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走到他身边,黯然道:“二公子去的那日,我们本当也跟了去的……”杨放站了起来,打断他道:“不,二公子绝不愿你们跟他去,我想他也不愿这些人跟他去。好好活下来吧,中洲死掉的人已经太多了。”
杨放在奉英宫的大殿外坐了一夜,在他对面的是赢泌和,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目光都不愿相接。大殿的门一夜都没有开启,也没有半点声息。不知不觉中,天光破晓,杨放却似全然没有发觉时光的流逝,坐在这里,或只是一刻,又或是过了许许多多岁月。是以大门终于开启,赢雁飞从里面走出来时,杨放几乎以为,真的过去了许多年。不,并不是她的头发白了或是生出了皱纹,只是……如同放在古墓中千年之久的石象,纵然惟妙惟肖,却倒底是死物,且已是风化千年之久的死物。赢雁飞站在他的面前,杨放没有感到半点活人的气息,她的双唇一开一合,如同在背诵着什么,杨放好不容易才听到了,“……令狐锋那里,烦杨帅去一次吧,告诉他,回西京吧,我封他为王。军队交由他手下的将军各自掌管。他一动身,军粮就会运到。”杨放似是出乎本能的答了声:“是。”他觉得自已回答的这一声,也是如此陌生,也如同背诵着另一人强要他记住的东西。”“赢泌和,我马上回西京,你去准备一下,与我同去。这里的事,我已经着人收拾了。”〃是,但那人的……如何处置?”赢泌和追着问道。赢雁飞回过头去,用一种死寂的眼神看着他道:“如何处置?你放他出来时,没有想过如何处置么?”赢泌和突然失语,没有回话。赢雁飞却也没有等他的回音,一边急走,一边道:“火化了罢,回西京后。骨灰交给我。”
“赢大人,没想到太后对项王恨的这般深。竟连他死后还要挫骨扬灰么?”
“你们懂什么?这又关你们什么事?”
“是,小人不懂。”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太后对项王的情意比我们想得到的都深。她若是以帝王之礼为项王下葬,又如何?眼下或可得百姓军士们的赞誉。可日后呢?她去了以后,她的儿孙会如何?对这个险险夺了幸家天下,又娶过幸朝太后的乱臣贼子,他们能许项王安寝?到那时,项王于地下犹不得平安,尸骸还要遭蹂躏,却又是情何以堪?倒不如在此世间消无影踪,干干净净。”
“那么,项王从今后就会被抹去,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不,绝不会!太后,这些将帅,我,都会为人忘切,唯有项王不会。只要中洲还未陆沉,千年以后,他依旧会被人传唱怀念……今日我着实有些失态了,这些话是不该说给你们听的,你们最好把它给忘了。干好你的事罢,最好在太后动身前,就把骨灰送到太后的手上。”
赢雁飞一步一步的走进了偏殿,宫女们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她们围了上来。“太后,你的衣裳上沾了血,好多血,快快换下来。”可赢雁飞却恍若未闻,不予理会。直到回到西京,她依旧穿着这件红衣,因沾了大量的鲜血而更红的红衣,因血水凝结而变为褐色的红衣。在回到凤明宫后,她终于道:“你们取衣服来,我换。”宫女们面露喜色,道:“太后想换什么样的衣裳?”赢雁飞道:“取我的孝衣来。”
赢雁飞没有让宫女们服侍她换衣,宫女们进来时,她已穿上了一年前刚刚脱下的白衣,一生一世,这白衣就再也没有换下,以至于此后好多年,进奉宫里的贡绸都以素色为佳。可那件血衣却不知去了何处,侍女们没有见到那件脱下的血衣,但她们知道血衣在哪里。赢雁飞床边的那只衣箱,钥匙不见了,她们再也没有打开过它,可十多年后那上面的铜锁依旧锃亮。
第十五回 孤独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杨放两日前,也就是云行天突围而出的那日,得到了令狐军中有变的报告,他正在猜测,却收到了赢雁飞的飞鸽传书,令他不必再留在原营地,雁脊关中的人无需再理会,径移师至令狐军大营侧,如令狐锋问他借粮,可一次略给些,不得多于百石。杨放略一思想,又得了再报,就全然明白。他留下部将行赢雁飞之令,自家点了数千精卫,赶往镇风堡。可他终于来迟了,其实他便是早些到来又如何?是亲手杀了云行天,还是再次把他关在笼子里?杨放心中其实隐隐明白,这已是云行天亲自选好的结局,但杨放实在已经看够了死亡,他心中道:“令狐锋,明白一点吧,我们的天地,草莽英雄的年代已过去了,少死些人吧!”
