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开满头白发,双眸血气泛红,厉声道:“今日之战,我本就不求生还。冷玄,你给我出来,否则我先杀了小皇帝。”
左手五指,应声捏住了明周咽喉。
山顶上,众人均为之一震,看公子雪神情决烈,决非虚张声势,是真的打算玉石俱焚!
刹那间,双方人马都沉寂无声。
就在众人数百双眼睛尽皆期待着冷玄走出人墙时,一直呆立公子雪身旁的雷海城蓦然动了。
他的目标是公子雪。
手肘像道铁箍,牢牢从背后扼住了公子雪的脖子,右手快如闪电,翻出片边缘锋利的小石块,抵在公子雪大动脉上。
“放了他。”雷海城在公子雪脑后,轻声下着命令。
第 114 章
变生肘腋,天靖这边人马情不自禁面露喜色。一干西岐随从各自撤出兵刃想救主,却又投鼠忌器。
雷海城无法看到公子雪脸上是何表情,但对方虽然被他劫持,身影依然纹丝不动,令他丝毫不敢大意。
他手上加重了力度,缓缓重复道:“放了他。”
石片锋锐边缘微切入皮肤,公子雪喉结一阵轻震,仿佛遇到了世间最滑稽的事情,竟大笑起来。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公子雪才用平静得叫人心里发毛的声音问身后人:“你既然一直都清醒着,那冷玄下毒之事你也听清楚了,即便如此,你还要帮他?”
雷海城没说话,只将石片又向公子雪肉里送了送,权做回答。
丝线般细长的一缕血沿颈线挂上素色衣襟,公子雪目光漠然,看着胸口血迹,神色间毫无痛楚,只有点淡淡讥笑。
他五指,却仍旧紧扣明周咽喉。
正僵持不下,围护着冷玄的人墙从中分开条过道,冷玄越众而出,与公子雪遥相对峙。
两人的眼神,暗流汹涌。
天穹亦风起云涌,急骤地遮蔽日头,阴沉沉地竟仿佛即将倾下一场暴雨。山坳里天靖的炮手忙着替百门铁炮盖上蓑罩,以免被雨淋到。
“原千雪——”冷玄终于率先开了口,打破僵局。“你输了。”
简单一句,却似柄无坚不摧的利剑,把公子雪原本天衣无缝的面具划出道裂口,淡漠与自持荡然无存,怒极反笑:“冷玄,你所倚仗的不过是万千大军,敢跟我单打独斗么?”
冷玄未因他的挑衅动气,反而微微一笑,自有傲气十足。“论武功,你或许无敌于天下。我又何必硬逞匹夫之勇来与你单打独斗?原千雪,输便是输了,不用再拖延时间——”
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天空。就说话的当口,原先浓密的黑云团已被阵大风刮散,重新露出朗朗红日。
“连天都不帮你,原千雪,你气数已尽。”
公子雪狠盯着冷玄,倏忽一笑,凄厉决绝。
“苍天本无眼,胜负由我定。冷玄,我不会输给你!”
手一抡,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明周这个大护身符推向对面天靖阵中,再不理会冷玄父子,侧转头,凝视还紧箍着他脖子的雷海城。
公子雪眸中,除了目空一切的骄傲,更有太多太多雷海城看不透的情绪……
“……我曾经,问过你,如果有朝一日,我跟冷玄决战,你怎么办?你当时没有回答我……”
那个在秋阳下踌躇着不肯回答他问题的少年,现在正毫不犹豫地挟持着他。
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还是原来的雷海城,会怎么办?
答案,他永远也找不到了……
就像尘烟,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stupid! fool! ass!……呵呵,说得真对……”
他轻笑,用力扭转脖子,向石片上蹭去。
那几个英文单词蹦进雷海城耳朵,脑海里,忽然像有某根弦被触动了——
很熟悉的感觉,依稀,他曾对谁说过……
心神恍惚飘荡之际,腥热的血已洒上他手掌。他悚然一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急忙撤手放开公子雪。
石片还是已经割开了公子雪的大动脉。
殷红刺眼的血急飙着从伤口喷溅出来,染上苍茫云天。
素衣顷刻变红,白发三千,挽着血珠凌乱纷飞,在空中划过华丽的轨迹,徐徐铺满他脚下。
公子雪双目半阖,眉宇间孤高不减,嘴角犹噙一丝冷笑……
见到公子雪倒地,双方人马一时间竟鸦雀无声,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谁先叫了一声,那班西岐随从才从震撼中惊醒,怒吼着朝雷海城扑来。
雷海城仍怔怔望着血泊里的公子雪,浑然忘了闪避。冷玄一个手势,暗影也呐喊着迎上,奋勇回击。
暗影人数远多过这百来名西岐人,更何况山坳里还有大军严阵以待,天靖可说已稳操胜券。
见大势已去,西岐人骨子里的彪悍好斗也彻底被挑起,个个泯不畏死,如落入陷阱的猛兽,做着垂死挣扎。
耳边,杀喊咆哮和兵器挥舞声回响不绝,雷海城却罔若未闻,只缓慢蹲下身躯,指尖颤抖着抓起一缕沾血白发——
热气氤氲迷蒙的大水桶里,万千雪白长发漂浮水面……
他扳转白发人双肩,正色道:“这辈子我没办法爱上你,可你这个好兄弟,我认定了。”……
这些散乱如碎雪的画面,就是他遗忘的过往吗?为何心脏还会钝痛难言?……
“……海城……”有声音低声呼唤着他。
冷玄半蹲在雷海城身旁,迟疑着伸手去拭少年眼角不自知积聚的点滴水光。
雷海城茫然抬头,眼前,是他在梦里也念念不忘的容颜。
可眼下,这张脸却叫他心口抽搐得越发剧烈,几近窒息。
冷玄为什么要在他身上下毒?
