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到,他急忙双掌一撞一分,退了两步。
姬文央脸上露出无比惊异之色,他喃喃道:“原来是唐敏的弟子,奇了,奇了,唐敏这等流浪汉
居然收了徒儿?”
剑宁道:“摩云客唐敏是晚辈师兄——”
姬文央更奇道:“那怎么可能?雁荡老人死了已有二十年……”
剑宁道:“不错,晚辈正是雁荡老人身後的弟子。”
姬文央点了点头,忽然道:“你走你的路吧。”
剑宁想了一想,便点点头道:“好,前辈多自珍重,小可这就走啦。”
姬文央点了点头,那松蓬的头发随著他点头之势上下一振。
剑宁似乎觉得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却不知该说什麽,他一面反身而行,一面喃喃道:“就这么分
手了吗?就这么样分手了吗?”
但是立刻他又觉得好笑地暗道:“人家和你有什麽关系啊,不这麽分手还要怎样?……”
他霎时之间又想到那常败翁的面容,那笑声,枯寂中带著嘲弄:“萍水相逢,是怎样相逢,就怎
样离别,这是最好不过的安排了。”
於是他加快了脚步,离开了那阴暗中的草坪。
姬文央抬头看了看天,天边猎人星座亮了起来,他呼的一声站起身来,向四方的天凝视,口中喃
哺地道:“糟啦,时间怕要赶不上了——”
他大踏步快跑了两三步,忽然一阵头重脚轻,使他跌坐地上,他自己把了一下脉,暗道:“唉,
三日之内,我是无法举步的了,但是……我姬丈央焉能失信於人?”
於是他喘息了一下,又爬起身来,但方一起立上刻一阵头昏脑胀,使他不得不坐在地下,他皱眉
道:“我若不立时赶去.华老儿怎么得了?”
姬文央一世英雄,想不到竟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他一霎时间在心中设想了十几倏计较,但是没有
一条计较是行得通的。
抬眼望处,只见唐剑宁的背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幌动!
剑宁从山坡上直走上去,他正在想:“方才我忘了问问他铁柱群在什么地方?”
忽然之间,姬文央的声音从背後传了过来:“喂,姓唐的娃儿,回来!”
剑宁缓缓返过身来,远望过去只见姬文央正向他挥动白衣的衣柚。
他一跃而下,走向姬文央。
姬文央用右手捧住折断了的左肘,脸上有一种难言的神情,又像是激动,又像是痛苦,却是好半
天不曾开口。
剑宁隐隐觉得这个使天下武林谈而色变的大魔头,心中必有一件秘密之事要告诉自己,他只沉著
地等著,好在沉默对於他早已习惯了。
过了半天,姬文央道:“姬文央一生独来独往,从来没有求过别人,只是现下事已不得,要……
要……”
他为难地皱著眉,似乎要他说出下面的话来,比举起千斤重物还要困难,只见他挣扎了半天,仍
没有说将出来。
“要……请你……”
剑宁不待他说下去,立刻大声道:“要我去做什么事?”
姬文央闻言如释重担,额上已经全是汗水,他缓缓道:“你可知道‘多事老人’之名?”
剑宁茫然摇了摇头道:“多事老人?多事老人?没有听过。”
姬文央道:“从此西去,翻过两个山峦,你必能看见一座柱形山群,那便是‘铁柱峰’……”
剑宁惊叫一声道:“啊!铁柱群……”
姬文央道:“什么?”
剑宁知道若是说出自己上铁柱峰另有事情,这‘百步追魂’姬文央必然傲而不愿再将所求之事说
出,当下忙道:“没有什麽,没有什麽……”
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对这大魔头竟有一种深厚的感情。
姬文央道:“在那里,你将碰上几乎整个武林各派的门人,各大名门正派的弟子——”
剑宁奇道:“他们上铁柱峰干麽?”
姬文央冷笑一声道:“哼哼,他们要围攻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剑宁听得直觉地义愤膺胸,但是他立刻冷静下来,心想这如何可能?
姬文央的语气冷得像冰一样,他沉声道:“那个老人不懂一丝武艺,却是旷世难逢的大奇人,如
果说这世上还有侠义好人的话.大概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哼,其他的,什么少林武当,昆仑华山,全
是一丘之貉。”
剑宁觉得他的话多半有点偏激无理,但是他声音中充满了信心和力量,生像是教人听了不能不信
的样子。
剑宁心中一动,问道:“那老人就是‘多事老人’?”
姬文央道:“不错,正是他。”
他点了点头,忽然厉声道:“姓唐的,我只问你敢不敢身负与名门正派为敌的恶名去做一件真正
的侠义之举?”
唐剑宁毫不犹疑,朗声道:“只要是义之所在,莫说几个名门正派,便是天下武林一齐得罪了,
唐某何惧之有?”