杨放到达令狐锋大帐时,令狐锋爽朗的笑迎他入。道:“杨放你来得好,我正枯饮无趣,快快,共干一杯!”杨放把酒倒入口中,令狐锋看着他道:“我这酒如何?比之我回西京时,你与云行风赢泌和来寻我那日的酒如何?”杨放以袖拭口角,不动声色道:“好酒,只是不是那日的酒,无法可比。”令狐锋的眼神如箭如戈,直盯着他道:“就在那日,我们共干一杯,定下反云之计,而今我们再饮一杯,将中洲纳入我二人掌中,如何?”杨放将杯放于桌上,回视他道:“我来不是为此而来。”令狐锋神色黯了黯,道:“我知道,你是为赢氏作说客而来。”
“你即明白,那就作个决断吧!”“我已有了决断!我当年降他之时,曾想过,若是中洲有一人可以为我之主,便是此人。如今,我连他都已反,更能拜于何人脚下?我反了他,是为一腔雄心不死,难到是为了去跪一个女人?”
“我们反他,是为了中洲能得太平!太后能给中洲百姓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喔?你以为她真是为了中洲黎民天下苍生?”
“不是么?”
“当然不是,〃令狐锋冷冷的笑道:“杨放呀,杨放,你平日里也是蛮精灵的一个人儿,怎么一到她身上,就迷糊了?那个女人,她连自已的命都不放在心上,怎会在意中洲百姓的性命?你看不出来么,她为何要行此险着?她不会看不出拖的愈久,对她愈有利,根本不必急于求成。便是她真的要如此,为什么连你都不招呼一声?她对自已的短处是深知的,指挥作战非她所长,这样做,是何其凶险,她会看不出来么?”
杨放不由的想:“是呀,我这几日确是觉得有些不对。”
“她以身为饵,难道不晓得极可能死于云行天之手?她晓得,可她不在意,因便是她死了,西京已把军粮拿在手中,那里有唐真压着阵脚,有袁兆周镇着朝局,这里,有你这么个痴人为她拼命,一样大势底定,你们会全力辅她的儿子……”
杨放突然明白了,是了,是了,她不单是要求胜,更是要求死。与云行天同归于尽,这才是她的本意吧?今日的结局,或许她比谁都意外。
“她为何要反云行天?她不要做安富尊荣的皇后,不在意生死,也不过是为权位而已,她的野心,何尝比我小,又何尝比云行天小?”
杨放听着这几句话,浑身恶寒,这些事他心上早已隐隐明白,却直到此刻才为令狐锋几句话点透。他怔了半晌,意兴低沉道:“我不管太后为的是什么?至少她不想打战,我为的就是这个。”
“是为的是这个?”令狐锋冷笑道:“不是吧?你不过是被她迷上而已,就和云行天一样,若不是,你又为何要反云行天?”
杨放闻言怒起,喝道:“你说什么?你说我是为了女人反的项王?”令狐锋讥诮道:“不是么?”
杨放拳头握紧,顿了一顿,却又松开了,亦讥诮道:“为了一个女人?是呀,是有人为了一个女人……是谁,是谁把那个蛮族格格献给了项王,却又向太后要她的?”
“你!”令狐锋从所未有的狂怒,他猛的跳起,拨出了腰间宝剑,“怎样?”杨放的刀也已拨在手中,外面帐中提心吊胆的亲卫闻声冲了进来。令狐锋的亲兵人数多些,杨放的亲兵也毫不示弱,双方混在一起,几乎马上就要开战,两人却又突然冷静下来,齐道:“你们退出去。”亲卫们彼此怒目对视,相峙着缓缓退下。
两人坐下,相对良久无言。令狐锋抓起酒壶,满满的倒上一杯,然后将壶重重的放于杨放面前,杨放迟疑了一下,亦给自已满上一杯,二人相对饮尽。他们共事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恶毒的彼此攻击,却也是他们多年来,最为坦诚相见的时刻。杨放垂首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你难道看不来,你连一丝一毫取胜之机都没有么?”
令狐锋却笑了,他道:“便是不做皇帝,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弄明白,谁是云行天和沐霖之后的中洲第一将,你?还是我?”
