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老人又道:“姓翁的师父叫费青峰,你可知道?”
剑宁又是一兀,人家姓费的与现在的窘状又有何干?但他却不打破这哑葫芦,只是摇摇头道:“我与翁白水不过是一面之缘。”
其实,他与翁白水有三面之缘,一次是在上铁柱峰的时候,第二次是在他检视雁荡秘图的时候,最后一次是在翁白水想抢进洞而被剑宁*出去的时候。
多事老人的兴致大发,他道:“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待我慢慢地告诉你。”
剑宁看看姬文央,希望他出面干涉多事老人的胡扯,但不知怎地,姬文央硬是一声不响,神色自如地坐在一旁。
多事老人道:“费清峰这人说来话长,他是河北保定人,三十年前……”
剑宁实在怕他愈扯愈远,只得低声打断他的话头道:“老前辈!”
他装出一些不高兴的声音来。
多事老人一怔,张口望了他一眼,又微笑道:“好,好,我少说一点。”
说着,一清喉咙,吞了一口唾沫道:“且说费清峰这人,平素为人,最是小气,而且多疑,我猜他那徒弟,也差不了几度。”
剑宁一想翁白水那付心陶狭窄,而且处处多疑的神态,果然与多事老人说得不差,他想到翁白水一口咬定他想私占百阳朱果的那付神情,不禁笑出口来。
多事老人还道他是笑自己信口开河,便冷冷地白了他一眼道:“小子,爱不爱听,悉由尊便,等会儿你别求我就是了。”
剑宁大窘,明知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又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一时呐呐地不能出口,窘在当场。
姬文央连眼皮也不抬,忽然微微地哼了一声,但是,尽管如此,他的声音似像从冰窖中发出来的一样,使人心中寒得打抖。
多事老人舌头微吐,装了个鬼脸道:“小子,你怎么那么笨的,跟你说也说不清楚。”
剑宁暗道怪了,因为多事老人瞎扯了半天,根本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只是苦笑了一下。
多事老人扳着左手的手指道:“翁白水那小子是费清峰教出来的,既多疑而又心胸狭窄,方才姬老鬼一掌没把姓铁的小子打死,别人还当是姬老鬼做了个人情,网开一面,但姓翁的贼坏一定会心中觉得奇怪。”
剑宁反驳道:“可能姬老前辈因为要留下全力对付铁氏双侠,所以才不使出六阳炁功也不一定呀?”
多事老人笑道:“那如何在最后的关头,姬老鬼会大放水,把他们一塌括子全送走啦?”
剑宁见他说得如此肯定,暗想一声奇怪,你好像是目闻耳睹似地。
多事老人笑呵呵地指着姬文央身后的土地道:“你看,那边不是一堆零乱的脚印吗?而且往山下而去,可见是有一群人往那方向跑去,我们在山洞中不是听到了姓翁的那厮大叫一声‘咱们冲’,可见是那姓翁白水想以打群架的姿态来脱身,而这堆人的脚印中,没有一个是稍为缩短距离或左右位移的,可见他们是一直冲了过去,并没有受到姬老鬼的袭击。这当然是姬老鬼放了他们一马,只怕姬鬼当时是力不从心,否则也不会破例了。”剑宁听他说得历历如绘,果真有理。原来方才那些高手,数次出入于瀑布之中,鞋子未免沾
湿了,而现在时间过得并不久,而空气中也水雾腾腾,昕以那些微湿的脚印不易蒸发干尽,尚留下了几分痕迹,多事老人最精于观察及推理,凭着这些零乱不堪的脚印,竞在他心中织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大战景象。
剑宁微微吃惊地道:“破什么例?”
多事老人诡秘地凑近了剑宁,低声道:“姬老鬼有个怪规矩,三个以上和他作战,他总至少要让人家横一条,抬一个回去。”
剑宁不禁打了几个寒噤,不料姬文央真是冷酷至此,难怪人家要称他为‘百步追魂’,而且连飘零仙子李敏珊这般人物,闻名也要大惊失色了。
他怕多事老人笑他少见多怪,只得装出早巳知道的样子,轻轻地唔了一声,又连连地微点了几个头。
多事老人明知他在作伪,便嘻嘻笑道:“你又知道?这臭规矩只有我和姬老鬼知道。”
剑宁方才听他口气,好像姬文央这规矩早巳是天下皆知的事,那料到自己装门面又出了大马脚,这下可脸红得过了耳根,暗道多事老人刻薄。
多事老人得意地拍手大笑道:“小子道行太差,一唬就被我唬倒了,告诉你,下次遇到这情形,最好装出老羞成怒的样子,别人看在你这份武功身上,也不拿你奈何,要不然,再看不顺眼把他一剑废了,看他还罗嗦什么?”
