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家乡风味的小菜,陈玄机不禁食欲大动,一连吃了三碗。
那少女道:“你在山涧中浸了许久,而今初愈,再喝一杯酒益气行血吧。”在镂花的银
壶中倒了满满的一盏美酒,酒色也是碧绿可爱,香气诱人,陈玄机不善饮酒,却仰起脖子,
一饮而尽,笑道:“这样美酒,醉死了亦自甘心!”
那少女忽的掩口而笑,陈玄机忽觉有些异样,跳起来道:“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但觉四肢绵软,睡意袭人,打了一个呵欠,舌头也有点硬了。那少女轻轻一推,陈玄机‘咕
咚’一声倒在床上,睡眼朦胧中,但觉那少女的脚步声离开了房间,隐约还听得她‘格格’
笑道:“你思虑太多,给我好好的睡一个大觉。”
这一觉直睡到黄昏之后,陈玄机一醒过来,疑幻疑梦,但觉梅梢月上,室内炉香袅袅,
床头的茶几上早放了一壶热茶,自己仍然是在这古怪的房间。陈玄机试一运气,但觉毫无阻
泄,精神体力,比日间又恢复了几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感激,想道:“原来这位云姑娘
竟精通医道,看出我心有所思,怕碍了我的复原。故此给我喝了这一盏药酒,灵丹妙药,不
过如斯,咳,我还疑心它是毒酒,真是大大的不该。”房间外又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只道
那少女来了,正待起身迎接,狐听得那脚步声不只一人,陈玄机望外一瞧,但见那琉璃窗格
上映出两个高大的影子,其中一人笑道:“舞阳兄,你这里真似神仙洞府,怪不得你隐居十
多年足不下山。我辈碌碌风尘,比起老兄,雅俗是不可道理计了。”
这人说话说得极轻,但听在陈玄机的耳中,却似焦雷轰顶。
原来外面的两个人之中,有一个竟然是自己所要刺杀的云舞阳,敢情这里就是云舞阳的
家!
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十余年来小弟毫无寸进,怎比得吾兄扶助明主,屡建奇
功?”陈玄机心头一沉,听这话语,云舞阳果然是背叛故主,和朝廷的显贵勾搭上了,只不
知这来者却是何人?
窗外灯光一闪,那少女提着灯笼迎了出来,叫道:“爹,你回来啦!”云舞阳道:
“晤,回得晚了。这位是罗伯伯,锦衣卫总指挥罗金峰罗大人!”那少女不懂锦衣卫到底是
什么,淡淡的福了一福。陈玄机可是心中打鼓,原来这人竟是朱元璋手下的第一高手,当年
长江之战,张世诚就是给他亲手擒获的。因此建此奇功,所以才做到专门逮捕犯人的锦衣卫
总指挥,这霎那间陈玄机但觉血脉愤张,愤怒中却又有些惶恐!
陈玄机受了师友重托,决意前来行刺云舞阳的时候,本就知道云舞阳武功高强,并不打
算活着回去,今日见了他女儿的剑法,更是吃惊,原来云舞阳武功之强,比自己想象的,还
要高出不知几倍?
何况他还和大内的第一高手同来,只怕就是拼了性命,也未必行刺的成了。
但令陈玄机内心颤慄,惶恐不安的,这并不是为了害怕云舞阳武功的高强,而是,呀,
他竟是那个姑娘的父亲!那个救了自己性命,而又是那样天真烂漫,甜蜜可爱的姑娘的父
亲!
迷茫中忽听得云舞阳问道:“谁在这书房里面?”这一问登时把陈玄机吓得跳了起来,
急忙抓起了压在枕头下面的长剑,但听得那个少女的声音答道:“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少年,
跌在山涧之中,无人料理,是女儿将他带回来的。”云舞阳说道:“是什么样的少年,怎么
受的伤?”那少女道:“他睡了一天一夜,今早刚刚醒转。女儿还未及向他多问。”云舞阳
道:“素素,你真多事。”陈玄机这才知道这个少女叫云素素,心道:“好一个漂亮的名
字。”
但听得云素素好像受了无限委屈的叫起来道:“爹爹,你平日不是常和我说行侠仗义的
事么?眼见一个陌生的异乡客人,受了重伤,也步管么?”云舞阳道:“也不必将他安置在
书房里呀。”云素素道:“妈妈怕嘈,难道将他安置在内进房么?”
云舞阳道:“受的什么伤?”云素素道:“好像是内家掌力的重伤。”云舞阳道:“怎
么只一天一夜就会好了?”云素素道:“是女儿将三颗少阳小还丹给他吃了,今朝醒来之
后,女儿又将父亲酿的九天琼花回阳酒给他喝了一盏,只怕如今还睡着未醒呢!”云舞阳
道:“什么,那小还丹是我向归藏大师再三求来的,一共才讨得六粒,你一下子就给我送出
了一半,那九天琼花回阳酒,也是花了五年功夫,才采齐配料酿出来的,你知道么?”
