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环眼青年只点一下头。
戚风云忽然愤慨起来,提高声音道:“不管你现在多么有名气。但以我的姓氏和这支莫当钢矛,你真的不会连到一块儿想?你真的不知道我的来历?”
呼延长寿摇摇头,仍然不开口。
不过眉尖的怒气减弱了许多。
显然他也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假如戚凤云如此激切认为人人应当知道之事,而他居然不知道,这自然是一种侮辱。
山东蓬莱戚家是什么?
七尺长的莫当钢矛又是什么?
唉!抱歉得很,的确从未听过。
所以没有法子连在一起。
其实何止是你戚风云?许多死在我“悲魔之刀”刀下的刀道名家,我根本也不知道他们的地位和名气。
从外表看来,呼延长寿好像不大会思想也没有感情的人。
但是既然戚风云能使他泛涌许多情绪和思潮,这个外表上的观感显然是错了。
戚风云没有招呼,亦无任何暗示。
钢矛忽然涌出杀气还有眩目精芒。
这是钢矛“动”的描述,若论速度之快甚难形容,只知道矛尖一下子已贴近呼延长寿咽喉。
呼延长寿惊讶地退了半步,他的动作当然也是快得不得了。但他只退了半步,也就是大约半尺。
这么短短距离,在普通人眼中真是微不足道。
因为普通人拿一支长达六尺沉重钢矛极快刺出时,很可能连身子也被钢矛带得向前冲去。
这一冲多达三两步毫不希奇。
所以呼延长寿只退后那么半尺似乎很危险,尤其是当戚风云第二矛第三矛电疾续刺出去,他每次竟也都只退后半步。
既不多退一寸,也没有减少一寸。
看来呼延长寿以及戚风云两个人都好像是极之固执的人——一个只肯退半步,另一个也不肯多刺出三两寸。
呼延长寿一连退了七个半步,这时他看见戚风云双肩稍向前兜拢的细微动作,因此他的刀也出了鞘。
“悲魔之刀”一出鞘,数丈方圆之内好像忽然凝聚奇异的寒冷以及辗压心脏之恐怖力量。(关于悲魔之刀的来历,请参阅拙著“强人”便知)
此刀其实已出鞘过一次。
当时呼延长寿被戚风云五名手下其中三人拦住去路,硬是要他把刀交给主人看看,他们态度蛮横一点倒也罢了。
问题却出在他们还有一种非常坚决的意思。
那意思是假如不交出宝刀的话,呼延长寿也就只好变成永远不会拿刀的死人。
因此呼延长寿勃然大怒,两道浓眉射出好像可以摸得到的怒气,以及灼热迫人的恨火呢!
当时那悲魔之刀划出一道森冷耀目精虹。
人人都不知何故看得见有两颗大滴晶莹眼泪出现眼前。
结局不必细表,那三颗人头已随着溪泉滚滚流下,吓昏了两个倒霉的书生,他们目下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
至于没有了头颅的三人,当然绝对活不成了。
戚风云以闪电般速度已经一连刺了七矛。
每一矛都迫得对方退了半步。
任何人看见这等情形,一定以为他大大占了上风,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对方每次只退后半尺这个距离,已说明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的矛只能吐这么远,连多一寸也不行。
所以就算戚风云继续刺出一百矛,情形大概不会改变,所改变的只有他们移动了五十尺而已。
故此戚风云不能不变招力图改变局势,他全身内力瞬时毫无保留地都运聚在他的钢矛上。
钢矛仍然挺直疾刺,不过内力蕴集矛尖到了一个程度,便嗡一声幻化为三只矛尖。
如果呼延长寿没有早一线看出戚风云引运内家真力,如果他没有及时掣出那悲魔之刀来!
又如果他仍然只退半尺,则他的面孔喉咙胸膛等三处,都会出现一个血洞并不稀奇。
其实呼延长寿不但通通没有上述“如果”的情况。
甚至更进一步还看见那三支矛尖震开的幅度不够大。
假如幅度够大的话,他纵有霸王之勇也只能退闪而无法出刀硬拼。
但是现在他却可以找得出缝隙,可以一刀劈歪钢矛,然后再顺势削断戚风云握矛的手指。
悲魔之刀光芒一闪即稳,刀光隐没的缘故是已经回到刀鞘里。
戚风云直到刀光不见之后才听得见“当”的一声,整个人也像陀螺一样迅急转了一个圈圈。
他很侥幸手指完全健在,因为呼延长寿只不过一刀劈中钢矛,并没有继续顺势削下。
可是那一闪的刀光带来的奇异压力,却使得戚风云心寒胆裂,两只膝头抖个不停软软的老是要跪了去。
这一点使威风云对自己极之不满,就算一定不敌一定被杀,也无须这么害怕,更无须跪倒求饶。
但为何他心里充满莫名之恐惧?
