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尔洛街开肉铺的布尔德旺太太是那女人的亲戚,做了孩子的教母……这回真是运气来了!
……我,也结了婚;可我就是无孩子,我可以说,全是茜博的错,他太爱我了;因为,要是我想……算了。 拖家带口的,我们怎么办,茜博和我三十年来老老实实做人,口袋里没有一个钱,我亲爱的先生!可让我觉得安心的,是我从没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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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别人一里亚的东西,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谁的事……就算假设吧,这没关系的,因为再过六个星期,您一定能恢复健康,到街上去闲逛。哦,就是您把我写到您的遗嘱上去,我也会不安心的,非得找到您的继承人,把钱还给他们才行……
只要不靠自己汗水挣来的钱,我都很害怕……您会对我说:‘可是,茜博太太,您别这样折磨自己;这钱是您自己得来的,您照顾这些先生,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您每年要给他们节省一千法郎……’处在我的位置上,您知道,先生,存个万把法郎的厨娘有的是。 就算假设,有人也会对我说:‘那个让人敬仰的先生给您留一小笔养老金,也是应该的!
……‘噢,不!我,从不图什么……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的女人做好事是为了贪图小恩惠……这就不是做好事了,是不是,先生?
……
我这个人,从不去教堂!我没时间;可是我的良心会告诉我什么是好事……——不要这么乱动,我的小猫!……您别在身上乱抓!
我的天,您脸色多黄啊!
您黄得都变成棕色了……
真奇异,短短二十天,人就会黄得像个柠檬!——老老实实,这就是穷苦人的财富,人总得有点东西!就算假设,要是您活到了头,我第一个会跟您说,您该把属于您的一切东西都给施穆克先生。 这是您本应该做的,因为您整个家只属于他一个人!他这个人,这么爱您,就像狗爱主人一样。“
“对!对!”邦斯说,“我这辈子只有他爱我……”
“我没这么说,我亲爱的茜博太太……”
“算了!
您是把我当女佣人,普通的厨娘,好似我没心肝似的!啊!我的天!十一年来给两个单身老头操碎了心!一心一意照料他们,为了给他们找到一块好的布里奶酪,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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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十来家小店,让人说闲话,为了让你们吃到新鲜黄油,甚至跑到中央菜市场去;什么事情都得注意,十年来我没有砸坏您一件东西,连只角都没有碰坏过……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可到头来却落得一个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先生的心里明明对你没感情,可你却把先生服侍得像王子一样,就是小罗马王也没有侍候得像你这么周到!……我敢打赌他一定没有得到像您这样的照顾!
他年纪轻轻就死了,这就是个证明……
唉,先生,您真不公平……您恩将仇报!还不就是因为我只是个看门穷老太!
啊!
我的天,您难道也认为我们都是些狗?
……“
“天哪,我亲爱的茜博太太……”
“说到底,您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您给我讲讲,我们这些看门的为什么就被别人这样对待,谁都觉得我们没有感情,讥笑我们,可这世道不是在讲公平吗!……我!难道就不值别人的女人!我以前可是巴黎最美丽的一个姑娘,人家叫我牡蛎美人,每天都有人向我表白爱情,一天有七八回……要是我乐意!噢,先生,您认识对门那个卖废铜烂铁的矮个子男人吧,就算假设,要我做了寡妇,他会闭着眼睛娶我,他,一见到我,就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天对我说:‘啊!您的胳膊真漂亮,茜博太太!……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您的胳膊是面包,我是黄油,我躺在了上面!……’看,先生,看看这两只胳膊!……”
她说着卷起衣袖,露出世上最漂亮的胳膊,要说她的手有多红有多干瘦,她的胳膊就有多白多滋润;这胳膊非常丰满,圆滚滚的,还有小窝窝,就像利剑出鞘,从那普普通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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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美利奴粗呢衣袖中往外一亮,使邦斯一阵眩目,不敢细看。“我的刀劈开过多少牡蛎,”她继续说道,“我这两只胳膊就打开过多少个心!看,这是茜博的,这可怜的宝贝,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会为我向悬崖下跳,可我为了您,扔下他不管,我是错了。 什么办不成的事,我都为您做,但您却来一声我亲爱的茜博太太……”
“听我说,”病人说,“我又不能管您叫我的妻子,我的母亲……”
“不,我这一辈子,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把谁放在心上了!
