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宝,还请你告诉我,他是如何含冤而终的。”
家宝一愕,他觉得还不是一个适当的时候和盘托出。
“小杨从来都尽职尽责,可是那天代人受过,于是喝了些酒,且脚掣忽然失灵,这是小杨告诉我的。不要责怪小杨,我有机会一定代你查出脚掣是否失灵?为什么?让你知道小杨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请给我一点时间。”
卡碧和家宝紧紧握手。人的迷惑与开窍,正如疾病与恋爱,可以排山似的来,又可以倒海似的去。
卡碧的症候在家宝最后一次来时,已康复得十之八九。
“请别忘记,你在世上并不孤单,我随时都愿意照顾你和小宝,”殷家宝说,“小宝不单是你的宝贝,也是我的宝贝。”
“对,你是大宝,他是小宝,都是家中的宝贝。”
殷家宝心头既酸且甜,亡友的遗孀重新站起来做人是件喜事,然而要这样一个女子带着小儿踏出一条道来,是够凄凉疲累的。
他和卡碧拥着小宝照了很多可爱的照片,留作这趟曼谷之行的纪念。
29、方明情变'梁凤仪'
这短短的三个星期,在感觉上,殷家宝像经历很多人生变幻,他见到小别的尤枫时,禁不住问:“我是不是老了?”
尤枫很认真地朝殷家宝打量,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还可以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不见你已有六十年。”
殷家宝被尤枫逗得忍不住抱她起来竭力吻住。
“你怎么两次延长在曼谷的逗留呢?教人急死了。”
“我让你考完了毕业试才回来,免得你为情颠倒荒废学业。”
“殷家宝,”尤枫鼓起腮儿来说,“我还未怀疑你在泰国有不轨行为,你倒来讽刺我。”
殷家宝忽然想起卡碧母子,就跟尤枫开玩笑说:“我在泰国其实有妻有儿,儿子还叫小宝。”
“去你的,”尤枫嗔骂,“再俏皮,我叫你跟陶子行一样。”
“子行怎么了?”“失恋。”
“他跟明明闹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清楚。
我上你家去陪阿梅姨姨吃饭时,方力扯扯我说,姐姐有个新男友,老是开了部汽车在街角接她。”
殷家宝急忙要找陶子行,尤其是听说伟业上市的生意终为百乐集团所得后。当然,他更关注妹妹方明与这样一个踏实的男人的关系。
“真的闹翻了?”殷家宝开门见山地问陶子行。
“我辞退了伟业的职位了,”陶子行答,“在伟业干下去,显得双重的没意义,在公,陈伟业要走的路线跟我很有距离,他喜欢公司循歪路走捷径;在私,方明跟陈伟业走在一起,叫我无法再呆在陈氏旗下工作,心上是太不舒服了。”
这消息叫殷家宝大吃一惊,他无法联想到是怎么一回事。
“方明跟我参加公司的周年晚宴,认识了陈伟业,然后作出了她的选择。”
陶子行的心哪怕在方明提出分手的一刻已经碎裂,表情还是平和的,他对方明说:“如果这真是你的决定,我只会祝福你。”
“谢谢,请明白,跟你要积蓄多少年才够买一间房子,这种日子对我来说没有安全感,你月收入百万,是表面风光,一旦陈伟业不雇佣你,茫茫人海,也是够彷徨的。”
陶子行点头表示明白。他对殷家宝幽默地说:“方明的意思是,与其我靠陈伟业才令她有安稳的日子好过,倒不如她亲自披甲上阵。”
殷家宝把一只手搭在陶子行肩膀上,无词以对,反为妹妹觉得难堪。
30、女儿出嫁'梁凤仪'
殷家宝自回泰国之后,还一直未有机会好好地陪母亲吃一顿饭,这一夜他和母亲在近上环的一家名叫好运来冰室的香港式茶餐厅见面。到了好运来冰室,家宝深知母亲的习惯,一坐下来便替樊浩梅要了一个菠萝牛油面包和一杯“鸳鸯”,那是奶茶与咖啡的混合饮料。
“看来,你在宝隆干得蛮起劲的,尤枫也是个很令人喜欢的女孩子,妈妈很为你高兴,难得你事业和爱情都走对了路子,这不容易呀。”
“妈妈,不是很多人如我这般幸福。”殷家宝想起了方明。
“你想起了方明的事来了?”显然家宝的神色瞒不过母亲。
“这不是虚荣又是什么呢?一个虚荣的女子,去跟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走到一起,到头来怕不会有好结果。”
樊浩梅低着头呷着她的那杯“鸳鸯”,然后缓缓地说:
“女孩子在社会上挣扎经年之后就连一日中的些微不如意事,都可以刺激着她们,要想尽办法摆脱困局。例如下雨天,穿着用自己血汗钱买回来的一套名牌衣服,在街角跟满身臭汗的男人抢计程车,败下阵来,衣服被污积的雨水溅湿了的那一分钟,真会难堪得死去活来。于是心上想,有哪一个男人派了个司机来接载了我,对方就是英雄救美,自己就不妨以身相许了。”
“你说这个做法是不是有情可原?”
