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笑道:“人生本来就是复杂的,因为你不经世故,才认为简单,今天在村店里,你也觉得食物粗糙,难以下咽,因此你也领略到贫穷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是今天晚上的菜肴就很可口,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呀,享受不一定就要富贵。”
李益苦笑着叹了一声:“你还是没明白,你觉得今天晚上的菜可口,是因为你饿了一天,如果你饿了两天,村店里的食物,你会觉得更可口。饥者易为食。古人早就说过这个道理了,但我们总不能为了要使糟糠变为可口,经常饿两天吃一顿吧?”
霍小玉终于笑了:“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有道理了。”
李益也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操这个心,有我在,你不会吃苦的。”
霍小玉娇慵地躺在他怀中道:“是的!国计民生,飞黄腾达,那些事原不必要我操心。
你是个有主见的人,你知道如何处理的,我只要使你愉快就够了。”
李益笑道:“快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呢。”
霍小玉闭上了眼,忽然道:“对了!我们一路行来,怎么没碰见娘她们呢?”
李益道:“她们走得早,也许已经上山去了,我问过店家,叫店家去打听一下,这儿共有两家大客栈,另一家也没有,因此,我想他们一定先上山去了。”
“会不会歇在别的小客栈里?”
“我想不会,娘也不是能吃苦的人,她也不必省钱。”
李益的猜测大部份是对的,只有一点错了。
他们第二天赶到了终南山上的白衣庵,郑净持坐来的车子确是昨夜就上了山,江姥姥陪她在山上住了一宿,赶车的谢老汉则是歇在山下农家的。
李益的猜测到这儿全是对的。
错的是他说郑净持不能吃苦的话,他们到达白衣庵时,郑净持正在菜圃哀摘菜,跟她在一起约有许多中年妇人,郑净持已经换上了跟她们同样的粗布衣服,工作得十分起劲,如果不是江姥姥带着指点,简直认不出来了。
只有一天,谁也不相信她有这么大的转变。因此两个年轻人都怔住了。
郑净持见到他们,流露出一个十分欣慰的微笑:“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请姥姥回去告诉你们一声,我想不回去了,姥姥不答应,说是怕对你们无法交代,你们自己来了,就可以把话说清楚了。”
霍小玉连忙道:“你不回去了?”
郑净持道:“是的,这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你看我现在多么高兴!”
霍小玉看得出母亲的高兴是自然的流露而不是矫揉的做作,因为她一直在笑着。
以前郑净持不是没笑过,但笑得很短暂,大部份是被平静与忧虑所笼罩着。
李益顿了一顿道:“娘!你真的习惯这种生活吗?”
郑净持道:“当然习惯,一踏进门,我就知道这是我所梦想的归宿,这儿的环境,这儿的人,一切都太美好了。”
他们在谈话,旁边在工作的妇人连望都不望一下,似乎每个人都认为天地间只有自己是存在的。
霍小玉道:“娘!你就是不回去,也该先回家一趟,把你的东西清理一下……”
郑净持道:“傻丫头。你看看我这身衣服,再看看那些人,家里的东西那一是我需要的?”
转头向李益道:“我那十万钱本来是要捐赠给庙里的,可是主持师太拒绝接受,她说这里不需要钱。她为了清修,在这儿盖了四十间屋子,不准备扩大,我刚好是补了最后一个缺,庙产足可维持四十个人的生活,那笔钱根本用不着,我已经分配好了。”
“桂子跟浣纱各得三万,浣纱的一份由你们收着,她跟玉儿投缘,十郎收在身边吧,桂子的那一份给她,叫她回家住去吧,她的家在十一娘邻近,十一娘知道的,家里还有兄嫂。”
“另外的三万给允明,给他谋个前程,一万为我捐赠给附近的庙里,我的东西就由你们支配吧,可以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送人好了,尤其是那些衣服,小玉穿用还早,放着生霉太可惜……”
她说得高兴,霍小玉的眼泪却流了下来,郑净持发觉了,微微一笑道:“孩子,你哭什么,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霍小玉道:“娘,你叫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郑净持这才轻轻一叹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迟早都要分手的,娘难道还能跟你一辈子!”
李益道:“娘,我们是准备一辈子奉养你的。”
郑净持摇摇头道:“十郎!你是个很明理的人,怎么也说这种傻话呢?我知道这是你们的一片孝心,但孝应以顺为先,我在这儿快乐,你们就该让我在这儿快乐!”
李益没说话了,郑净持弯腰下去摘菜,道:“你们回去吧!不要妨碍找的工作。”
霍小玉流泪道:“娘!你何必要受这个罪呢?”