剑宁被他这杀人哲学又唬住了,但他转眼一想,不禁暗暗好笑,原来多事老人根本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听他口气,又真是大话说尽了。
多事老人着实洋洋得意了一阵子,方才说道:“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姬老鬼今天的表现,没一样是正常的,别说两个铁老鬼会来帮他儿子报仇,就是姓翁的那小子也会心中发毛,非回来打探一下不可,如果给他发现了事实的真相,只怕姬老鬼数十年来的名头将要毁于一旦。”
剑宁见他愈说愈唏嘘,不禁心中也是凄然,只因剑宁此时已以姬文央之友自居,自然不愿见到咤叱一世的姬文央,有此下场。
多事老人又道:“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姬老鬼今天不开杀戒是要保存元气,但困难的是,一定要找一个绝不会露面的人,而又一定要他出来和姬老鬼比划一下,让那些家伙偷看了去,便以为姬老鬼真的是对他们网开一面。同时这个人和姬文央在一起,他们两人的名威一定要能够吓到两个铁老鬼,使他们没有把握取胜,而先抬那个宝贝铁公子回天山去疗伤,这样才能保全了姬老鬼的名头。所以我说,不论走或不走,或者躲到石洞里去,都不是上策,只有这一条路,才是万全之计。”
他好像急口令似地说了这么长的一大串话,把剑宁一时给弄糊涂了,伹他仍不失为聪明人,失口叫道:“老前辈要我假扮一个武林绝顶高手,和姬老前辈唱双簧。”多事老人拍手道:“小子你且说说你应该扮那个色角才好?”
剑宁思路豁然贯通,他心中一转,已有了一个念头,他对多事老人道:“假如我猜出来老前辈心中的念头,可怎么办?”
多事老人一时猜不清他想要什么,他把自己的推断飞快地在脑中一一想过,觉得剑宁最须要而且是最熟知的,应该是——
于是,他笑道:“小子,我就传授你阵图学。”
剑宁大喜,慌忙起身,向多事老人一躬到地道:“那我就先谢了。”
多事老人最是目负,当下便也睹口气道:“万一你猜不中怎么办?”
剑宁一兀,伹他迅即很有把握地道:“悉听尊便。”
多事老人从无求人之事,而也不希罕剑宁的武功,他个性又最促狭不过,便装出一付郑重其事地道:“那你在地上爬三圈,学三声狗叫。”
剑宁不料他会提出这么一个条件,倒真是啼笑皆非,但话说在前面,要收回他不可以,只得应允了。
多事老人顽心大起,他本来想了一个剑宁绝不会轻易想到的人——西藏的温氏,但他见剑宁如此有把握,而且也知道剑宁的思想甚为敏捷,便临时改了一个剑宁最熟悉的人,他自觉是摸定了剑宁的思路下注的。
但剑宁也早猜着他的心理,方才如此坚定的口气不过是引他人毂罢吧了,原来多事老人在洞中破别人机关的时候,老是先设身处境,假定自己是造机关的人怎么办?然后就轻而易举地破了机关,因为他能摸准对方的心理——假如对方的心理是正常的话。
须知思想的过程是一种牢不可自拔的习惯,人们往往会不自觉地受某种习惯所控制而不自觉。
譬如一株大树,木匠见了,便想到如何把它用作栋梁,而美术家见了,就想到这是一株风彩飘逸的良木,应如何把它绘成一幅习作,一个伐木的樵夫见了,便想找个容易下斧的所在,而把它看作一堆上好的木材。
而现在剑宁就赌定了多事老人一定会照着往常的习惯,先来猜度自己的心思,所以便针对了他的思路,也选择了一个多事老人以为他一定弃之而不顾的熟人。
于是,他们各各写下了三个字于手掌之中。
多事老人手中写的是“摩云客”三个大字,而唐剑宁的却是“唐师兄”三个大字。
而唐师兄便是摩云客。
于是,多事老人呵呵地笑了。虽然,他可能是为了后继有人而大笑,但这笑声中,也多多少少地带了一丝掩饰窘态的笑。
素以推理著名的多事老人,竞七十岁的老娘倒绷了孩儿——在斗智上输给了初出茅芦的唐剑宁。
剑宁见他脸上有些讪讪的样子,忙解释道:“天下能和姬老前辈论武的只有寥寥数人但伹天山铁氏自然要除外,至于常败翁沈老前辈和威镇九洲洪大凯都是行踪飘忽不定,不能保险待会儿不会恰巧撞上了,所以只有我扮成唐师兄的模样最合适。况且我还有白虹剑可唬住他们呢?”