……“
“让我说!”邦斯接着说,“噢,我刚才是讲施穆克。”
“施穆克先生!对,这是个有良心的。”她说,“是的,他是爱我,因为他穷!
有了钱,人就没有心肝了,您是有钱!
您去雇个女人侍候您吧,看她会让您过什么日子!她会把您折磨得像只鳃角金龟……医生说让您多喝水,她肯定什么都不给您吃!把您往死里送,好夺您的东西!您不配茜博太太的侍侯!……算了!等布朗先生来,您让他给您找个女看护侍候您!“
“唉,见鬼!请听我说!”病人生气地嚷叫道,“我讲我朋友施穆克,又没有讲什么女看护!……我心里很清楚,真心实意爱我的,只有您与施穆克!……”
“您不要这么生气好不好!”茜博太太叫了起来,向邦斯冲去,按他睡下。“可我不爱您吗?……”可怜的邦斯说。“您爱我,这,是真的吗?……算了,算了,对不起,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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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她一边哭一边说,擦着眼泪。”唉,是的,您是爱我的,就像主人爱仆人,实际就是如此……给仆人扔个六百法郎的养老金,就像朝狗窝里扔块面包!……“
“啊!
茜博太太!“邦斯叫了起来,”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您不了解我!“
“对!
您对我是比较爱!“她见邦斯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您把您好心的胖茜博太太作为您母亲那样爱,是不是?
是这样,我是您的母亲,是你们俩的母亲!
……我的孩子,啊!
我要是知道谁让您受这个气,我一定把他们的眼珠给挖出来,哪怕上法庭,上重罪法庭!……那些家伙该死,砍头还便宜了他们!
……您心这么善良,这么软,您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上帝创造了您,让您到世上来是为了使一个女人幸福的……
是的,您定会让她幸福的……这看得出来,您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我,打一见到您待施穆克先生那么好,我心里就想:‘不,邦斯先生这一辈子真是白过了!他天生就是个好丈夫……’是的,您是爱女人的!“
“唉!是的,”邦斯说,“但我从来没有过女人……”
“真的?”茜博太太大声道,带着引诱的神态靠近邦斯,拿起他的手,“您不懂有个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妻子是什么滋味?
这可能嘛!
我,要是您,要是不尝尝人世间这最大的幸福,我就不离开这个世界!……可怜的小宝贝!要是我还像当年那个样,说实话,我一定会抛下茜博和您过!可是您长着这么一个鼻子,多神气,您是怎么弄的,我可怜的小天使?……
您会对我说:‘并不是所有女人都了解男人的!
……‘她们随便地结婚,叫人可怜,真是不幸。 我呀,我觉得您一定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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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的情妇,什么舞女啦,女戏子啦,公爵夫人啦,您不是经常不在家嘛!……见您一出门,我就对茜博说:‘瞧,邦斯先生又到那些丢人的地方去逛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是这么说的,因为我认为有很多女人爱着您!老天爷创造了您,就是让您得到爱的……噢,我亲爱的好先生,您第一次在这儿吃晚饭那一天我就看出来了,嗬!
您让施穆克先生多高兴啊,您自己也感动了吧!
他第二天还高兴得落泪,对我说:‘茜博太太,他在这里吃的晚饭!
‘弄得我也跟着落泪,傻乎乎的。后来,当您又到城里到处逛,上人家家里吃饭,他多么伤感!
啊!
您做得对,是应该让他做您的继承人!
对,这个好人,这个可爱的男人,对您来说是一个家!……别把他忘了!不是这样,上帝不会让您进天堂的,只有那些对得起自己的朋友,给他们留下年金的人,上帝才让进天堂。“
邦斯一再想回答,可没法插话,茜博太太像刮风似的不停地说。 如果说人们已经有了办法,可以叫蒸汽机停止转动的话,但要让一个看门的女人的舌头停止活动,恐怕得让天才的发明家绞尽脑汁。“我知道您要和我说什么!”她继续说,“我亲爱的先生,人生病时立张遗嘱不会要命的;要我是您,就得预防万一,我就不愿丢下这只羊羔,他可是善良的上帝的好绵羊;他什么都不懂;我可不愿意让他落到那些强盗一般的生意人与全是坏蛋的亲戚手中!瞧,这二十年来,有过什么人来看望过您吧?……您要把您的财产留给他们?有人说这里的东西哪一样都值钱,您知道吗?”