云素素道:“女儿知道,爹,你怪我啦?”那副撒娇的神情,陈玄机虽是只听其声,亦
可想象得出。不由得心头一荡,更曾惶恐,暗自想道:“我与她素不相识,她竟然如此待
我!”世间真有料想不到之事,萧韵兰对他热情如火,他从未动心,如今虽然只是和云素素
才见一面,却已被她的柔情所困扰了。
只听得云舞阳笑道:“待他明日醒来,我倒要与他谈论谈论,考察他的人品武功,看是
否值得给他这三颗小还丹。”一般人喝了九天琼花回阳酒之后,总得睡一天一夜,是以云舞
阳有“待他明日醒来”之语,岂知陈玄机内功深厚,服了小还丹之后,伤势又好了一半,只
睡了一天,就醒了过来。
陈玄机心中忐忑不安,这一晚是乘机将他杀死呢?还是乘机逃走呢?心中兀自拿不定主
意。
只听得云舞阳问道:“你娘这几天怎么样?”云素素道:“还不是老样子。”云舞阳
道:“我留给她的方子,你每天给她煲了药茶么?”云素素道:“娘说这药吃了也是那个
样,头两天还喝半碗,后来就叫我不用煎了。爹,娘的病为什么总医不好?”
罗金峰道:“嫂子身子不舒服么?”云舞阳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常常闹头痛,
不喜欢走动。嗯,素素,你进去说给你娘听,说我明早再过去看她。”
陈玄机事母最孝,听了云舞阳这话,只觉有点刺耳,心中想道:“妻子有病,丈夫归
家,却不先去看她,岂非有点不近人情?听武功前辈说,这云舞阳的妻子乃是武当派老掌门
牟独逸的女儿,十多年前,云舞阳背叛故主的痕迹未露,武林中人都还羡慕他们是一对难得
的风尘侠侣呢!岂知他们夫妻之情竟是如此冷漠,这位云太太也奇怪,虽说身子不适,不喜
走动,但既然不是病到不能起床,何以丈夫回家了也不出来。”
云素素应了一声,蹑着脚步,轻轻走出,但见琉璃窗上,人影一闪,陈玄机急忙装睡,
暗中合眼偷窥,只见云素素那张俏脸,贴在琉璃窗上,月夜幽庭,横斜梅影,美女一人,临
窗窥睡,这情景真是高手画师也画不出,陈玄机忍不住神飘意荡,但听得云素素在窗外轻轻
一笑,自言自语道:“小乖乖,好好睡吧,你这样想家,在梦中去见你的妈妈吧。我也要去
伺候母亲啦。”陈玄机听她叫自己做“小乖乖”,哑然失笑,但心中却是充满无限柔情,听
得云素素的脚步声渐远渐隐,几乎想将她唤住。
但云舞阳的一句话却将他在如梦如醉中唤醒过来,只听得云舞阳说道:“罗兄不在京中
纳福,惠临山庄,敢是当今圣上有何差遣么?”罗金峰道:“吾兄善体主心,小弟自当明
说。想当今圣上与张世诚原是八拜之交,只可惜张世诚不肯归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圣
上不得已将他赐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想张世诚部属,却有多人不服,如今天下已
定,洪武开基也已十有三年,他们还在草泽之中,伺机待起,这岂不是太不识时务了么?”
云舞阳道:“是呀,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必?所以我看透了,这
才甘愿老死荒山。”陈玄机一震,想道:“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
必?”这种话,从未有人向他说过,只觉云舞阳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心中再想道:“只要
云舞阳真是甘心老死荒山,我又何必要行刺他?”
只听得罗金峰笑道:“吾兄明达过人,小弟佩服。只是那些人既然与圣上作对,祸胎未
除,圣上岂能安心。吾兄武功绝世,俗语云: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吾兄甘老荒山,这不太
可惜了么?”
云舞阳道:“武功高绝的称誉,只有罗兄可以受之无愧,小弟那里敢当?圣上有吾兄辅
佐,何须用到小弟庸劣之才?”
罗金峰哈哈笑道:“云兄此言,太见外了。只因朝上无人,小弟才敢滥竽充数这锦衣卫
总指挥之职,小弟只是暂代,等候老兄出山呢。”
云舞阳道:“罗兄尽是往小弟脸上贴金,更是叫小弟愧煞了。小弟能做些什么?”
罗金峰道:“想张世诚的部属,十九都是云兄旧交,圣上想请云兄去劝劝他们。”云舞
阳道:“若是他们不肯听呢?”