姬文央喜上眉梢,续问道:“你愿意背上一生恶名做自己衷心愿做的事,还是为了美誉令名干自
已不愿之事?”
剑宁大笑道:“我不愿干的事便是刀架在脖子上姓唐的也不会皱一下眉,别说什么美誉命名,令
名美誉算得了什麽?”
姬文央大喜叫道:“好,这才不愧是个好男儿,也不枉了咱们相交一场。”
剑宁被他这几句话一问,天生的本性全流露了出来,姬文央大声道:“既是这样,你便赶快去救
那‘多事老人’……”
剑宁听他口气,那原先尴虺的客套全无,似乎是对著一个知心老友说话一般,转身便要上路。
姬文央道:“且慢,我传你几招掌法,管叫那些正派弟子吃不完兜著走。”
剑宁豪气飞扬,也不言语,便反身停了下来。
姬文央仰首想了一想,忽然在地上拾起一枝枯枝,正色道:“老夫要在半个时辰之内,将十招掌
法传你,但是碍于时间,能不能领悟,那就要看你了。”
说著他伸手用枯枝在地上勾了一个人的姿势,剑宁见那姿势甚是平常,只是一手微变,一手直伸。
抬眼却见姬文央面色十分凝重,似乎是在思索如何把一招绝世奇招在这简单的图姿中表示出来。
剑宁这些年来苦练唐师兄遗留下来的雁荡内功,表面看来进境甚慢,其实已经具有极上乘的内功
根底,只是他没有把这内家神功和所学的雁荡武技招式揉为一体,是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具
有多少功力,尽管他的功力和招式都相当纯熟.但可能发出之威力其实只有十之五六,这究竟是无师
自通的大缺点。
他再次仔细观察之下,已经发觉一桩奇事,他把地上画的那人若是当做敌人,则他发现无论自己
用什麽招式进攻,似乎都无法从那人一伸一曲的双手中漏进,换句话说,那人虽是如此笨拙的一个姿
势摆出,却已稳立不败之地!
他一念及此,愈看愈觉那人一曲一直的双手中奥妙无穷,抬眼再看姬文央时,只见他此时振枝疾
画,在地上已经画到第十个人姿。
剑宁见他虽在地上勾划,执枝之手却如托了万巨重物,袖口之间发出呼呼劲风,只见他把第十个
人最後一笔勾好,曲指一弹,那截枯枝挟著一声呜呜怪响比劲矢还要快地飞了出去,‘夺’的一声竟
然钉入一棵大树,深达数寸!
这截树枝已是枯朽不堪,想是昨冬凋落的残枝,却被他一指弹出.如利钉一般钉入大树,姬文央
一弹之劲可想而知了。
姬文央道:“这十招乃是老夫‘百步追魂掌’中的最後十招,你周敌之际,只要不顾一切连环把
这十招施就成了。”
剑宁遗:“若是对方功力高……”
姬文央一瞪双目道:“武林中能接下这十招已没有几个人了,还有什么‘若是’?”
说著便把十招的要诀连说带比地解释给剑宁听,剑宁理解力特强,一听之下,已把姬文央这套威
霸武林的掌法明了大半,他虽然自幼即苦练摩云客所授的武功,但是那曾想到世上竟有这等精奇狠毒
的掌法,一时之间,望著姬文央那须发俱贲地豪情,不禁呆住了。
姬文央原本疲累不堪,这时却是精神奕奕,口说手划,这时他正传到第八招‘无常过桥’,抬头
却见剑宁目光凝视,似乎有点滞然,又似有点心不在焉,他不由停口皱眉道:“可是我说得太快吗?”
剑宁不答,姬文央不禁微怒道:“你在想什麽?”
剑宁精神一凛,问道:“前辈方才所说的这招‘无常过桥’,晚辈觉得有点不明——”
姬文央愠道:“你没有专心听自然要不明了。”
剑宁却正色道:“晚辈觉得前辈所言那一掌一腿同时递出之式,似乎远不出图上这一腿跨得神妙
——”
说著就照著地上划的那个姿势一腿踏出。
姬文央呆了半响,忽然长叹一声,剑宁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嚅嚅道:“晚辈只是胡乱猜忖的……”
姬文央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好,好,都怪我多事,你还是自己照著地上这些图画参悟吧——”
剑宁以为他是生气了,连忙道:“前辈千万不要生气,晚辈不明之处还望前辈指点……”
姬文央大笑道:“方才你所说的那句话正是我这招‘无常过桥’全部精华所在,便是我方才向你
解说时,几十句话也不如你那一句话中肯,我说的那些都是白说啦——”
他摇了摇头,续道:“真不料世上真有你这等聪明的娃儿,你还是快些自己看著参悟吧,我瞧一
定比我七嘴八舌地解说要强多啦。”
他看剑宁仍有一点不放心的样子,便笑道:“我说的可是实话,你别替我老儿难过,我老儿素来
口才不佳,辞不达意也是甚为稀松平常之事,倒是你快些把这十招学会好去办事。”
剑宁实在不知如何应付这局面,他只好望著姬文央笑一笑,姬文央也对他一笑。
姬文央闭上了眼睛,等到他再睁开眼睛时,只见皓月当空,已过了一个时辰。
他问剑宁道:“都看懂了吗?”