郑净持肃然道:“你认为这是受罪,我却认为是无比的快乐,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劳力换来的生活,不是靠人奉养,不是靠人怜悯,施舍。你们再也没想到我今天早上的早餐吃了多少,我足足喝了三碗粥,因为这是我以自己的劳力赚来的。”
她用手一指旁边的一个素衣妇人道:“那就是主持莲因师太,这个庵是她的,庙产也是她的,但她跟大家一样地工作,这儿没有主人,没有仆从,都是一样的身份,住在这儿,每个人都更为自己工作……”
李益忍不住一叹道:“无为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郑净持笑笑道:“是的,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虽然勾划出一片人间乐土,但却是虚幻的,藏在雪深不知处,但这儿却是真实的,随时都可以来,随时都可以去,有人出去了三次,终于还是回来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牵牵小玉的衣服道:“走吧!”
霍小玉道:“就这么走了?”
李益苦笑道:“除非你也愿意留下,否则还是走吧,娘的心意已经决定,大概不会再改变了。”
果然郑净持低头摘菜,忙于工作,连话都不跟他们说了,霍小玉站了起来,终于在李益轻扯下,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却忍不住道:“娘!女儿回去了!”
郑净持连头都没有抬,只嗯了一声,霍小玉含着两包眼泪,离开了菜园。
就在两人走出小门的时候,在矮墙上,郑净持还悄悄地望着,悄悄拭泪。一只理柔的手,拍拍她的肩头,回头一看,卸是庵中的住持莲因师太。
郑净持感到很不安,莲因师太却和蔼地道:“郑夫人,惜别乃人之常情,人非太上,我虽然是自幼虔修,也未能做到一尘不染的境界,偶有家人来访,一样会动情伤怀的,那小后生是令媛吗?”
郑净持点点头道:“是的,她为了赶路骑马方便,才着了男装。”
莲因启口欲言,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念了一声佛号。
郑净持忙道:“师太有什么指示?”
莲因想了一下才道:“说了也许会扰乱夫人的心情,令媛似非寿永之相。”
郑净持身子稍微震了一震,低声道:“弟子也略知相法,早就有这个预感了。”
莲因轻叹一声道:“而且她命当孤寡而无善终。”
郑净持又是一震:“弟子也有此感。”
莲因道:“那夫人的相法已很高明,夫人放得下心吗?”
郑净持叹道:“既然命由天定,非人力可回,放不下又能如何?只好由她去了!”
莲因道:“不!命非不可变,只是夫人措置错了,如果为令媛择一个平庸弟子,让她庸庸以终,倒是寿可期考,那个少年才气纵横,锋亡毕露,与令媛相匹,虽是一双璧人,却因为两极对冲而强弱之势不衡,故无善终。”
郑净持苦笑道:“弟子也料到了,但情势所趋,冥冥中似有天定。”
莲因颇感兴趣地道:“昨夜匆匆一晤。仅知梗概,初见那两个年轻人时,还以为夫人不解命相而铸此错,现在听夫人之言,似乎夫人对命理研究极深,结果仍然无法阻止,倒使我感到不解了,夫人可以为我细说一下吗?”
她拂拂墙旁的石块,请郑净持坐下了,自己坐在对面,听她把始末情由以及遣嫁小玉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莲因一叹道:“天下竟有这等巧事,那倒是怪不得夫人,这的确不是人力可回的,阿弥陀佛,红颜薄命,自古皆然R夫人也不必为令媛去操心了!”
