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干的事,暗皱眉头。袁承志虽然一身上乘武功,但怎样对付一个发脾气的大姑娘,却是一窍不通。要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孤身一个少女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两人离开了金华,正向义乌走去。青青赌着气在前面走,袁承志跟在后面。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知道转瞬间就有一场大雨,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并没有带,她展开轻身功夫,向前急奔,附近偏偏没有庙亭宇凉可以躲雨。袁承志脚下加快,倏忽之间已抢在她的前面,把伞递去给她。青青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的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现在还生哥哥的气?”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就得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
“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他的母亲。假如你答应了,找马上向你陪不是。”说着嫣然一笑。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自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面,那成什么话?他是诚实忠厚之人,不肯随便答应,当下很是踌躇。青青脸一板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体,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丝毫不理。她转了几个弯,只见路中有一座凉亭,直窜进去,袁承志跟着进亭,见她全身已经湿透,她是一位大姑娘家,这时天气正热,衣衫又很单薄,被雨浸湿之后,极为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起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这时也不分辩,解下自己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因为手中有伞,所以长衫尚干。青青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停,她偷眼向承志一望,只见承志也正在望她,忙转向眼光,继续大哭。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两人正在僵持不决,忽然北面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民扶着一个少妇走进亭来。那少妇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民似乎是她丈夫,很是怜惜,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不哭了。袁承志心念一动,想道:“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个少年夫妻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全停,正要上道,承志忽然“啊哟,啊哟”的喊了起来。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她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承志内功精湛,一运气,头上顿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你怎么了?肚子痛么?”承志心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的手,只感到一阵冰冷,更是慌了手脚。
青青见袁承志斗然身怀重病,惊忙异常,忙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了?”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承志道:“青弟,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么你好端端的生起病来?”承志有气没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我会心痛肚痛,啊唷,啊唷。痛死啦。”青青这时再也顾不得男女嫌疑,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承志心想:“如果我不继续装假,那就被她当作轻薄少年。”此时骑虎难,只好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你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越装越像,肚里却在暗暗好笑。青青哭道:“你不能死呀,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呀,我是故意气气你的,我心里……心里很是欢喜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头一惊:
“原来她是爱着我。”他初尝情味,心里是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语。青青以为他快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
承志只觉得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倚着他,不禁一阵神魂颠倒,但随即惊觉,心想:“我父仇未报,那能顾儿女之私。大丈夫光明磊落,岂能欺骗一个弱女子。”这时青青又叫道:“我生气是假的呀,你别当真。”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
青青一呆,忽地从他怀中跳起,劈脸一个耳光,打得承志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承志愕然不解,心想:“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翻脸就打人?”
他对青青的心事丝毫不解,只好跟在后面。青青一阵脾气发作之后,心里舒畅得多,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起无意中泄露自己心思,又感羞愧难当。这天傍晚到了义乌,她在一家店房中住下吃饭,承志也坐到她桌上来。青青嫣然一笑,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对自己温文守礼,芳心窃喜。
次日起来,承志道:“青弟,咱们第一件大事是把令堂的骨灰送到华山去安葬。”青青道:“不错。你到底是怎样见到我爹爹遗骨的?”承志道:“咱们路上说吧。”两人向北而行,承志于是把猩猩怎样发现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到铁盒,怎样看见图谱等事详细告诉她听。
承志又讲到张春九和那个和尚的事,把青青听得毛骨悚然,道:“那张春九是我四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和尚是不是脸当中有一个大伤疤的?”承志道:“不错,正是他。”青青道:“他叫悟因,是二爷爷的徒弟。自从我爹爹失了踪迹之后,他们派出了十多批得力的弟子,到处搜寻他的行踪,每隔三年,回报一次。这两个家伙奸毒如此,这样死还是便宜他们了。”她过了一会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
”言下十分赞叹。袁承志道:“他们知道我与令尊有关之后,只怕搜寻之心更加切了。”
青青道:“可是他们又打你不过,只好干著急。要是爹爹活着,见到你把他们打得这样狼狈,一定很高兴……嗯,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一定会告诉爹爹的。……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志把那幅图递给了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应该归你。”青青望着金蛇郎君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此后每日宿歇之后,青青一定把这张图拿出来抚摸细看一会。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到了南京之后,咱们先把宝贝起出来。”承志奇道:“什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明明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那么这批宝藏一定是珍贵无比的了。”承志微微沉吟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办理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着的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现在有了图,去找这批重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承志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黄金又有什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样贪财。”他接着重重的规劝了她一顿,祗说得青青撅起了嘴,赌气不吃晚饭。
