口便是一阵鬼哭狼嚎:“我的亲娘,可算是把
你找着了……”
戴玄云听声辨人,立刻就知道来的角儿是谁,他只微微睁开一只左眼,瞅着那位满头大
汗、混身灰沙、长得活脱个猴崽子似的仁兄,懒洋洋的掀着唇:“天塌啦,地陷啦?看你这
付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正上不了台盘的东西!”
来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顿时抹成满面花黑,他却顾不得端肃仪容,只是上气不接下
气,火烧屁股般扯开嗓门急姥姥的叫:“老戴,老戴,戴祖宗,大事不好了哇,亏你还有这
份闲情逸致,即当着两枚卵蛋在这里乘风凉,可怜这边厢把我们哥几个都快急疯啦!”
这才算把眼皮子撑开,戴玄云先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慢条斯理的道:“有话慢慢说,
沉住气,别他娘这么鸡毛子喊叫的,你不嫌喧嚷,我耳根子却要清静;人家称你“猴叫天”,
半点不错,嗓门一开,能把玉皇大帝吓一跳!”
凑近了些,“猴叫天”果然将声音放低了,但仍旧撤不掉那股子焦惶:“没告诉你出了
什么事,老戴,你当然潇洒自如,和个舅子一样,在你明白你捅的纰漏有多么严重之后,设
若你还是这等轻快,我就算你能罩!”
嘿嘿一笑,戴玄云眼珠子上翻:“甘为善,猴崽子,你是在吓唬你爹我?老子走三江过
五湖,肩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阵仗没经过?山倒了我来抗,
压不着你这把瘦排骨;说吧,是什么鸟事将你惊成了这付德性?”
干干的咽了口唾沬,这甘为善努力别着声道:“城东‘九环武馆’的馆主“九环神枪”
蔡心悟蔡老爷子今天大早接到一封‘侠义帖’,帖里要求蔡老爷子主持公道,同心协力来对
付一个人!”
戴玄云不解的道:“给我提这些干什么?他们要对付谁,该那被对付的人去伤脑筋……”
甘为善又几乎叫了起来:“人家要对付的主儿不是别人,就是祖宗你呀!”
呆了呆,戴玄云不由坐起身来,迷惘中带着气恼:“要对付我?凭什么要对付我?我他
娘一未作奸犯科,二未盗粮贪贿,是那一个王八蛋吃撑了没事干,冲着我触我霉头?”
甘为善紧拧着一双疏淡的倒八眉,道:“那封‘侠义帖’的具名人来头可叫不小,竟是
名震关外的‘金甲雪髯’胡非烈,老戴,你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角儿,胡非烈是个什么来历
出身,总不会不知道吧?”
面颊的肌肉往上吊起,两腮相对的那两块疤痕便特别明显的突凸了;戴玄云深深的呼吸
着,形色业已转为凝重:“原来是胡非烈这老鬼撒的帖子,现在我明白了,甘为善,这档子
事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怪的是它原该很早之前就发生,却拖了这么长久的时间才有行动,
以至使我认为风波已成过去了……”
轮到甘为善迷惘了,他怔征的道:“到底是怎么一码事?你就别给我打哑谜啦,这些年
来咱们哥几个都合在一起,你在外面有什么风风雨雨我们全清楚,却几曾听过你和姓胡的结
梁了?老戴,莫不是他们弄错了吧?”
摇摇头,戴玄云道:“没有错,胡非烈完全没有错,他出面找我绝对是找对了人,问题
的症结只在于——他有没有理由找我,本身的立场是否站得住!”
甘为善急燥的道:“老戴,你几时学会绕着圈子说话啦?这内因实情,明白说出来不是
又快当又爽落?这边一段那头一截,光是憋也把人憋死了!”
戴玄云指了指自己两腮间的疤痕,低沉的道:“记得我腮帮子上对穿成双的这两块疤是
怎么来的?”
甘为善道:“这还用问?那‘黑龙’唐力群给你漆补的呀,约莫有年把了;怎么着?这
桩麻烦和那段往事,难道说尚有什么牵连?”
叹了口气,戴玄云道:“胡非烈就是唐力群的师父。”
脖颈间的喉结蓦地一颤,甘为善又吞了口唾液:“天爷,就有这么巧法?”
哼了哼,戴玄云白了甘为善一眼:“巧?一点也不巧,早在二十年前,胡非烈就是唐力
群的师父了,算一算,胡老鬼退隐封刀,亦快有十年喽,我原以为他不会出头搅合的,除了
唐力群是他徒弟这一层之外,从那一方面说,他都不宜再伸手包揽这段公案……”
甘为善道:“胡老头大概有七十好几了吧?既已金盆洗手,又是这么高的太岁,还他娘
有兴致摆出一把老骨头来翻江倒海,真叫何苦?”
戴玄云喃喃的道:“若是一朝风起浪涌,还不知道会溺灭了谁?”
这句话像是提醒了甘为善,他忙道:“老戴,你就别他娘光坐在这里摇头幌脑了,姓胡
的老家伙虽说春秋已高,但功力精湛,修为是越陈越厚,他的名望又大,人面又广,潜势可
谓不小,这‘侠义帖’一发,尚不知会招来多少能手强豪圈堵于你哩,还不赶紧设法应付?
退一步说,要窝起来也得早早想个地方去躲呀!”
“呸”了一声,戴玄云怒道:“这是什么驴话?真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再不
算个人物,多少也在道上翻滚了这么些年,岂能让人吓成个缩头王八,有那么点雷声电闪就
往窝里躲?况且这桩公案我毫无错失,凭什么含糊他们?”
甘为善苦睡一张猴脸道:“你可别迂,老戴,若是胡老头子讲道理,此番便不会出面找
你晦气了,江湖上弱肉强食,胳膊粗的是大爷,这种情形你不是不知道,还有什么是非可论?
只要他们堵着你,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谁和你讲曲直,谁就是孙子!”
戴玄云沉默了一会,神色阴鹫的道:“不管怎么说、叫我躲躲藏藏我是决计不干,到了
时候,拚得过固然要拚,拚不过也一样要拚,横竖捞一个够本、捞两个有赚,姓胡的遍袒徇
私,老子就和他豁到底!”
甘为善小心的道:“既然你打谱硬抗,我们兄弟几个说不得陪你卯上,但总该有个应付
的法子不是?至少也得探探对方虚实,摸清人家底细,闷着头打遭遇战业已不时兴啦,而我
们人少力薄,楞着碰,恐怕吃瘪的光景多……”
摸着腮颊上的疤痕,戴玄云沉声道:“蔡老爷子是否帮着咱们?”
甘为善多嘴多舌的道:“这还用说?他老人家一接到这玩意,便私下打发人四处找你,
结果找你找不到,却在酒楼上把我拎了过去,老爷子讲明了事情原由,更特别强调其中的严
重性,我才急了,你的居处不见人影,平时里常去的地方也未曾露面,我在城里团团乱转,
把眼都寻花啦,后来幸亏遇着马小七,他告诉我你到‘头条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