郑净持道:“是的!我看出李十郎非可托之人,但天意使然,完全由不得我作主,我也知道小玉的命必无善终,但没有办法能改变它,所以我只好眼不见为净,远远地离开他们。”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莲因只是连连念佛,可是她古井无波的脸上,却现出了恻然之色,似乎在为那个薄命的女孩子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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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霍小玉此刻却舒适地倚在李益的怀中,坐在车子上,恬然入梦,两匹马系在车后,徐徐地走着,江姥姥靠在车子里面,也闭着眼养神,太阳虽然很热却有一阵阵夏日凉风吹来,一切都静极了。莲因师太的叹息,郑净持的眼泪,没有在他们中间引起一点感应。
回到长安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因为车子走得慢,而霍小玉再也不想骑马受一次颠簸之苦了。
进城后,江姥姥坐车回家,他们小俩口骑马回到私邸,家里人都迎了上来,少了一个郑净持,却像空虚了很多。
遵照郑净持的嘱咐,也问过桂子本人的意愿,他们决定把桂子送回家去。她是很狡黠的女子,她很嫉妒浣纱的待遇,但也知道李益的性情,不可能再将她收房了,再知道郑净持遗送她三万钱后,她宁可回家去,安安份份地另行择配,摆脱了奴才的生涯。
如果她留下来,李益成了新主人,倒也无所谓,但同等地位的浣纱势必高上她一级,成了她半个主人,那是她无法忍受的,何况她跟秋鸿很投合,两小无猜,默然寄意。前一天晚上,她握着秋鸿的手黯然地道:“秋鸿,你不是个长久做下人的人,好好地跟着十郎,混个出身,再来接我,我在家里等你,这样对你也好一点,免得人家说你娶了个丫头。”
秋鸿比她还小一岁,不但读过书,也学过手艺,灵智已开,也激动地道:“桂姐,你放心好了,爷说过了,他自己放了差,就会为我设法谋个前程,外公替我存一点钱,我也会节省着,不出五六年我一定来接你。”
桂子笑了一笑:“你还年轻,就等个十年也不晚,夫人赏了我三万钱,她临走的时候,把她的东西清了一部份偿给了我,再加上我几年所得的赏赐,总也值几个,钱我带回去,东西我都寄放在你外公那儿,将来要活动前程时,可以拿来运用,但要记住,你一定要大红采轿来抬我才出门。”
秋鸿点头答应,两人依依地谈了一夜,李益与霍小玉就带着她,一车直驶灞侨,秋鸿与李升早一步带着行李,在这儿雇了船,因为鲍十一娘夫家住在耿家集,在这儿乘船,顺着灞河,折渭水,也不过半天的行程,本来乘车快得多,但霍小玉要借机会逛逛汉陵,还是坐船去了。
长安有离人远行时,都以灞桥为送别的止界,因为过了桥就是临潼县属了,垂柳如丝,秋鸿用柳条编了一圆环,套在桂子颈上,哽咽地道:“桂姐,你多保重。”
说着眼睛已红了,船已摇曳行远了,他还在桥上招手,桂子把柳环自颈摘下来抛在水里,霍小玉道:“他辛辛苦苦编了给你送行的,你为甚么丢了呢?”
桂子轻轻一叹:“折柳送别,是永诀之意,我们将来会相见的,何必要这个呢?”
李益笑道:“原来你们约好了,这两个小鬼人小鬼大,真不得了。”
桂子侧然地道:“也无所谓约不约,我说了要等他十年,十年之内,他如果有点长进,我就等着他,十年之内,如果他还混不出一个名堂来,我就另嫁他人。”
霍小王道:“那孩子挺聪明的,有爷提拔他,也许不出十年就会有点成就的,既然你们约好了,你干嘛要回家,在一起守着他不好吗?”
桂子摇摇头道:“不,守着他,他永远长不大,他的依赖心太重了,一定要他自己一个人,他才能学会站起来。”李益不禁微愕道:“桂子,你倒是很有眼光。”
桂子苦笑道:“这是跟夫人学的,夫人没事,把她的相术教了我一点,虽然我没有学全,但是对秋鸿,我却看得很准,他太懦弱,有人给他出主意时,他自己从不肯拿一点主意,所以我觉得还是别在一起的好。”霍小玉笑道:“你们相处才半个月。”
桂子道:“很够了,有的人一眼就可以看透将来,有的人相处终生,都不知下一步他会做甚么,秋鸿就是那一种一眼看透的人。”
李益笑问道:“后一种人呢?”桂子望望李益才道:“就像爷这种人。”
李益的神色微微一变,桂子忙道:“您别生气,这是夫人说的,她说她的相术在您身上第一次就不灵……”李益勉强一笑道:“夫人怎么说我?”
桂子道:“夫人说您太深了,深得她无法看得穿,她认为您工于心计但您又有无公好义的豪情,她认为您城府很深,您对人偏又坦诚无伪,她认为您有点残忍,您却又心地仁慈,她认为您很峻严,您对下人又是如此体恤,总之,凡是相书的裁断,没一桩是对的。”
李益心中暗生警惕。哦了一声道:“我从来也没有看过相书。那天倒是要弄一本来看看,怎么我的相貌上有这么多的毛病。”霍小玉道:“你别费神了,娘把她自己的那部相书都撕了,据说那还是一本秘传的抄本,我也看过几句,说甚么相由心改,命随时移,相术是作不得准的。”
李益这才舒畅了一点,微笑道:“说的是啊,阳货貌似孔子,一为圣贤,一为小人,如果人能从相貌上看出一切,刘邦就当不成皇帝,早就被秦始皇给杀了。先隋笃信风鉴,大开运河想挖断帝气,结果把自己一命送在杨州,太祖李渊如果生具龙相,又怎么能活着建下本朝呢?”
桂子道:“夫人也说过这个问题,她说帝气未显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才有命随时移才说。”
李益笑道:“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