罗金峰笑道:“老兄是明白人,何须小弟多说?老兄若是碍于故交之情,不愿动手,只
请老兄将他们的踪迹告知小弟,功劳当然还算是老兄的。”
陈玄机心头震栗,过一阵,只听得云舞阳缓缓说道:“我隐居多年,对他们的行止也并
不是尽都清楚,这样吧,请吾兄以三月为期,三月之后,请再惠临山庄,小弟自当有以覆
命。”
言下之意,他在这三个月中,便可将张世诚旧部的行藏查个清楚,准备换个高官厚爵
了。陈玄机不禁怒气又生,心中想道:“价算你不赞同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置身世外,也
还罢了。你若暗中告密,那可害了不知多少英雄!”
罗金峰哈哈笑道:“三月之后,小弟准定依时到访。此地我不便久留,告辞了。”但听
得云舞阳将他送出门口,又折回庭院,吟声清悦,激昂慷慨之中又似含有难以名说的哀伤,
陈玄机怔了一怔,细细琢磨,却是不解诗中之意。
狐听那角门‘呀’的一声被人推开,脚步声自外走入,陈玄机奇道:“怎么那罗金峰又
回来了。”抬起头来,往窗外一瞧,这刹那间,陈玄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从外
面走进来的人竟然是上官天野!
云舞阳也似有些惊诧,但他究是武学大师的身份,看了上官天野一眼,不动声色,淡淡
问道:“尊驾何人?何以深夜到此?”上官天野沉声说道:“牟一栗谴弟子上官天野问候云
老前辈!”云舞阳面色一变,忽的冷笑道:“尊驾年纪轻轻,怎么便学会了说谎,牟一栗不
是今年八月才过世的么?”
这牟一栗是牟独逸的侄儿,继牟独逸之后,担任武当派的掌门,陈玄机听了,不禁大为
吃惊,心道:“原来上官天野竟是武当派的嫡传弟子,怎的从不见他提起?这云舞阳住在深
山,消息也真灵通,连我也不知道牟一栗以经去世。”
只听得上官天野冷冷的说道:“不错,正因家师故世,所以小辈才敢领受遗命前来。不
知师姑是否尚健在人间,可否容小辈拜见?”
云舞阳冷笑道:“内子与外家早已断绝来往,不劳你来探访。再说若是牟家有心,牟一
栗生前何以不来?”上官天野也冷笑道:“云老前辈,你这是明知故问,先师顾念兄妹之
情,不愿前来讨回剑谱,但那终是武当派之物,岂可永存外人之手,老前辈借去了二十年,
想来也早已背熟了。”
云舞阳“哼”了一声,道:“原来牟一栗的遗命,是叫你做掌门么?”上官天野道:
“天野不才,承先师厚爱,不敢推辞,但待取回剑谱,便到武当山领受衣钵。”
云舞阳又“哼”了一声,道:“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剑谱在我手中?”上官天野道:
“我也只是三月之前,才知悉家师的遗命。先师为了顾念亲戚的面子,这事包藏了将近二十
年,也总算对得起云老前辈了。”云舞阳冷笑道:“这剑谱虽是牟家之物,却不是武当派的
东西,你可知道,你师父也没有见过?”上官天野道:“不错,那是师祖得了达摩剑谱之
后,所创出来的剑法,但师祖是武当掌门,那路剑法也采合了武当的剑法,师祖的原意本来
就是要传给武当弟子的。云舞阳冷笑道:“你听过师祖的话么?”上官天野道:“云老前
辈,你在武林中也算得是顶尖儿的人物,怎说得出如此耍赖的话来?难道当这是死无对证
么?”云舞阳面上一红,道:“你若是有我岳父独逸老人的遗书,前来索取,或许我还能给
你。那是牟家之物,我岳父没有儿子,即算是一栗在生,也不能与我争论。上官天野纵声大
笑,道:“原来二十年前,就已名震天下的云舞阳,竟是这般无赖!”云舞阳恼羞成怒,冷
笑说道:“你师父到此,也不敢如此无礼,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
上官天野说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只怕我死讯传出之后,武当山的智圆长
老便会拆开我的遗书,那时武当门下,都会知到其中原故,武当派也许不足令你震惧,天下
武林的公断,只怕云老前辈你也受不起啊!”
云舞阳心中一震,仍是不肯在上官天野面前示弱,又“哼”了一声,道:“云某一生,
从不受别人威胁,我若非见你年纪轻轻,造就不易,早已把你毙了,哼,你是当真想要那本
剑谱么?”这句话外刚内柔,陈玄机只道上官天野定然趁势坚持,那料上官天野口风一变,
忽然说道:“我早知道你要独霸天下,成为武林的第一剑客,那剑谱岂肯轻易交还?”这句
话正打中云舞阳心坎,还谱之意,倏的打消,冷笑说道:“你既然知道,还来这里干什
么?”上官天野道:“你要不还剑谱,那也可以,但得给我放出一个人!我出去之后,绝不
会将剑谱之事,向任何人提起一句!”
云舞阳听了,大为惊诧,想不到上官天野竟肯用剑谱来交换一个人,而且还要牺牲了掌
门的地位,什么人值得他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