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鸟飞绝,莽野人踪灭。
这里当然没有一千座山一万座峦,反正人在此山中,不知人间何世,不仅有遗世而孤立的感觉,而且有与草木禽兽同化的念头。
这一带飞禽走兽之多,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天空中鹰鹫翱翔,鸣禽五彩缤纷,山林下猿猴成群结队,獐鹿麋鹿见人不惊。
怡平曾经暗中留意卓梅英的行动,心中有点醒悟。
卓家很可能在三峡建了基业,但出入不由大江水道,而是由这一带山区出入。外面的基地如不在夷陵,就一定在荆州,因为卓家所使用的船只,绝对不能在三峡中航行。而这一条路沿途山村稀少,走上三五十里不见人迹,但小径仍未湮没,可知不时有人在路上走动。
最重要的是:卓梅英熟悉路上的状况。
山中夜来得早,他们在一座奇峰下的山崖,找到可以住宿的地方,先砍树堆成栅防兽,再生火煮食物,收集干草松针作褥。崖旁的山洞中,居然可以捉着青鱼和山蛙,正好作为佳肴。
山中晚间气温低,睡在簧火旁不但可以取暖,也可以防止蚊虫猛兽侵袭。安顿停当,两人隔着篝火就寝,和衣而卧,外面加了夹衣作被。
“梅英姑娘。”他以手作枕向对面问:“依你的估计,拔山举鼎那群人,现在该到达何处了?”
“大概到了新滩下游。”卓梅英肯定地说:“何时轮到他们的船上滩,就不得而知了。十几年前久雨,滩两岸山崩,大石横填江心,船只上下十分危险困难,只能上午下行,下午抢滩,每次仅可一艘通行,按到达的先后排队等候,一天上不了二十艘船。有时纤夫人数不够,大一点的船还不能上。运气不好,等三天还轮不到他们上呢,我们有充裕的时间。”
“我可不作这种打算。”他说:“说不定他们不愿等,暴露身份以官方专使名义,勒令官府让他们优先上滩,这是可能的。”
“就算他们暴露身份取得优先上滩权,最少也得耽搁一两天,慢得很呢,我只耽心……”
“耽心什么?”
“耽心他们到了归州之后,改走江北旧秭归城,由陆路走兴山,那一带的山路经常有人走。”
那时,归州城在江南岸,紧逼新滩。三年后(嘉靖四十年)才迁至江北的秭归故县,秭归县一直未复。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如果有向导改走陆路,就会与咱们碰头?”
“正是此意。如果不碰头,而他们又走得快,那……万花山庄必定措手不及。”
“万花山庄在长松岭东南的长春九峰,距府城有三十里,从府城前往,一进山区就会被万花山庄的监视人员发现,以声号传讯,三十里片刻可到。但如果从巫山北面绕越,从锦绣谷后山接近,那一带多年来罕见有人行走,没有防备的必要,后果……”
“那么,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才能阻止他们突袭万花山庄了。”
“赶不及了,如果他们走归州的话。”
“差多少路程?”
“两百里左右。”
“我准备赶。”他咬牙说。
“你很关心万花山庄,是吗?”
“这……”
“抑或是关心高嫣兰?”
“不要提她,好吗?”
隔着火焰,卓梅英目不转瞬地注意他脸上神色的变化。他脸上有压抑的痛苦;有难以言宣的苦闷;有变幻莫测的愤怨、自怜……
“我发誓,我要……我要……”卓梅英突然爆发似的脱口叫。
“你要怎么?”怡平讶然问。
“没什么。”卓梅英赌气把夹衣往上一拉,盖住了头脸表示要睡了。
破晓时分,雷声殷殷,狂风大作,暴风雨以雷霆万钧的声势光临,令人真有处在宇宙末日的感觉。
山崖总算可避风雨,风从斜方向刮来,崖下相当安全。
两人都醒了,篝火已熄,寒意袭人,风雨声掩盖了一切。
怡平心中甚感焦躁,无法赶路啦!他披衣而起,在篝火的余烬旁往复踱步,情绪不安地不住喃喃自语。
“你焦急有什么用呢?”卓梅英忍不住挺身坐起说:“大雨滂沱,在山区行走是十分危险的,不但路滑容易失足,雷火也容易伤人,任何意外,都可以致命。”
“归州方面,会不会也下雨?”他问。
“很难说。通常,夏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般来说,归州是阵雨的分界点,以东有雷雨,以西就不会有,相反亦然。以西如果有阵雨,江水暴涨,船上新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如果真要赶,午后就可以冒险动身,路上可能不好走。”
“如果我要赶,你介意吗?”
