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娆地笑着,笑得十分妩媚。黄苏子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容。那是她从来也
没有过的来自内心的笑容。于是她想,它们一直在我心里发酵,闷也闷坏了。现在
它们突围来到我的体外,它们多么活跃多么自在多么美妙。
黄苏子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自己同外部世界和谐相处的端口。
天便是在黄苏子的莫名的喜悦中亮了。她的眼泪早已干涸,干涸得连痕迹都不
见。她想,这下好,从此一辈子不必担心再有眼泪。
这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黄苏子便静静地躺在这个房问古怪的气息之中。许
红兵曾经拉开的窗帘缝依然裂开着。阳光从那里穿了进来。这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晴得十分明朗。
马嫂子再次推门.她看见黄苏子依然躺在床上不动,便没好气地说:“喂,你
的时间到了。别人还要用。你如果不想走,必须再付钱。”黄苏子一指床脚边许红
兵丢下的100 块钱,说:“这么多够不够?”马嫂子眉头立即被笑意包围,说:
“够够够,足够了。你是个痛快人。哎,我说吧,你一想就想通了,是不是?我一
向都认为,只有明白人才来我们这里做。”黄苏子懒得理她,马嫂子见黄苏子无意
与她对白,便拿钱退出了门。只几分钟,她又折身进来,样子显得有些神秘,说:
“还想不想再做一笔生意?这个客人是老顾客。卖猪肉的。那生意赚钱,所以他出
手很大方。一般人我还不介绍他的。跟你,我觉得有几分缘分。绝对没有病。你看,
行不行?”黄苏子觉得散落在满房间的骂词已然开始在她周围聚拢。一条条的字句,
仿佛是一根根架起来的木柴,高高地堆在她的面前,只需她轻划一根火柴,这架木
柴便会燃烧成熊熊烈火,瞬间即能将马嫂子烧成灰烬。
但是黄苏子手上和心里却都没有了那根火柴。她显得有些偷懒,眼皮抬也没抬,
说:“好吧。”
第五章
黄苏子带着一身油腥气口到了自己的家。这是一个日子的黄昏。夕阳艳丽地在
西天沉落,云霞借着阳光,风骚地一层一层将自己染红。世界这个时候真的是很美
丽。
黄苏子开门后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泡进了浴缸里。她一遍一遍地洗着自己。一
瓶新开的“兰幽草”洗浴液一次被她用光。洁白无暇的泡沫堆得老高老高,黄苏子
漆黑的头发漂浮其上,如一丛草。清香的气息饱满得仿佛使卫生间膨胀。
电话铃响的时候,黄苏子仍然抱在浴缸里。铃声催命似的一遍一遍响个没完没
了。黄苏子便只好走出浴缸,屋里虽然没人,她仍然不习惯裸着身体走出卫生间。
她裹上浴巾,吸上拖鞋,出屋接电话。电话却偏在她拿起话筒时挂断了。
打电话的是黄苏子的总经理。次日黄苏子到自己办公室时,发现总经理也在那
里。平常总经理并不亲自到“丽港”来。如果有事,他会让秘书打电话通知黄苏子
去他那边。大多数老总,哪怕以前只是一个修鞋卖菜的,可一做了老板便都自然而
然地会有了这副架子。黄苏子的总经理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他当年做的是国家正
式机关里的处长。
总经理的脸色很不好。黄苏子一如往昔,脸上面无表情。总经理说:“有了男
人,你也应该学会笑笑是不是?他睡你的时候你也这样?你为了他连工作都可以甩
下来不管,为什么就不为他改变一下你自己的风格呢?市领导问”丽港“的女经理
怎么没来时,你猜我怎么说?我说她爹死了,她奔丧去了。我总不能说你跟男人睡
觉去了吧?”黄苏子不作声,心里已然用骂声进行了还击。她知道自己心里的声音
很恶很恶,恶声尖锐得可以置人于死地。因为黄苏子感觉到那恶声正撕裂着她的肝
肠,疼痛剧烈,血从肚脐的地方一寸寸地往心口淹没。
总经理说:“打电话你也不接了?我只好亲自来通知你:这边的经理换人了。
你还是回那边公司,继续做我的助理。”黄苏子说:“今天就过去?”总经理说:
“今天就过去。还是以前的桌子。桌上有几个集装箱单子,还有几个会议表格,你
今天内把它们弄好。再有,你拿去穿过的所有' 丽港' 样品都还回来。”总经理说
完望着黄苏子,似想着她有什么反应。黄苏子却依然一字未吐,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只走到自己的桌前,清理自己的东西。
总经理说:“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黄苏子淡淡地说:“如果硬要我说,