杨放却突然烦了,他站起身来,大声吼道:“你还能怎样?你带着手下这些饿兵,就是走得到镇风堡下,你觉着他们还能打么?你能到那里弄粮食?到别家军里抢?到百姓家里抢?眼下就是明凌河一带还可以弄点粮食,你别忘了,你手下的将官们大都出生在那里?明凌河!你就不怕弄出兵变?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不想曲膝于女人裙下,可是有没有为你的部下想过?他们跟了你多少年?这些年有多少兵为你而死?他们从一场场血战中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只要你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他们也跳,他们为你挡箭的次数,你记得清么?没有他们为你流的血,你能如今这么活灵活现地当这个元帅?如今,总算打完了,他们可以得一点恩赏,可以安宁的活下来。而你要打这一战,他们就什么指望也没有了,就是活下来,也是叛党中人,他们这一生的苦战都没了报偿!为什么,你,项王,你们这些人,总是觉得死的人不够多!总是觉得血流的还不够多!可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不要打了,要打你自个去打吧!这样的情形,只要随便一个庸将都能打败你,中洲第一将?你做梦吧!”令狐锋听着这些话,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终于垂下首去,将面孔埋于双掌之间。
杨放一抖斗篷,转身向帐处走去,在他揭开帐帘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说的对……我,奉诏。”这声音如此陌生,杨放起初以为自已听错了,他缓缓的转过身去。
令狐锋慢慢的抬起头来,杨放见到他眼角的倦意,这一瞬间他竟似老了十岁!杨放心中非但没有半点欣悦,反倒眼中一热,险险落下泪来。
四月十三日这天,紫晨宫里近乎死寂的平静为一个惊人的消息打破了。
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她们没有哭泣,所有的眼泪早已在这几个月中流尽。她们曾彼此深恨,恨的咬牙切齿;她们曾相互争斗,斗的阴险恶毒。而如今,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她们为之互恨,为之所争的那个人,已不复存在。
董氏打破了平静,道:“我会随皇上去,你们呢?”女人们都道:“我们也自然如此。”董氏转过头来对漆雕宝日梅道:“你却不能如此。”漆雕宝日梅瞪大了眼睛,道:“为何?”董氏道:“她们生的是女儿,随我们去了也就是了。你的儿子却是皇上唯一的后嗣,你得保全他。”漆雕宝日梅不解道:“我能如何保全他?”董氏道:“听说你哥哥向那女人要过你,你可以带孩子回蛮族。”漆雕宝日梅想了一想,摇头道:“不,她不会许我带孩子回去,再说……我的族人也决不会容这孩子活下来。”董氏叹道:“难道,就真没法留下皇上这唯一的骨血么?”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道:“或者还有个办法。我们平日里的衣食用度都是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从窗口里递进来的,不过那个为我们打扫庭院,收拾弃物的老杂役,他每十日会送一车弃物出门。我见守卫们并不查他的车子,那车里面藏上一个婴儿,或是不会发觉。”漆雕宝日梅疑道:“他会肯么?”董氏道:“尽力一试吧。听闻那人也是跟皇上打过战的老兵,盼他能有点忠义之心,我们手头上还有点头面首饰,全都拿出来罢。”
漆雕宝日梅悄悄闪进了杂役居的窝棚,那个独眼折臂瘸腿的老头儿吓得不轻。漆雕宝日梅跪在地上,奉上珠宝,道出来意。老杂役仅余的黄浊眼珠映出了珠光宝气,好一会,他暗哑着嗓子道了句:“珠宝固好,但没了命也是无用。”漆雕宝日梅绝望地压低了声音叫道:“难道老人家就全不念皇上的恩德?”“皇上的恩德?”老杂役突然“咯咯”的笑了,他笑得如同寒夜老鸦一般,刺耳,不祥。漆雕宝日梅听着这笑声,有些害怕,站起了身来。
“你叫我老人家,我看上去很老么?”杂役问道。漆雕宝日梅怔了一怔,她从未正眼看过此人,只觉得这人身形佝偻,老态龙钟,当然以为他的岁数不小。杂役见了她的神情,有些忿忿道:“我才二十岁!”“什么?”漆雕宝日梅不由的惊讶了。杂役冷冷道:“我成了今日这个样子,就是“皇上”的恩德,你们蛮族的恩德!”
漆雕宝日梅不敢接话,听他说了下去。杂役望向窗外道:“我是瞧城人氏,祖传的木匠手艺,一家子做活为生,倒也不愁衣食。直至那年蛮城攻下瞧城,令狐元帅着人将通城木匠带走,以免蛮族造出大船。谁知蛮族来得好快,有些人尚未来得及上船,令狐元帅当即下令把他们都射杀了。那里面,有我的父亲,哥哥,弟弟。那夜我大骂了令狐元帅几句,他着人把我捆起来,绑折了我的胳膊。后来军中少劳役,就将我留了下来。几年的混战,我这只眼,是在风涯山下被蛮族射瞎的,这条腿是攻远禁城时打断的。这就是“皇上”给我的恩德,这就是蛮族给我的恩德!你说,你说,你说,我该如何去报这等大恩大德?”
漆雕宝日梅被他问的连连后退,语无伦次道:“可可,你的家人不是皇上下令杀的……”“确不是他亲自下令,可若是他不开启战端,或许我的家人还好好活着。这许多人死掉,成就他的威名功业,而我又得了什么?除掉这一身伤,只余下这一条命。我的命凭什么就比他的儿子贱,我为什么要为他的儿子送命?”
漆雕宝日梅怔了怔,道:“你即不愿,就罢了。”正要转身离去,当年的小木匠,今日的宫中杂役突然道:“我也可为你做这件事,只要你愿为我做件事。”漆雕宝日梅初起惊喜,却马上从他贪婪的目光中发现了他的意图。”我这辈子还没有碰过女人,若是可以尝尝皇帝的女人,蛮族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