月光下只见剑宁面上扬溢著一片如痴如狂的神色,他不待回答,已知剑宁已尽得其中精妙,正陶
醉在无比快乐中。
这种情景对姬文央来说是熟悉的,每当他悟出了武学无上妙谛时,他在寝寐中都会忍不住哈哈大
笑,而剑宁如此小小年纪,竟然能领悟到这种境界。
於是他的嘴角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是那麽轻微,但是他脸上那种令人战栗的煞气却被这一
丝微笑完全掩盖住了。
当他嘴角上的微笑消失时,他严肃地对创宁道:“孩子.可以动身了吧?”
剑宁似从梦中惊起,他仰首望了望天,朗声道:“是的,姬老。”
姬文央道:“今夜你至少要碰到二十以上的敌人。”
剑宁到底没有和别人交过手,他忍不住问道:“敌人强吗?”
姬文央冷笑了一声道:“说强度,倒也不见得有多少斤两,说弱么,大约都不会比你差到那里去,
嘿嘿,二十年後武林全是这批人的天下。”
剑宁道:“是青年高手?”
姬文央点首道:“大半是,嗯,如果我猜得不错,峨嵋的必是那‘天罗魔’翁白水,崆峒的则必
是‘一指剑’左萍了,武当么,不是秋月真人就是他的小师弟丘九洲,至於少林麽,大概总是金刚院
主持铁龙老和尚了……还有江南绿水七十二路总瓢把子艾锟……”
剑宁虽然没有听过这些名字,但是从姬文央的口气看来,这些人分明全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高手,
否则以百步追魂姬文央的高傲,怎会知晓他们的名头?
但是他可不怕,正是所谓初生之犊,他只把那几个名头略略在脑海中记了一下。
姬文央道:“凭你的能耐,自然无以和这许多人抗衡,但是你必须尽量拖延时间,三日之时,老
夫必能赶到,若是支撑不到三日,唉……那也不必说了……”
剑宁道:“前辈还有吩附吗?”
姬文央双眉一扬,大声道:“我可要再提醒一句,你此去乃是为一素昧平生之人——甚至可以说
是为了一个大魔头去和武林正派为敌,你竟毫无顾忌么?”
剑宁大声道:“晚辈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识得什么大体,但是晚辈觉得‘义无反顾’四字确是
男子汉大丈夫理当所为,前辈不是保证这事是出於‘正义’二字吗?”
姬文央闻言,忽然仰天大笑,他对著黑漆漆的天穹大声叫道:“老天啊老天,想不到这‘正义’
两字从姬文央口中说出,世上除了你以外竟还有一人肯相信,老天啊老天,便叫我姬文央即刻粉身碎
骨,又有何憾?”
说到最後,雨滴英雄之泪已沿著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剑宁心中一阵激荡,他暗暗呼道:“什麽是
是?什麽是非?难道这世上被人称为邪魔的人全是好人吗?难道世人所说的善人却全是庸俗的大呆瓜
吗?”
只因他一心最崇拜的摩云客唐师哥,被人视为大魔头,使他对姬文央产生了异常的感情,而也使
他生出了这种古怪的念头,也只因这一个怪念头,终於使日後的武林惹起了无穷的风波。
姬文央恢复了常态,他一字一字地道:“孩子,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救人於溺,结果反会
使人更溺於水,当此之际,你是伸手救人还是袖手旁观?”
剑宁毫不考虑地答道:“救人该为便为,那管什麽结果?”
姬文央大喝一声“好”,双目暴睁,再问道:“今有两途,一可以使你一夜之间生命之辉煌尽放,
譬如说,成为武林第一高手,但是次日便会死去,另一则可使你舒适平庸安渡一生,你愿选择那一条
路?”
剑宁想了一想问道:“这世上是好人多还是恶人多些呢?”
姬文央道:“那自然是恶人多了。”
剑宁道:“朝闻道,夕可死矣,晚辈愿选择第一条!”
姬文央呵呵大笑道:“哈哈,姓唐的,你可真是老夫毕生第一知己,便从此刻起,咱们以兄弟相
称吧!”
说著也不理剑宁便喊道:“唐老弟,此後若是有用得著姓姬的,只要招呼一声文央兄,我必然千
里赶到。”
然後他长笑一声,挥手道:“你快去吧。”
黑夜像一头猛兽,虎视耽耽地注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