我就想说,我正想辞去这里的事,回到我原先的办公桌前去。”总经理怔了征,说:
“你不是故意说这种话吧?为什么呢?”黄苏子说:“因为那边清静。”说完黄苏
子当着总经理的面,扬长而去。
总经理在她身后长叹一口气,说:“你可真是个僵尸呀。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
老婆把你当了个宝贝。”黄苏子重新回到她的办公桌前,如同以往一样,日复一日
地处理老板交待下来的所有事务。许红兵仿佛是刮过的一阵风,过去后,就再不见
踪影。黄苏子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内容,但她的总经理还是很快察觉到了。总
经理不禁有些幸灾乐祸,他问黄苏子:“你那个开奔驰的男人呢?”黄苏子说:
“开到别人那里去了。”总经理便说:“我当时就想,一个有奔驰车的人,怎么会
看上你?可看你深陷情网,真不忍心打断你的美梦。像你这样性格的人,能有个美
梦做做,比什么都没有要好。”黄苏子说:“你说的是。”总经理还没有把自己的
车换成“奔驰”,所以一旦落实黄苏子确已和那个“奔驰”分了手,便有一种说不
出的快乐。就仿佛这个女人又回归自己了,虽然他并不喜欢这个女人,而黄苏子确
也是从来也没跟他有过什么。但他仍然有一种占有感,纵然这个冷着僵尸的女人只
是每日地坐在他隔壁的办公室里为他工作。
总经理的弟媳到底还是做了“丽港”公司的经理。这天她策划了一个模特演出,
并且很大气地将黄苏子也请了去。请之前,她怕黄苏子会有情绪,不会前往。黄苏
子的总经理说:“她要为这点事就有情绪,那她怎么还会是' 僵尸佳丽' ?”正如
总经理所说,黄苏子接受了邀请,而且穿着认真地前去观看了。模特儿们据着腰在
台上来来去去地走着。台上没有铺地毯,皮鞋的小后跟叩得人满耳的叮叮咚咚。黄
苏子只觉得似有一人在她的头顶上打锤,直打得她眼冒金星,金星多得有如铁水刚
出炉。如此一来,黄苏子固然看得认真,却是连一件衣服的颜色都没有看得清楚。
一个声音突然从黄苏子耳边的打锤声里跳出。那是一个女人快意的笑语。黄苏
子听出这正是总经理老婆的声音,老板的老婆说:“咦呀,这些模特儿的脸蛋子怎
么个个都像你的' 僵尸佳丽' 呢。”总经理说:“这哪里可以一比?人家模特儿多
性感,黄苏子却只像个塑料人。”总经理的老婆便“噗嗤”地笑出了声。
黄苏子眼前的金星瞬间便消失。她定了定神,想再看看台上,模特表演却刚好
结束。走上台来的是厚堆笑容的总经理的弟媳。她像个拙劣的歌星一样,拿捏着腔
调向人们表示感谢。黄苏子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恶感一涌,暗骂了几声,离座而去。
恰好,这时看完模特儿的人们都在离座。黄苏子的离座便没有显得格外突出。
走到大街上的黄苏子就像一片从树上刚落下的叶子,孤寂地飘着,却不知该飘
到哪里。十字路口上,一个小摊贩对着她使劲叫卖。他说:“小姐小姐;好身材呀。
买我这套衣服,肯定又漂亮又年轻。”黄苏子定下步子,随意地看了看他的摊铺。
小贩说:“没有比我这里更便宜的货了。来一套吧。”他说着抓起一件。这是一件
低领的化纤连衣裙。裙身很短,很紧身。胸前缀着几粒塑料珠子。黑的底色上浮着
暗绿色的小花。黄苏子心头一动,仿佛记得她在什么地方见人穿过,便接了过来,
小贩说:“才50块钱。到哪里能买到这样好价钱的裙子。”黄苏子便掏出50块钱,
丢给小贩。小贩拿了钱,望着过马路而去的黄苏子,叫喊道:“你一穿就会晓得、
绝对比你现在性感。”黄苏子便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她匆忙地打“的士”回
家。一回家,既不喝口水,也不洗手上厕所之类,拿出那裙子便试穿起来。
裙子略有点紧,绷住了她的胸部和臀部。她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正反射着她头
顶上的一大团灯光。黄苏子突然看到灯光下另外一个女人站在了她的对面。她的脖
子洁白,胸部高耸,圆润的弧线从腰滑向臀部,有如一尊黑得发绿的花瓶。她的面
部没有表情,像一片没有开垦过的土地,平静如死;她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一个
被雾气吞噬的清晨,所有的内容都被弥漫成一派白色,白得似乎空洞无物。这真是
一个神秘的游戏。一个可以将人分裂为二的游戏。
黄苏子惊异起来。她一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惊异。她情不自禁地舒缓起双臂,将
自己永远挽起的头发散开,长发于是一直披到了肩上。低头垂眉之间,镜前摆放的