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遽然发觉,山顶虽聚满了人,他却只有自己可以相信。
茫然笑了一笑,他托起公子雪尚留余温的身体,避开还在恶战不休的人群,慢慢往山下走。
“雷海城?!”指尖骤失温度,冷玄愣住,但随即回神,忙起身追上少年,可雷海城背对着他,周身都散溢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让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真的在我身上布了毒,借此再对他下毒?”
雷海城微微顿住脚步,等着身后男人回答。
冷玄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是。不过我也是因为——”
所有的解释在雷海城回过头来那哀绝的眼神里退缩了,瞬间,冷玄似乎看到了那天被他从厚厚积雪里抱出来的少年。
雷海城那时的目光,跟此刻同样苦涩无望……
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不牢牢抓住,雷海城便会从他身边离开,不会再回来!
所以他什么都不顾了,抛掉帝王所有的威严、高傲、自尊……一遍遍哀求着雷海城不要走,卑微得连他自己也觉得辛酸难堪。
这次,雷海城是不是又要走了?……
“不要走!”几乎不假思索地,他用左手紧抓住雷海城肩头。
明周尾随在冷玄身后,也滴水不漏地将两人间的情形尽收眼底,咬了咬嘴唇,道:“海城,你一直都很喜欢我父皇的,父皇他,他也对你很好,他一定不会害你的。”
雷海城对冷玄惊惶不安又充满期待的清黑色眼瞳凝望片刻,终于回过了头,静静地道:“不会害我,但可以利用我,是吧?”
轻轻一拧肩,甩开了冷玄已僵硬的手掌,他继续迈开步伐。
阳光拂在脸上,竟有点刺痛。不过,只要走下这片山岭,一切纷争杀戮、尔虞我诈都与他无关……
“海城!”他听到冷玄在背后大叫一声,像头濒临暴怒的雄兽。
男人的目光,却凄楚受伤,看了他很久,终于伸手拔下束发的金簪,旋开,将里面一株长仅盈寸的小草递到他面前。
“这株移神草,你拿去给原千雪服用吧!他复活后记忆全失,武功应该还在,可以保护你……”
复活?!雷海城有些愕然地接过移神草,想再问清楚点,冷玄却只深深地望了他最后一眼,扬袖转身,留给雷海城一个云停渊峙的凝重背影,与他脚下青山一样沉稳雄浑。
长发如墨,飘散风中,无声诉说着寂寥。
直到雷海城轻微的脚步声完全淡出了听觉,冷玄才缓缓地转过身。
西岐随从已经被全数歼灭,暗影也死伤不少。尸山血海,将原本青翠的挽书岭变成个修罗屠场。
两山坳间,大军见战局已定,齐声欢呼,声动四野。
冷玄面容平静似水,无喜,亦无悲,只凝神遥望尚在山路上移动的那个背影。
每跨一步,就与他远离一步……
他便挺立在最高处,一直看着雷海城的背影在阳光里逐渐地模糊,终至彻底消失。
第 115 章
三月中,烟雨正浓。
冷玄青衫淡淡,缓步踱出开元宫,任黄昏的斜风细雨沾了衣,湿了发,不紧不慢地走到那株栀子树旁。
沿途,好几名侍卫宫女见到他,恭敬地向他行大礼,都被冷玄挥退。
自挽书岭上救回明周,为了完全洗脱明周弑父篡位的罪名,平定天靖人心,他不再藏身幕后,在明周第一天重主朝政时,他也随之同上早朝,向惊疑万分的大臣们宣称一切均是他和澜王及少年皇帝定下的诱敌之计。
群臣恍悟,经过这番动荡,有些老成持重者原本暗中对小皇帝心存藐视,此刻也不免刮目相看,倒让明周在百官面前又立了几分威严。
天靖政局刚平稳没多久,边关便传急报。
西岐公然撕毁两国兄弟盟约,下令驻扎两国边境的西岐大军大举进攻天靖。
天靖军队早有准备,自然迎战反击。
这场战火,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点燃了。
冷玄和澜王私下揣度,当是原千雪离开西岐时已做了安排,如多少时日内无音讯或计划失败,西岐大军便只管开战。
西岐兵卒本就较天靖人骁勇善战,有了与天靖几乎不相上下的新型军备,西岐大军越发如虎添翼。双方交战月余,均伤亡惨重,天靖更比西岐多折损逾万人马。
形势,对天靖不利……
