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的眉睫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
忽然间,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入渐深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
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他的眼前。
这不是奇迹。
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力量的结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楚留香内力变成了有形而无实的
“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
杜先生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
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
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厘之间,如果是她对了,她胜,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
心。
“我败了!”杜先生对楚留香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讨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
“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有关系。”
楚留香静静的看著她,静静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庭园寂寂.夜凉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弯金钩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琴声仍在。
幽柔断肠的琴声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新月般的钓鱼钩。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条鱼。
杜先生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让他见焦林的女儿?这其中究竟隐藏著什么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对他并没有恶意,可是在那一瞬间,却下了决心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在她发现自己已惨败时,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来阻止楚留香:“随便你要对我怎么样
都没关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确已淮备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经很明白的告诉了楚留香。
一个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情欲,已经在那一瞬间毫无保留的表露出来,惨败的刺激就像
是把快刀,已经剖开了她外表的硬壳。
在那一刻间,楚留香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身躯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经男人触摸了。
苍白的胴体,苍白柔弱甜蜜如处子,却又充满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对自己坦白的承认,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已经有了这种秘密的幻想和欲
望。
可是每当他要伸出手来时,他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充满了罪恶与不样的凶兆,就好像在告
诉他如果他这么样做了,必将后悔终生。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这一阵阵始终纠缠在他耳畔的琴声?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能肯定的告诉自己“是的,就是因为这琴声。
幽柔的琴声一直在重复弹奏著同一个调子。
在扬州的勾拦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经听著这种凋了。
它的曲牌就是叫做“新月”。
柔美的新月调,就像是无数根柔丝,已经在不觉中把楚留香绑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弯新月?
琴声来自一座小楼,小楼上的纱窗里灯影朦胧,人影也朦胧。
楼下的门是虚掩著的,仿佛本来就在等著人来推门登楼。
楚留香推门登楼。
春风从纱窗里吹进来,小楼上充满了花香和来自远山的木叶芬芳,梳著宫装的高鬃,穿
一身织锦的华裳,坐在灯下奏琴的,正是那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的“新月”。
“你果然来了。”
琴声断了,她冷冷的看著楚留留,冷得也像是天衅的新月。
“你知道我会来?”楚留香问她。
“我当然知道。”她说:“只要你还活著,就一定会来。”
琴弦又一弹:“自命风流的楚香帅当然应该听得出我奏的是什么调子。”她冷冷的说;
“我只不过想不到你能活得这么长而已。”
楚留香苦笑“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为了不让我见你,每个人好像都不惜用尽千方
百计来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问她“可是现在你为什么又要引我
来?”
天上的新月无声,灯下的新月也无语。
灯光虽然和月亮同样淡,楚留香还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栈的房中,在那个神秘的箱子里,在那种匆忙的
情况下,楚留香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弯新月。
现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脸,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带著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与高贵,她的眼
睛却像是阳光般明朗,充满了决心与自信。
她长得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愿让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为你
已经想到她可能会做出来的事,这一次她没有阻止我来见你,也是因为她已经明白你的意
思。”
要把这一类的事这么直接的出来,通常都会令人相当痛苦的。
她却替楚留香说了下去,而且说得更直接“不错,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意思她
也明白了,因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她要送去给史天王的玉剑公主。”
楚留香忽然觉得很冷,很想喝酒。没有酒。
远处却隐隐有春雷起,那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时被乌云隐没。
她的声音也仿佛远在乌云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个落拓刺客的女儿。”她
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连一点联系都没有,我要嫁给
史天王,不但是我母亲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无论谁要来破坏这种事.时时刻刻都
会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的问楚留香“我要你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一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
了?”
“是的。”
“那么你就赶快走吧,永远不要再来见我,我也永远不要再见你。”
胡铁花梦见自己在飞。
能够飞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飞过一重重山峦,飞过一重
重屋脊,飞过手里总是拿著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醒
来时虽然还是软绵绵的躺在床上,那种会飞的感觉却还是像刚吃了糖一样甜甜的留在心里。
很多人小时候都做过这种梦,胡铁花也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梦醒时,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在飞。
不是他自己在飞.是一个人用一条手臂架著他在飞,冷风扑面吹来,他的头还是痛得要
命,四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个人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能把你弄醒
真不容易。”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喝醉了的时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弄醒他,要像一个死人
复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铁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的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来干什
么,你是个乌龟还是个王八?”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如果能舒舒服服的睡到第二天下午,这种人才是有福气的人.如果三
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难怪他会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过,这种心情当然明白,所以就不声不响的让他骂,让他骂个痛快。
能够这么样骂楚留香实在是非常过瘾,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这个老乌龟捱了骂之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乌龟快,也比兔子快,甚
至比十只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来更快。
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快的人。
胡铁花吃不消了,口气也软了,骂人的话也全都从那颗已经痛得快要裂开的脑袋里飞到
九宵云外,只能呻吟著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楚留香说:“只不过想个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铁花大叫了起来,“难道我们现在是在散步?”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惨叫:“我的妈呀,我的老天,像你这么样散步,我这
条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问楚留香“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来谈谈话,
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冲的时候虽然好像是一根离了弦的箭,可是说停就停。
他停下来的地方刚好有一棵树,树枝上虽然没有啼声乱人好梦要被人打起来的黄莺儿,
树下却刚好有一片春草。
胡铁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了,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绝不会起来的了。“你
是要聊天!还是要睡觉?”楚留香说:“要不然我们再去散步也行。”
“谁要睡觉?王八蛋才要睡觉.”