殷家宝望着母亲,不知如何回应。樊浩梅摇摇头,声音放得很轻,语调却异常坚决:
“不是说今日妇女不肯拿家中的抽水马桶去换一个丈夫吗?
那只不过是太平盛世用来纾压的幽默语罢了。到真的大难临头,天摇地动也不会肯把老伴抛弃的才是爱情,才见修养,才显情操。
“反正女儿大了,她选择自己的路,就由她去吧!”
当自己的亲人选择走上歪路时,除了心痛,就只有无奈。方明搬出威灵顿街这幢她出生而至成长的旧唐楼,迁往半山宝云道的豪宅去时,还是樊浩梅帮女儿收拾细软的。
“妈,你跟我到新屋去一趟吗?”方明问。
“把方力带去吧,”浩梅看一眼女儿,“他回来会给我形容。”
樊浩梅静静地望着方力陪方明出门,到他姐姐的新居去。她从没想过抚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会是这样出嫁的。
“姐姐没有留你晚饭吗?”方力没有吃饭就回来了,她问道。
“有。”方力声如洪钟,朗朗地答,“可是,哥哥今早不是说了不回家吃饭,连我都不回来,家里不是没有人跟你一起吃饭了吗?”
樊浩梅抱住了儿子的手,泪珠一颗颗碎落在他手上。
31、阴谋诡计'梁凤仪'
纽约的清晨,像个昏睡一觉之后的美人,又开始恢复活力,却犹存着一份娇慵散漫,格外的惹人怜爱。如此迷人的氛围之下,根本无人想得到在华尔街旁那幢金融大厦的三十六楼会议室内,已经有一班重量级的金融大炒家正在剑拔弩张、来势汹汹地策划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商业大战。
在殷家宝心目中心狠手辣的约翰伟诺于此间只不过叨陪末座。
他之所以有资格在今日参与盛会,完全是因为前嘉富道集团主席泰迪福尔在嘉富道倒闭后,带手下一批人马为法兰罗斯罗致旗下,成为他的一支冲锋队伍。
气宇轩昂的法兰罗斯一走进会议室,全场立时肃静。法兰罗斯先以他锐利无比的目光把在场各人横扫一下,说:“都到齐了,好!在今日之前,相信各位在各种场合内都听过一句话:二十一世纪是亚洲人的世纪。在过去的二十年间,亚太地区的经济增长是骇人的。亚洲这个人力市场,犹如一窝蜜蜂,工蜂数目庞大,哪怕每只工蜂只吮吸花蕊一次,就可以累积到大量的蜂蜜。我们不介意这窝蜜蜂埋头苦干,但,我们可介意,蜂后是谁?蜂后必须是我们。我们欢迎工蜂勤劳苦干,但成果必须纳入蜂后的库房,供她挥霍和使用。所以,亚洲人只能是工蜂。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身份,这几十年的顺风顺水,使他们高估了自己的国际地位,我们要想办法把他们的想法纠正过来。这个办法,实在早已由我策动,在座诸位配合之下展开了第一步,今日我们坐在这里,是要各位汇报一次。”
法兰罗斯将目光停在泰迪福尔脸上,示意他发言。“多谢主席的英明领导。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我负责在亚太区各地向当地的工商界人士提供最优惠的美元贷款,以低息为主要吸引,已得到了很好的反应。”
“森米,把你的看法和部署也给各位说一说。”“亚太区内多个国家的货币价值已然偏高,我们相信亚洲各国的货币会不堪一击,在我们对冲基金的强劲攻势之下,定能在外汇上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法兰罗斯立即接上补充:“只要亚洲币值狂泻,美元高企,他们身上的美元债务就等于紧封着他们喉咙口的催命符,分分钟可以致命。那时候,满街的企业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登门求售,我们大可以精挑细选,以贱价收购。入主那些我们看中的企业,从点而线而面,再由商入政,控制整个亚洲局面。”
“各位先生们,请以你们高度的智慧,惊人的魄力,带领我们踏入二十一世纪,一个仍用刀叉而不是筷子、吃烛光晚餐的世纪,干杯。”
32、忧心忡忡'梁凤仪'
经历了嘉富道事件,殷家宝认清楚一点,金融大鳄是会组织起来,进行集团勾当的。自从在泰国遇上了约翰伟诺,他就上了心。只是殷家宝想破了头,也没有办法想出提供组合贷款如何能起到破坏作用。然而,他并不就此放弃他的疑虑,决定暗地里监管整件事。
宝隆的这个提供美元借贷的行动,受到全东南亚工商界客户的欢迎,包销的工作瞬间就已完成。非但如此,殷家宝留意到类同的借贷已成为一种市场的普遍现象。
他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对李善舫谈起他的忧虑,说:
“美元的升幅大大影响着亚洲的经济状况,美元走势相当坚挺,对亚洲各国的经济会引起不良后果吗?”