何以双膝软得老要跪下呢?
呼延长寿这一刀跟杀死那三人的那一刀最显著不同之点,就是眉毛的怒气恨火,上一刀他很生气,而现在这一刀却不怎么气恼。
因为他心中甚感惊讶。
于是他第一次开口,声音粗暴而又强劲震耳。
他问道:“你出矛的时机恰到好处,你怎知道那是时机?你怎能及时把握?”
原来他心中惊讶的是这件事。
戚风云用钢矛柱地借力,所以终于没有跪下。
他好像没有听见对方问话,双眼茫然望着寺院的飞檐和树木,喃喃自语道:“我戚家神矛号称万夫莫当。但我却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住。唉,连一招都接不住……”
他的确极之伤心,因为他是蓬莱戚家少主。
虽然另外还有些叔伯以及堂兄弟,论功力比他深厚,论矛法也比他精妙,但他却是嫡传少主,论地位权力都比旁人高些。
他自是没有想到正因他较有地位,所以养成骄狂自大以及不怎么把别人放在眼内(连别人性命也一样)的性格。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悲魔之刀”实是非同小可。
在绝大多数情形下,总是一刀就可以决胜负见生死,此是刀的本身加上奇异刀快形成的结果。
老实说戚风云的手指没断,他的头颅也还在脖子上,这已经算得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不过由于呼延长寿出刀收刀都神速逾电,同时又没有任何规定不准他再度拔刀,故此戚风云的头颅其实并不保险。
谁也不知道下一刹那会不会也掉落水池?
会不会顺着溪泉流去?
游人虽不算多,但仍然有。
不过现在谁都不敢穿过这段血淋淋躺着三具无头尸首的路。
胆子够大的最多也只是趑趄走近一些,设法看清楚呼延长寿戚风云的面孔,便又赶紧躲远一点。
呼延长寿浓眉微剔,立刻又让人“看见”怒气迸射。戚风云虽然没有瞧他,却也感觉得到。
这使他骤然惊醒回到现实中,也因而听见呼延长寿粗暴强劲声音:“你最好回答我何以知道出矛的时机,然后我也告诉你,为何你连一招也挡不住。”
这个建议相当公平。
连戚风云也惊奇起来,他何须这么公平?
他又不是不会杀人,那三具尸首已是如山铁证。所以他只须用杀人手段威胁,难道我威风云敢不开腔不成?
“那是由发你的怒气。”戚风云说:“你由发怒变成不发怒时,我感到有机会,所以我就出手了。”
由于怒变为不发怒,那是由于不知道戚风云的来历而涌起抱歉之感所致,原来如此,这一点的确是足以落败致命的破绽。
下次一定不可以再让人抓到这种机会才行。
“现在轮到我告诉你,你的矛法精妙无比,内力配合恰到好处,但这只是矛法和内功本身佳绝。
你的人却不行,不但没有把功夫练好,而且一定是奸恶之辈,所以你虽然能把握上佳时机,却仍然不是我敌手。”
绝妙的矛法加上精奥内功心法,若是传与上乘根骨之士,将会造就出何等人才无须多说。
若是凡庸之辈,纵然幸获绝艺,自然亦不会有甚么惊人成就。
这一点清楚明白得有如白纸黑字,人人皆知。
可是呼延长寿提到“奸恶”这一宗,休说旁人莫名其妙,连戚风云听了也为之一头雾水。
奸恶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品德而已,与武功有何关连?
难道世上所有武功都必须德行很好的人才练得好?
这种理论当然是属于岂有此理之类无疑。
不过这家伙(指呼延长寿)的话好像又不是胡说八道。
因为直到现在为止,双方已罢手停战好一会儿,大家已讲了不少话,但何以我心里仍然还有惊惧之情?
何以还有力不从心之感?
“我不怎么明白你的话!”戚风云皱眉道:“但你凭甚么说我是奸恶之辈?说不定你自己比我更是奸恶更该死,谁知道呢?”
“对,你和我都不知道。”呼延长寿很坦白。但是他却还有下文:“可是我的宝刀会知道。
对了,你们都叫它做魔刀,没有关系,我以后跟你们叫好了,我这把魔刀知道你是奸恶之辈,这话你信是不信?”
戚风云道:“别开玩笑,那刀怎能知道人的正邪好歹?”
“它就是知道。据说在刀身上镌着的外国文字写着,凡是大好大恶的人,遇见此刀如蛾扑火,身不自主,须臾命绝。”
“这真是千古奇闻。”戚风云鼻子发出嗤笑声:“如果我是大奸大恶的人,请问我有没有像飞蛾扑火一样用脖子硬碰你的魔刀呢?我有没有须臾命绝呢?”