冷玄出神地站在细雨中,半晌,放下手里拎着的一长形黄金盒子,抽出腰间佩剑,在栀子树根旁开始挖土。
一个狭小土坑,很快成形。
他将盒子放进坑里,盖土前似乎想到了什么,抛剑,从怀里摸出那一小片人皮。
上面遗留的血迹已变成褐色,只有歪歪扭扭的“玄”字仍带暗红。
他清楚记得,那天,屋外风雪纷飞,雷海城当着他的面,缓缓拉开衣襟,露出还在轻微渗血的桃花和字……
少年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鲜活得仿佛才在昨天发生……
回京途中,雷海城像怕他离开似地紧搂住他,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少年霸道的宣告在他耳边回响,让他刹那失了神。
那一刻,眼眶忽然微微发酸——原来,这世上,还有个人如此需要他……
可转瞬间,一切就被打回了原形。
曾经的温度、微笑、拥抱、誓言……脆弱短暂如朝露夕雾,在他眼前,纷纷地碎灭。
到头来,只有手里这片刻字的人皮,和他的断臂,向他昭示着所经历的并非一场幻觉梦境……
三月寒凉的雨打湿他发丝,顺着鬓角慢慢流……
一把制作精良的竹骨伞,罩上他头顶,替他挡开了雨。
“父皇,我送你回去,小心淋坏了身体。”明周轻声劝慰。
冷玄略低头,凝视已经高至自己下颌的明周,终于淡淡一笑:“你当父皇是纸做的吗?那么经不得风雨?”
“不是……”明周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见父皇弯腰打开一点盒盖,将人皮放了进去,重新盖紧,然后提剑,挑起了一拨土,撒入坑中。
虽然只是匆忙一瞥,他已经看清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想问,可父皇脸上的神情叫他喉咙里堵得生痛,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看父皇平静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盒子不多时,便被泥土掩埋。
盖上最后一点土,冷玄用脚轻轻踩平地面,站在上方怔忡许久,归剑入鞘,缓慢往回走,不再回头看一眼。
湿衣沾身,勾出他背脊线条,依然硬挺笔直如标枪,明周却觉悲不可抑,丢开伞,叫着追了上去。
“父皇,我可以下旨通告天靖,把海城找回来的啊!父皇……”
“不必了。”冷玄脚步不停,声音里甚至带点笑意。
“三天之后,父皇就要出发亲征西岐。你该做的,是和澜王同心协力稳定大局,谨防风陵又故伎重演,趁天靖与西岐恶战,进犯天靖。”
“可是,父皇——”明周拉住冷玄左手,还想再说什么,被冷玄目光打断了。
抬手轻摸明周同样被雨淋湿的脸庞,冷玄微笑:“父皇会平安班师回朝的。父皇还要看你将来大婚,看你做个有担当的皇帝。”
明周想劝父皇不要亲身赴战场,但触及父皇温和而坚定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改变父皇的决心。
他垂下头,借着抹雨水擦去眼角涩意,他拾回伞,陪着冷玄走向开元宫。
出征之日须臾即至,前夕,冷玄正在最后查看自己的行军装备,开元宫外突然响起侍卫叱呵,还夹杂着几声兵器撞击,一阵骚乱——
“玄兄,是我!”
幽无觞的声音隔着院落传到冷玄耳里,中气十足。
冷玄意外地挑高眉,随即又无奈摇了摇头,如果无觞会循规蹈矩地投书求见等宣召,恐怕那人也不是幽无觞了。
他快步出外,将被侍卫们团团围困中间却仍一脸满不在乎的人引进殿内。
离别数月,幽无觞容颜除了略点风尘仆仆,丝毫不见愁绪。冷玄见状倒放下了心。
“无觞,看你这么轻松,珈素她没被人惊扰罢?”
“这事说来话长。”幽无觞接过冷玄递来的香茗,一口气喝到见底,润润喉,俊脸难得显出几分狼狈,“总之,我回到凉尹后,算是被符贼耍个够!唉,别提我这些糗事了。还好保住了珈素坟冢。”边说边拎起茶壶替自己又斟了满满一杯。
冷玄正啜着茶水,闻言略一沉吟,继而哂道:“符青凤怕是没那么容易打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