第二天上路,青青道:“大哥,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什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啊?”承志道:“闯王那里是小家气?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是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的很,那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二千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
”一言把承志提醒,他忘形之下,抓住了青青的手道:“青弟,我真胡涂啦,多亏你说。
”青青把手一摔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骂人家就是啦。”承志连忙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那真是嘉惠天下苍生。”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祗见图中心处有一个红圈,旁边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僻房底下,向下挖掘,掀开铁板,下面有十只大铁箱,那就是宝藏了。”青青道:“咱们到南京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办法。”袁承志道:“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臣,府第一定非同小可,就算混得进去,要这样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在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于路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又是孝陵所在,是太祖当年开国建都的地方,虽遭乱世,仍旧十分繁华。两人在客店中歇了,假称是来南京访友的士人,第二日,承志把店伴叫来,问他魏国公府在什么地方。那店伴茫然不知,说南京那里有什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骂道:“魏国公是本朝的第一大功臣,什么没有国公府?”店伴道:“要是有,请相公去找吧,小人是不知道。”青青怪他挺撞,伸手要打,被承志挡住,那店伴唠唠叨叨的去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毫无头绪。袁承志报仇心切,想暂时撇开,但青青坚执不允。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都说徐大将军的后人现在袭封王爵,执掌南京的兵权,王府是数年前新起的,却不知有什么魏国公府。依青青说就要夜闯王府,袁承志极力反对,说王府是年前新建的,宝藏一定不在那里,就算真在王府之内,凭两人之力也决起不出来,别一动手之后,让王府得知了消息,反而把重宝挖了去。青青一听有理,也无别法。
两人这天叫了一艘河船,在秦淮河中解闷。承志道:“令尊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图却也找不到宝藏,可见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那里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能轻轻易易就教人得到。”承志道:“再找一天,如仍旧问不到,咱们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这时河中笙歌处处,浆声灯影,青青喝了几杯酒,脸上酡红,灯下尤其显得美艳。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青青见邻船中传出阵阵歌声,盈盈笑语,加上酒意微醺,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喝酒好么?”承志为人方正,听她说要叫妓陪酒,脸上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样胡闹!”那游船上的船夫最喜客人叫妓陪酒,他们可以分到赏钱,忙道:“到秦淮河来的相公们,那一个不叫姐儿们陪陪,相公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
”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青青道:“河上那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不是又会做诗,又会写字的女秀才哪!”
青青道:“那么你把什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伸舌头道:
“你这位相公大概是初来金陵。”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是王孙公子和出名的读书人。普通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能见到呢,那里能请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哩,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还没玩够呢!”她转头对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声,提高声音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了出来,两名妓女从跳板上过来,向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承志起身回礼,脸上十分尴尬,青青见他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那两名妓女自是庸脂俗粉,一个吹了一会箫,一个唱了两个小曲,青青暗暗皱眉,觉得不堪入耳。承志低声埋怨:“你胡闹得越来越不成话啦!”青青笑着央求:
“好啦,还骂不够么?我吹一会箫给你听。”从姑娘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处擦了半天,接嘴吐气,同时是一箫,音调登时大不相同。承志当日在石梁玫瑰坡上听她吹过。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那两个妓女听她吹得如此好听,都不觉呆了。
承志正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在他们船边,祗听见有人哈哈大笑,叫道:
“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大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粗眉细眼,一脸横肉。后面跟着的是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大字。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两名妓女已叩下头去,青青却端坐不动。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进厅来,说道:“打扰了,打扰了!”大刺刺的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不敢请问台驾尊姓大名。”
那人还没回答,一个妓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里的马公子。”马公子也没问袁承志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那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箫,怎么不来伺候我大爷啊?哈哈!”青青听他把她当作是唱小旦的戏子,柳眉倒竖,当场就要发作,承志向她连使眼色,道:“这位是我兄弟,咱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道:“访什么友?今日遇见了我,交了我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袁承志心中十分恼怒,当下不动声色,问道:“马士英马大人与阁下怎样称呼?”马公子十分得意道:“那是家叔。”这时那边花舫上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