“只要你决定的事,我都会同意,哪怕是……好了,再睡一会吗,午后我们赶路。”
已牌正,暴雨停了,阳光破云而出。
匆匆午膳毕,两人动身赶路,攀山越岭倍极辛劳,两人相挽相扶排除万难,在几乎难以发觉的羊肠小径中奋勇前进,浑身湿透成了泥人。
艰难险阻把他俩的距离拉近,一天、二天,他们已成了最亲密的朋友,相互关切相互嘘寒问暖,几乎忘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敌对意识。
第四天,他们到了一座奇峰下。
在前面领路的卓梅英停下脚步,抬头四面张望。
“梅英姑娘,你看什么?”怡平问:“不会是迷了路吧?”
“不会。”卓梅英的语气是肯定的:“他们还在我们后面。”
“哦!怎见得?”
“小径已被野草荆棘所淹没,有人经过一看便知,你向南面的河谷看,他们如果来,就从河谷上来的。这座山叫做插天岭,归州来的路就在这里会合。”
他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反正除了山还是山。北面不用说,南面也是无尽的高山峻岭,有些奇峰高插入云,有些山峭如刀劈,有些绵亘相并形如连城。
“再往前走,是什么地方?”
“巫山十二峰。”
“咦!到了巫山了?”
“还早呢,还有一天。”
“这里到江边……”
“远着呢!要走两天。”
“他们会不会走另一条路?”
“没有第二条路。”卓梅英往北一指:“绕过这座山的北麓,就是蛮人出没的原始丛莽区,爬一座山也得三两天,有些山根本不能攀越。”
“总算放心了,我们慢慢走吧。”怡平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天色不早,前面有处岩洞可以过夜。路已经不易分辨,夜间寸步难行,走!”
路确是不易分辨,外人更不知道这里有路。两人沿山麓绕走,所谓山麓其实已高出平地千尺以上了。
“等一等。”怡平的目光落在插天岭西北的山腰附近茂林。那是插天岭伸向西北的一条山脊:“你最后走这条路,是多久以前的事?”
“这……快一百天了。”卓梅英显然不明白他所问的话有何用意。
“在这一带隐居,能活得下去吗?”
“哦!这得看你用怎样的态度活。”卓梅英笑了:“这里相距最近的城镇是巴东县城,路虽然不好走,但仍然可以走,一天就够了。满山都是飞禽走兽,吃的植物也不少,山药、黄精、葛、蕨、薇……只要到巴东买些日用必需品,像盐,就可以活下去。问题是,活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为何而活?”
“唔!逃世,亡命……”
“逃世用不着走这么远,亡命大多数的人在荆州、大巴山、施州卫一带。”卓梅英诧异地注视着他:“庄兄,你这些话的意思……”
“我看到那边山脊的树林中有奇异的反光。”怡平向那条从山腰伸出的山脊一指:“我信任我的目力,虽然是一闪即没,但一定是珠宝的反光;像你那快活刀上的星。”
“唔!可能是悍苗的镖枪。”卓梅英脸色一变:“我们真得特别小心。那边是悍苗的猎区。这里是湖广四川两不管地带,那些土苗没建立土司管辖,是真正仇视外人的化外之民,一大群潜伏在草木丛中,突然以密集的镖枪攻击,相当可怕。”
“苗人的兵器,还不至于磨得可以背日反光。”他紧了紧手中的药锄:“小心倒是必要的,走!”
那已难分辨的小径,绕西北的山脊底部伸展。上面,浓林密布,视野有限,里面即使潜伏上万兵马,也无法发现。两人暗中留神,排草而进。
两人心意相同,不走山脚下的林缘,可避免有人从林丛中突袭。
正走间,前面十余步右面的浓林中,枝叶簌簌而动,钻出两个青衣中年人,一佩剑一跨刀,面目阴沉往外走,恰好挡住他俩的去向,两面一分,冷然相候。
走在前面的卓梅英,扭头向怡平投过一道询问的目光,脚下一慢。
“不是苗人。”怡平继续前行,走近低声说:“让我和他们打交道。”
“插天胜境,不许擅入。”右首那位佩剑中年人沉声说:“你们已经踏入插天胜境的地盘,必须听候处置。”
“首先,通名。”佩刀的中年人接口。
“咱们兄弟是过路的,前往巫山。”怡平沉着应付:“逃避仇家,觅地隐身的人,恕不通名,不便用假名欺骗诸位。”
“真的?从何处来?”