“我明白。”邦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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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莫南克知道您是个收藏家,他自己是做旧货买卖的,他说只要您走之后把您那些画给他,他愿意给您三万法郎的年金……这可是好买卖!我要是您,这笔买卖做定了!可我觉得他跟我说这话是在笑话我……您应该提醒施穆克先生,让他知道所有这些玩艺儿的价钱,因为他这个人,很容易会被人骗的,像个孩子,您这些美丽的东西值多少钱,他可一点都没有数!
他根本就不在意,如果他不是为了对您的爱,一辈子都把这些东西保留着,要是他在您走后还活着,他会把它们当作一块面包送人的。 您一死,他也活不长!可有我在呢!我会保护他的,会对付别人的!……有我与茜博在。“
“亲爱的茜博太太,”
邦斯被这阵可怕的表达说动了心,凡是平民百姓说的话,那感情好像都是很天真的,“要是没有您与施穆克,我该怎么办呢?”
“啊!
我们的确是您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
这真不错!
可两颗善良的心抵得过所有的亲属。不要与我讲什么亲属了!
就像以前那个演员说的,亲属就好比舌头,是世界上最好的,也是最坏的东西……您的亲戚,都在哪里呢?您有吗,有亲戚吗?……我从来未见过……“
“就是他们把我气倒在病床上!
……“
邦斯极悲痛地嚷道。“啊!
您有亲戚!
……茜博太太猛地站起来,仿佛那椅子像是突然烧红了的铁。“哎哟,他们真客套,您的亲戚!怎么回事!到今天早上,整整二十天了,您病得都快死了,但他们还没有来问过一声!这一切,做得太过分了!……要我是您,我宁可把财产送给育婴堂,也不留给他们一个子儿!”
“哦,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我想把我所有的一切留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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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外孙女,她是我嫡堂外甥卡缪佐庭长的女儿,您知道,就是两个月前有个早上来过的那个法官。“
“啊!
就是那个小矮胖子,叫他那群下人来为他老婆赔罪的……那个……那个贴身女仆还没完没了地向我打听您的,那个老妖精,我恨不得用扫帚柄给她的丝绒短斗篷打打灰!
哪儿见过女佣人披丝绒短斗篷的!没见过,我发誓,这世道都颠倒了!为什么要闹革命?有钱的叫花子,要是有法子,就去吃两顿夜饭吧!可我说法律是没用的,要是连路易。 菲利普都保不住自己的地位,还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呢;因为归根到底,要是我们都平等的话,不是吗,先生,一个女仆就不该披丝绒短斗篷的,我茜博太太,老老实实做了三十年的人,我就没有……这事可真绝!是什么人,都看得出,女佣人就是女佣人,像我,就是个看门的!为什么当兵的肩上都有肩章,披着菠菜籽形状的流苏?各有各的等级!喂,您想要我直说吗?
告诉您,法国完了!
……皇帝在的时候,不是吗,先生,情况就不一样。 我就对茜博说:‘看,你看见了吧,家里的女佣人披丝绒短斗篷,这家人准是没良心……’“
“没心肝!是的。”邦斯答道。于是,邦斯跟茜博太太吐出了他的辛酸与委曲,茜博太太不停地咒骂那些亲戚,对这个悲惨的故事的每一句话都显示了极端的同情。 最后,她哭了!
要理解茜博太太与老音乐家之间突然产生的亲情,只需设想一下这个单身汉的处境:生平第一次病得这么重,倒在床上受罪,孤单单一个,独自打发日子,加上害了肝病,痛苦难言,那日子就更难熬了,因为这病把最美满的生活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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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送了,且他无事可做,不像过去那样忙忙碌碌,陷入了巴黎人那种萎靡不振的状态。 心里老惦记着巴黎城不花钱就能见到的一切。 这种极度昏暗的孤独,这种苦痛,它对精神的打击要比对肉体的打击更大,生活的空虚迫着单身汉去依赖照顾他的人,就像一个落水的人紧抓着木板不放,更何况这人生性软弱,心又软,又易轻信别人。 所以,邦斯乐滋滋地听着茜博太太闲谈。 施穆克与茜博太太,还有布朗大夫,就是整个人类,而他的房间就是整个宇宙。 既然人得了病,就会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目光可达的范围,而且一般表现出自私的心理,依恋房间里的人与东西,那么一个老单身汉,没有人关心,一辈子都没有过爱,他会迷恋到何种程度,大家自可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