化妆品一起涌来眼底。黄苏子知道她现在应该做什么了。她对着镜子开始精心制造
另一个自己。
黄苏子将粉底霜厚厚地抹在脸上,脸一下子白得如一面墙。然后她画起了眼影
和眉毛,她用的是深咖啡色。一只她从来也没有动用过的眉毛夹,也被她拿了过来。
她把嘴唇涂得血红,红得令她自己感觉那里在滴血。最后,她把香水喷了一身,任
由散开的头发遮住了半边面孔。镜前的这个人,黄苏子便再也认不出来了。她是那
样的鲜艳和奔放,又是那样的做作和俗气。一个清清冷冷。平平板板的黄苏子仿佛
不翼而飞。
黄苏子心里有一点明亮感。心道,原来一个人要消灭另外一个人是这么的容易。
然后,她就走出了家门。
第六章
黄苏子在“的士”上跟司机说去琵琶坊时,司机脸上的笑意有些暧昧。车开动
后,只几秒钟,司机便说:“这么晚才去做生意?”黄苏子说:“无所谓晚不晚。”
如果在平常,黄苏子不会搭理任何一个意欲与她对话的司机。但这天,黄苏子却有
了一股强烈的说话欲望。
司机说:“干你们这行的也很辛苦呀。不过来钱来得也真快。”黄苏子说:
“你说我是哪行的?”司机一笑,说:“我连这都看不出来还算什么男人。”黄苏
子说:“那你多半看走了眼。”司机轻蔑地咂咂嘴,又说:“我瞎着眼,光闻味道
也能闻出你是干什么的。我跟你们这帮人打过交道,琵琶坊的小翠和莉莉在扫黄时
总是要我的车。领着嫖客,一开就开到野外去了。这么个巴掌地,真不晓得他们怎
么干。”黄苏子的脸在暗中红了起来。她很不自然地说了声:“是吗?”司机说:
“这还假得了?今天算认识了,以后有生意,也照顾点。我这个人嘴最严,上次公
安追着问谁包过我的车,我连一个字都没说。我不能断自己的财路。”黄苏子慢慢
地放松了自己。她说:“那好,我以后有了生意需要用车,一定找你。”司机赶紧
递给她一张自制的名片,上面只有一个拷机号码。司机说:“拷我就行。”黄苏子
说:“那你总得还有个名字吧。”司机说:“叫我小六吧,你呢?叫什么?”黄苏
子任了征,她想她已经不是黄苏子了,因此她不能用“黄苏子”这三个字。她现在
既是另外的一个人,这个人就应该有一个另外的名字。而她现在,还没有为这个人
取一个适当的名字。于是她说:“拷你就行了,问那么清楚干什么?”说时便到地
方了。司机边收费边笑,说:“做的时间长了,就不怕说出自己的名字了。看来你
还是个新手。”黄苏子听得发呆,下车后,她便一直站在街边,望着这辆的土消失。
黄苏子现在使置身在琵琶坊了。头上的灯光昏暗成一团,她上次来到此地的过
程在这昏暗一团中模糊不清。黄苏子的确记不得那一天是走着怎样的路线到达马嫂
子家的。她盲目地信步而行。并且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路两边的轻笑不
对传人她的耳朵。她感到有几分亲切,就好像是听到她久已怀想的乡音。
终于她也走到了街的暗处。她倚着一幢房子的墙壁,怀着一种期待,观望着来
来往往的人们,离她大约20米远的地方,有一盏路灯,灯泡有点坏了,一忽儿停,
一忽儿又亮。明明暗暗的过程。令黄苏子无端地心有所动。却也并没有悟出什么,
只觉得自己似乎就像这灯一样。
有一个男人终于发现了她。他笑着向她走来。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名字跳出黄
苏子的脑海。黄苏子想,我就叫虞兮好了。黄苏子读过书,知道楚霸王项羽有一首
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雅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黄苏子没有楚霸王,对这个来无影而去有踪的虞兮也没有兴趣。但她喜欢“虞兮虞
兮奈若何”一句。她想如果能有人对她生出“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的感觉,她就
觉得很值了,一个人能活成这样,黄苏子想,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一个男人站在了黄苏子面前,他那扑面而来的汗臭,令黄苏子情不自禁地退了
一步。不用判断,黄苏子便知来者是一个打工仔。许红兵曾经说过,许多孤独的打
工仔都爱到琵琶坊寻找安慰,将辛苦挣来的钱来换取一点微不足道的人生享受,黄
苏子记得自己当时说:“对这样的人,你可以对他厌恶,也可以对他同情。”那个
男人走近了黄苏子,说:“做不做?”黄苏子的心咚咚地跳着,但她努力镇静着自
己,作一副很老练的神态,说:“怎么不做?不做靠什么生活?”那男人说:“多
少钱一次?”黄苏子说:“100 块吧。”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