“归州登岸。”
“走了几天?”
“两天。
“唔?如果是真,脚程倒是不慢。沿途可曾见到行走的人?”
“这……好像在登程后,发现有武林人准备入山,他们是否跟在后面,就不得而知了。”怡平心中一动,脸色神色丝毫不变:“他们住在秭归旧城,人数不少。在下认识一个人,九幽客吕杰,他那矮小的身材,阴森狞恶的神情令人一见难忘,很好认。”
九幽客吕杰,是拔山举鼎专门派出,负责与江湖朋友打交道的人,因此怡平信口提出。
“哦!他们来了?”
“谁是他们?”
“九幽客的人。唔!你们既然发现他的行踪,可知必定是见多识广的人。”
“九幽客在江湖名号响亮,认识他的人太多太多了。”
“但在他化装易容之后,仍然认出他的身份,这就不等闲了。他派来联络送礼的人曾经表示过,他们将化装易容秘密前来的。”
“哦!他们来贵地有何贵干?”
“你们不配问。现在,缴兵刃丢过来。”
“解兵刃?”怡平故作惊讶:“尊驾之意……”
“咱们不能放你走,带你去见敝主人,是死是活,得看你们的运气了。”
“贵主人是……”
“届时自知,别啰嗦,快解兵刃丢过来。”
怡平扭头向卓梅英打眼色,看到卓梅英眼中杀机怒涌。
“非常抱歉。”怡平转向对方坚决地摇头:“兵刃是保命的武器,恕难应命。这条路在下三月前曾经走过,既没听说过什么插天胜境,也没见过你们这些人。请不要为难,在下兄弟要赶路呢。”
“敝主人是两月前,在此建立插天胜境的,正在大兴土木建立基业,附近百里以内已是禁区,擅入的人,必须听候处置,没有别条路可走。”
禁区!口气可真不小。
“贵主人居然把这蛮荒绝域划为禁区,但不知又是哪一位霸主高人?”怡平仍想套口风:“连当今名宿高手风云四霸天,也不敢公然划禁区,尊驾是否开玩笑?”
“等你们见到敝主人之后,便知道在下是否开玩笑了。你们不打算听命吗?”
“这……”
“你们大概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佩剑人阴恻恻地说,一步步向前欺近。
卓梅英比起怡平来,年岁、见识、修养、耐性、皆差了一大截,早已按捺不住。最令她感到可恼的是:这里如被划为禁区,岂不阻绝了往来要道?”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怡平发觉她超越而出,一把没将她拉住。
佩剑人哪将一个少年人看在眼下?更对她含怒迎出的不驯神态极感愤怒,不等她迎近突然身形疾射而出,左手猛地一伸,五指如钩劈胸便抓。
招式极为狂妄,无畏地走中宫硬攻,任何阻挡的物体都可以抓住,沾身更可以抓、扣、拂、弹、点变化无穷,速度当然十分惊人。
药锄一沉,她身形斜挫半转,以攻还攻猛扫对方的膝盖,快逾电光石火。
中年人一惊,没想到她回敬的速度如此快捷,百忙中来一记反应超人的鱼龙反跃后空翻,间不容发地避过下盘的闪电一击。
“嗤……”劲气破风声刺耳,中年人在半空翻转时,奇功骤发虚空一抓。相距已在丈外了,这一记虚空一抓,委实令人无法防备,没有人肯相信会有虚抓丈外的可怕爪功,至少在中年的年龄,不够这种火候。
卓梅英总算心中早有警觉,丝毫不敢大意,闪电一击落空,便知碰上了劲敌,对方必定反击,怎能不防?不等身形稳下,立即迅疾地移位,果然避过可怕的一抓,怪异的潜劲擦身而过,彻骨冷流与震撼肌肤的暗劲,令她悚然而惊,脸色一变。
“好快的身法!”中年人翻落实地脱口称赞:“难怪你敢妄想反抗,再接我一记天魔摄魂爪!”
声落人掠进,一爪抓出。
八魔之一,与人魔、魔手无常齐名的天魔于天,外表看像个中年人,其实已是年过花甲的老魔。
天魔于天的名头已经够可怕了,而老魔上面竟然还有主人,难怪拔山举鼎派人来送礼。
卓梅英知道厉害,不敢不躲闪,疾退八尺。
糟了,天魔于天冷哼一声,滑进近丈又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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