多事老人才知道自己是聪明得过头了,敢情剑宁在江湖上闯荡不久,并不晓得有西藏温氏这一门高手,这也难怪他,因为自从百年前的独角大圣温键掌毙洪若水之后,温氏就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伹各名门大派之后,对温氏仍是忌惮的。
多事老人见剑宁说得有理,还以为他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碰上了,并不知道剑宁是成竹在胸的,只得将错就错地道:“小子,真有你一手,进步得这般快。好啦!你就扮你那唐师兄,待会儿等那些家伙近身了,你便和姬老鬼比划两招,把他们唬退回去。”
剑宁吞吞吐吐地看了看姬文央道:“恐怕,恐怕………”
多事老人嗤鼻道:“小子,谁要你真个动刀动枪啦!”
说着回头对姬文央道:“喂!姬老鬼你动不动得了双手?”
姬文央此时气色已好转了些,他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
多事老人乐道:“小子,姬老鬼可以应付得来,你别急,等一下,不管我说什么话,你却只要冷冷地哼他二声便可以了,万一要说话,也得把嗓子压低些,不然给姓翁的听出来便不得了,姬老鬼一世英名便要付诸流水啦!”
剑宁心中非常奇怪,因为多事老人既然要他合作,又不把怎样做法告诉他,他现在扮成唐师兄的身份,如果届时多事老人太偏重姬文央,岂不要损及了唐师兄的令名?他有些踌躇了。
多事老人哈哈笑道:“你放心,我绝不会糟塌了你唐师兄便是了。”
剑宁不料自己的心意又被多事老人一眼看穿,心中虽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但脸上却不得不浮露出一丝浅浅的苦笑。
空气中的水份愈夹愈浓,雾就像一片沾了水的薄绵纸一般地,轻轻地沾在三人的皮肤上,使人有清凉的感觉。
月光似乎无力来穿透这层白茫茫的水雾,只给人带来了微弱的光芒。
一阵清风过处,从乱石丛中的新树上,阁阁地飞起了一只惊醒的乌鸦,那乌鸦大约是忍受不了瀑布的隆隆之声,而迅速地飞向山下去。
此时,正有几条人影鬼起鬼落地从山下扑上山来。
他们的轻功几乎都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
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道:“翁兄,万一果真是姬文央本人怎么办?”
发言的竟是昆仑后起之秀的左萍。
那被称为翁兄的,当然便是峨嵋的翁白水了,他闻言微愠道:“左兄,要是那人真是姬文央,姓铁的岂有幸理?而我们还能轻易地冲下山来?”
这时,另有一人接口道:“又有谁敢冒姬文央的名头?况且今晚又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使—”
翁白水阴森森地道:“嘿嘿!敝人也曾顾及到另一个可能,如果那人真是姬文央的话,咱们今晚就能扬名天下了。”
左萍不解地道:“方才好不容易脱了身,怎又会扬名天下?难道我们几个人合力便可干掉姬文央不成?”
翁白水冷冷地道:“只要姓姬的还在洞门口等那华老鬼出来,我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又有人轻笑道:“翁大侠的胆气怎么又忽然回来啦!”
原来翁白水前些时和“姬文央”大战时的表现实在太差,在场的都是年少气盛的高手,当然有人会看不顺眼的。
翁白水大怒,刷地止步反身,右手已按在剑柄上,左萍大惊,忙也停步,一边用手按住翁白水的右腕道:“咱们今晚先同心合力对付姬老鬼再说。”
翁白水这才幸幸地随着大伙儿上山。
左萍为了冲淡紧张的气氛,明知故问地道:“翁兄难道看出姬老鬼今晚有什么不对了没有?”
翁白水余怒未息,傲然地道:“当然,要不然我怎敢劳大伙儿再辛苦一趟啦!”
这分明是给左萍一个没趣,左萍人最忠厚老实,只为的和翁白水一路,已不知打了多少个圆场,也受了多少次冤气,但他也只得一笑置之。
倒是有人看不顺眼道:“敢闻其详。”
翁白水大喇喇地,连向问话的那人看一眼都不看,自头自地道:“姬老鬼显然是力有未逮,竞没使出六阳炁功,而且今日雁荡山上,居然不横尸一人,岂非大有可疑之处。”
众人听他说得有理,也不能以人废言,都纷纷点头称是,却有一人道:“姓翁的,你又不是姬老鬼的什么人,人家要放我们一马,你管人家是为的呢?”
这说话的口气,活像翁白水在斥责艾锟的时候听说的话,翁白水人最气狭,勃然大怒,气得脸色铁青,正要和他翻脸,左萍却接口道:“放水也有限度,姬文央绝不会无端出此?”
大家知道他又在打圆场,忠厚的人便不再说话,但有些存心找翁白水碴子的人却哈哈笑道:“难道姬文央被人打伤了不成?”
翁白水说了半天,便是要讲这句话,不料却先被别人说了去。
这时,除了翁白水之外的人,都失声大笑了起来,便连左萍也指着那人笑骂道:“王兄真是利嘴,亏你想得出这种笑话来。”
说实在的,天下无一人能相信姬文央会惨败的,不过,这与事实又偏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