胡铁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从地上坐了起来:“你耍谈什么?谈谈杜先生
好不好?你有没有见到他?有没有见到焦林的女儿?”
“都见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么样,长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很聪明。”楚留香凝视远方黑暗的穹苍,“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这么样
一个好女儿。”“然后呢?”“然后我就走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陪她多聊聊?为什么急著要走?”“不是我要走,是她
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铣花故意叹气:“你几时变得这么听话的。”
“就在我开始明白了的时候。’
“明白了什么?”“应该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说:“连不应该明白的
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来东南沿海一带常有倭寇海盗侵掠骚扰,得手后就立刻呼啸而去,不知行踪,下一
次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会有,如果等大军来镇压,军饷粮草都是问题,而且难免扰民,何
况那些流窜不定的盗贼,也未必是王统军旅所能对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联络四方豪杰,来对付这些流寇。
这个人的权力极大,责任也极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为了宫府来往时的方便,又
不能不让人知道他是个身份尊贵的人。
在这种情况卜,朝廷只有假借一个理由,赐给他一种恩典,将他的女儿封为公主,虽然
是名义上的公主,却也足够让人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听到这里,胡铁花才忍不住问“你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社先生?”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楚留香反问“可是你知道这位杜先生是谁么?”
“他是谁?”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剑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儿。”
胡铁花的手已经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著说:“她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虽然不明白她离开焦林后怎么会跟
大内皇族有了来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渐渐被她压倒,渐渐不能生存,这时候东南海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远比昔年
“紫鲸帮”的海阔天更有霸才的枭雄,于是这些已无法独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只有投靠到
他的旗下。”、
楚留香叹息“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虽然肃清了岸上的游民流寇,
却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业。”
现在他的力量已经渐渐不是杜先生所能对付的了,为了安抚他,杜先生只有答应他,把
自已的女儿玉剑公主作为体兵的条件,这当然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时权宜之计。”
“这道理我也明白。”胡铁花也在叹著气“所以我才肯做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却不明白,不但那些热血沸腾的江湖豪杰会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属下中定
也有些人会来阻止。”
“为什么?”
“因为他们早就想杀上岸来大捞一笔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剑公主,他们还有什么机
会?”楚留香接著说“东洋的倭寇们也早就想让史天王与杜先生火拼一场,等到双方两败俱
伤时,他们才好坐收渔利,当然也不会让这门亲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个东洋姑娘就是他们派来的人?”胡铁花问。
“本来我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关键,可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将我置之死地,也只不过是为了生怕我泄露玉剑公主身世的秘
密,破坏了这门婚事,玉剑公主为了顾全大局,不惜牺牲自己,我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些事,
还能有什么话说?”
“所以她要你走你就只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的说:“她要我走,我只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会走。”
“是不是因为你已经不想再管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你要我怎么管?难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给史天王?”
胡铁花瞪著他摇头叹息:“你这个人实在越来越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子的,不管
遇到什么困难的事你都不会退缩的,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对手你都会拼一拼。”他冷笑,“想
不到现在你居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
楚留香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幸好你还没有变,一定还是会去做好你答应了别人的
事。”
“我当然会去做。”胡铁花大声道,“你也用不著管我,要走就快走。”
“临走之前,我们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说得仿佛也有点凄凉“我恰巧知道这附
近有几坛好酒。”
酒已经喝得不少了,一个人一坛,坐在一栋高楼的屋顶上,用嘴对著坛子喝。平时喝了
酒之后,胡铁花的话比谁都多,今天却只喝酒,不说话。他好像已经懒得跟楚留香这种人说
话。
楚留香却显露很愉快的样子,话也比乎时说的要多得多。
胡铁花板著脸听了半天,才板著脸问“你说完了没有?”
“还没有。”
“你还想说什么?”
楚留香仰起脖了灌了几大口烈酒进去,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我还想告诉你一
件事,一件别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好朋友,都认为我对你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