“钱是不可能赚到尽的,”李善舫笑了笑,“亚洲这十年八载也真是够风光了,在外汇上吃一点小亏,算是回美国一个面子。”
殷家宝皱着眉,不晓得怎样回答。
李善舫看了他一眼:“你似乎在担心些什么?”
“我……”如箭在弦,不得不发,“我到泰国去时,发现向宝隆提供美元贷款的卡尔集团负责人竟是约翰伟诺,他以前在嘉富道金融集团任事。”
“这有什么奇怪?嘉富道虽然清盘,但罪不及员工,他们总要另谋出路,约翰伟诺是个有本事的人。”
“主席,你不认为嘉富道破产,这班职员要负上责任?”
“家宝,你说得对,市场上流传的罪魁祸首是那个神奇小子,我认为不会这么简单,就凭他一人动摇不了根本,就算他犯了错,他的上司不可能不知情,他们要负上责任。”
殷家宝听了,几乎感动得双膝跪下向他致谢。一个含冤待雪的逃亡者,忽而听到一句对他体恤的批评,恩同再造。
“于是你认为约翰伟诺也有罪,是吧?纵如是,这跟卡尔集团为我们安排组合贷款有何关联?须防人不仁是对的,我们留心每一项与约翰伟诺的合作,不要让集团产生危险就是了。家宝,你对宝隆的爱护,我很欣赏。”
李善舫作了这样的总结,殷家宝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家宝,我对你的印象一直很好,请恕我问你一个私人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要让你母亲退休?”
“我提出过,每一次她总是笑说:‘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已经老了?’然后便认真地问我:‘是不是我干按摩这一行,令你在外头的面子不好过?’妈妈既然有这个误会,反而教我不好再勉强了。”
他停了一会说:“其实我很希望妈妈退休,让我好好地供养她,做按摩不是让我掉脸,而是教她太劳累、太幸苦了。”
李善舫低头沉思一会,道:“让我跟她说一说,也许她会改变主意。”
33、旧时相识'梁凤仪'
李善舫言出必行,第二天就约了樊浩梅在她提出的好运来冰室见面。
好运来冰室其实是李善舫在很久之前常去的地方。几十年前,他们靠金融业混饭吃的一帮人,都在中环永吉街一带活动,哪一天多赚了钱,就上陆羽茶室去要一桌佳肴美酒,如果栽了小跟头,就只到这家好运来冰室,叫个常餐果腹。
所以,好运来冰室在李善舫这些金融大亨的心目中,是陪伴他们成长的食肆之一。
“要什么饮料?”樊浩梅问,“还是鸳鸯吗?”
李善舫点点头,不无感慨,忽而凝望着樊浩梅道:
“你要我上这儿来,可见你拿我作旧时朋友看待。”
李善舫知道在樊浩梅的概念里,没有注意到这几十年外头的变化,那幢威灵顿街旧唐楼和这家好运来冰室一直客似云来。那些客人离开后,有他们惊涛骇浪、瞬息万变的生活,然而,樊浩梅却从没有到外头去过。
“阿梅,你想过退休没有?”
樊浩梅一怔,这个问题她无法立即提供答案。
“这是基于两点原因:其一从私人朋友出发,熬了这么多年,儿女长大了,该过一些舒适的日子。其二从公事出发,有地产公司有意收购你现住的旧楼,重建新厦。你是业主,不妨趁这个机会以较高价钱出售物业,将一撮钱捏在手上。我是这个重建计划的股东之一,在价钱上,我可以做点功夫,让你的那个单位拿个偏高的收购价。”
“谢谢你的好意,李先生。”
“这是应该的,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且你对尤祖荫的关照,我一直感谢至今。”李善舫很认真地多加一句话,“况且,我和你有同乡之谊,我们都来自上海呢!”
“你知道吗?你是有条件过外头更好生活的一个女人。”李善舫不便说出口的是,连他也发觉按摩房内的浩梅是过时的,不起眼的。但她走出房子,就是焕然一新的一个人。
谈过了这件事,他们也胡扯了一些别的事。
这给李善舫一个小小的意外惊喜,他没想过自己能跟樊浩梅沟通得来。原来樊浩梅深藏不露的是她对社会国家的关注,对人情世故的洞悉,先天的智慧和后天的学识。
樊浩梅这天也挺愉快,她发觉了可谈得来的朋友,畅所欲言,说上了半辈子从未说过的这么多话。
一同走出了好运来冰室,李善舫看着樊浩梅的背影,心上不期然地有着一阵牵动。
他叫住了樊浩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