“须臾”就是极短促、不久等意思。
戚风云目前的确还没有辞谢人世,他还活得好好的,还可以挺胸说话,声音还来得个大。
呼延长寿眉尖忽又射出可怕的怒气,声音也变得悍暴震耳:“那是我魔刀入鞘之故,现在你不妨睁大眼睛看清楚……”
这一回戚风云居然又是从对方“怒气”这一点,观察出先兆。
他的应变步骤刹时间已经完成——双手握予直指呼延长寿心窝,双眼圆睁精光闪闪,马步微沉——
他显然已摆出戚家莫当钢矛最凌厉矛招,同时又已运足平生功力。
故此形成一股坚凝绝大气势紧紧迫罩对方,竟无一丝瑕隙。
山东蓬莱戚家莫当钢矛果然大大不同凡响!
连呼延长寿也不禁从心里涌出敬意。
因为眼前持矛的人功夫还未练到家,尚且威力如许,假使换一个已臻绝顶的戚家高手,情形将会如何呢?
呼延长寿这回并没有因心中泛起的“敬意”而减弱了怒气。
这是相当奇怪的事,一个人的怒气怎能收发由心控制自如?倘若是假怒诈怒,当然可以办得到。
但呼延长寿的怒气却有如可以焚毁一切的烈火般真实不假,这就是值得奇怪的地方了。
魔刀缓慢坚定的出鞘。
戚风云这一招乃是攻敌最凌厉一着,称为“独存式”。意思说此招一发,双方就只能有一方独存。
戚风云也知道在理论上说,此招式一摆出,矛尖所指的人应该连动都不动。
若是非动不可的话,也只有两种方式。
一是出招封拆,一是闪避退让。
而这两种方式都必须以比电光还快的速度使出才行。
魔刀却是缓缓出鞘……
戚风云很想不顾一切全力攻出这最凌厉的绝招,但可惊可怕的是敌人根本没有一丝空隙,没有任何破绽可供攻击。
魔刀已完全离鞘,闪射出晶亮光芒。
刀尖处忽然出现两颗透莹的大滴珠泪。
连稍远处两名按刀壮汉也双腿索索发抖。
戚风云更糟更甚,不但腿抖,还可以听到牙齿相碰声音,现在他的矛招当然没有可能发出。
他仍能站着就很不错了。
呼延长寿怒叱一声,一刀斫中钢矛。
再没有其他动作就收刀入鞘。
七尺长的莫当钢矛坠地声十分响亮。
戚风云的确被这响声惊醒。
这响声简直一直钻入他灵魂深处——戚家莫当钢矛百余年来,从来没有被人击落过,以前没有,将来也永不会发生。
戚风云因此而深深叹一口气。
与此同时也发现那心寒胆裂魂飞魄散的无名惊惧已消失了,代替惊惧的是别种很鲜明的感觉。
“你一刀所下我脑袋,跟现在有什么分别?”戚风云的声音此时有点枯涩和万般的无奈。
“你真的只想知道这一点?”
“不是。”威风云说:“但我所想知道的,你未必肯告诉我。因为我在戚家,只算是最劣的高手。”
“你错了,那才是你应该问的。”呼延长寿声音很响亮,几乎连虎跑寺大殿那边的人都听得见。
“我告诉你,我的怒气和魔刀奇异力量合而为一之时,你若是奸恶的人,立刻连矛也几乎握不住了。
至于我不砍下你的脑袋之故,那是由于你戚家矛法的确是当世绝艺。我用这个方法表示我的敬意。”
戚风云苍白脸上透出歉意,道:“真的?你不会骗一个垂死的人?”
这个问题呼延长寿拖延了一下,等到戚风云摔跌地上,才走过去弯低身子在他耳边轻轻道:“不一定。”
朋友,我虽然很粗猛,却不是没有脑筋的人,你的手下会把我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带回去。当然你更希望,戚家的高手能从我的答话中,找出击败我的线索……
在人生历程中,若是对一切人,对一切事都率性而行,都全部坦白不欺的话,保险会得到“英年夭折”之类的挽词。
在江湖上,尤其如是。
因此呼延长寿后来还装模作样,把耳朵靠近戚风云,好像听他讲什么话。
这番做作,决非多余……
西湖的娇美多姿真是难以形容。
尤其是当你在“花港观鱼”这边赏玩,由于苏堤之故,便多曲折缠绵之致。
但若在“平湖秋月”这边眺望湖景,入眼寥廓辽阔,绿波与青山相接,更不禁会泛起渺绵琼绝的情思。
这般绿波丽日,这般水色山光,却在人性的贪婪、嗔怒和痴迷中黯然失色。
从敞开的轩窗望出去,粼粼湖波和飘飘垂柳都足以令人心旷神恰,足以令人忘却红尘扰攘!
但贪婪愚昧却往往使人看不见美景,也听不见天籁。
“贪婪”一词,通常使人想起金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