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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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嫁衣-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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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嫁衣    


             
  窗外微亮的月影被蓝的雪地反射进来,轻柔地漂浮着将一袭雪白 
衫儿的新娘映得晶莹剔透,片尘不染。她浸在浮光中,仿佛只是个不 
真实的影子。 


              一 

  十年前,灌木的枝条藤葛的箩蔓凌乱地瘫成一堆,地上是一层污 
黄的落叶,在班驳的日影下散发出腐败的气息。他心灰意冷,他带着 
盛唐帝国的文明去征服西南边陲的蛮夷却一败涂地,只能在这无边无 
际的腐败绿色中挣扎——他在晕眩中抬起干涩的眼睛,看到前方一条 
盘虬的树根上伏着一只小鸟,它眼珠乌黑,柔若无骨。 
  久违的饥饿像魔鬼一样复苏,他向它扑过去,敏捷如豹。 
  好几次,他干裂的指甲已触到它柔软的翅膀,但又让它惊叫着, 
腾跳开去。狂奔着的人和鸟都被明亮的日晷包裹起来,每一片树叶都 
闪耀着澄亮而凌厉的光芒——如同唐军战阵整齐的马刀,如同侗蛮削 
木而成的长矛——他倒了下去。 
  渐渐的他被一阵歌声唤醒,透过几重树叶,他看到了路。 
  十几条粗壮的腿将黝黑的土地踩得震颤不已,一顶小轿中传来新 
娘轻轻的啜泣,细细的歌声。 
  这是侗人的风俗,女孩们用胭脂与泪珠装饰新娘的脸颊。一时间, 
红红的炉火,醇香的油茶,清扬的歌声血肉模糊的战俘都在他眼前纷 
然交错,他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完全放松在身下的腐叶上,静静等 
候这一切漠然离去。 
  接近死亡带来的力量,使他的视野神奇的扩展,他真切的感到一 
团白色的火焰浮动在身后。他艰难的回过头去——不,那不是火,也 
不是水不是风,是它们在天地初开的混沌中偶然邂逅的产物——重重 
叠叠的绿浪中,散开一圈辉煌的日晷,烘托出一个洁白而纤细的倩影。 
  她头上戴着白色的花环,侧着身子半跪着,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 
拍在身旁伏跪的小鹿头上,及地的白裙子下隐现着玲珑的脚踝。也许 
四五岁,也许五六岁,但她纤弱透明,更像一个初生的婴儿。 
  她发现了生人,迅速的逃走了,如同那只小鹿。只留下那水气氤 
氲的眸子,惊鸿一瞥。 
  一只肌腱突起的大手将他拖回了密林深处的一间木屋。眩目中, 
他只看见那个人宽阔的后背在阳光下闪出一层细密的乌光。 
  后来,那只手用粘绿的草汁将他的伤口涂了个遍,又强行灌他喝 
下许多乳白色的汁液,于是一月后,他又成了那个生龙活虎,要为大 
唐阔土开疆的热血少年。 
  这个侗人是一个隐士,住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也是个怪人,救 
了敌人却又憎恶他的到来,严禁他走入另一间小屋,似乎里面有着珍 
宝,价值连城。他又无疑是个英雄,离群索居的生活将他磨砺得无所 
不能。他手持一把青灰色的匕首追捕猎物,挖掘药材,削制竹器。 
  匕首苍劲古拙,游移的冷光似乎书写着他叱咤战场,博虎屠龙的 
伟绩,但这一切,又似乎在那间阴暗寂寞的木屋中和弥散的药味一起 
湮没了。 
  森林中辉煌的日晷,日晷中神光离合淡淡微笑的女孩也都在盛事 
灯火中弥散得丝丝绕绕。一月后,他被赶出了森林,回到了长安的繁 
华盛世,那片莽苍的森林。 


              二 

  十年后的今天,在他自己的府邸中、珠廉内,他又看到这如烟似 
雾的精灵了。他对她怀着一种莫名的惧意,想走过去紧紧抱住她的双 
肩,真实的感受她的存在,又怕弄碎了她苍白透明的躯体。他犹豫着, 
只让一只手轻柔地落在她纤弱的肩上。极轻的颤抖伴,她若有若无的 
体温从指尖传来,她顺从地倒在他怀中,任乌黑的长发在他膝上流淌 
成蜿蜒的小溪。 
  雪白的嫁衣微柔的笼罩着她少女的身躯。她闭上眼睛,似乎在哼 
着一首歌谣,突然又停住了,小声的问:“非烟好看吗?”他谛视着 
怀中这个洁白的小东西,微弯的睫毛密密的覆盖着那双因瘦削而显得 
过大的眼睛,隐隐的波光就在那深黑的帘幕后面灵逸地跃动。苍白的 
下巴也在微笑的润泽下变得柔和而美丽。仿佛一支在雪原上颤抖着乞 
求雨水的花蕾,她楚楚动人。 
  他拥她入怀,低声道:“好看,比织雨丝的仙女还好看。”女孩 
笑了,浅浅的笑靥如在春风般缓缓绽放。 


              三 

  我笑了,我知道他骗我了。 
  这几天,总是在梦魇中醒来,我发现自己苍白得像一个纸人儿, 
没有重量,没有生命。只有痛苦的感觉是真实的。我梦中,绯红的雪 
花铺天盖地,挟着浓郁的气息,落满了我的身体,将我埋在圆圆的坟 
堆里。寥廓的雪原上只有这一个,他从我头上走过,却看不见我。 
  不,这不是真实的。 
  我摇了摇头,试着让心儿轻起来,回到无忧无虑也没有梦境的过 
去。让心就像雨丝一样,轻轻的飘到仙女的纺络上。 
  小时侯随着他一起来到江南,这儿有燕子,有金鱼,有爹爹未曾 
讲过的故事,还有千千万万条细细柔柔的雨丝。 




  那一天,我托着腮,看窗外的雨。它们斜斜的垂着,几只燕子在 
雨中穿梭,将它们纺织着,又一层层叠落在清泠的湖水上,轻纱般涟 
漪开去。 
  我望着天空,问:“这儿的雨怎么这么细,风怎么这么轻,连衣 
服也打不湿的。”他微笑着对我说,因为仙女要用它们来织衣服。 
  他说,以前有一个仙女,住在雨中,手里拿着纺纱的络具,将身 
边的雨丝纶束着,用梭织着,随风引络,络绎不绝。织成一幅无缝的 
冰纨。 
  试着推开窗,嗅着它的清凉与柔和,我对他说,我也想要采这样 
的丝,织这样的纱,他什么也没说,关上了窗。 
  我在温暖的屋中沉沉睡去,那奇怪的幻想在梦中被忘却了,可是, 
非烟的每一个要求,他都不会拒绝——无论那是一个怎样的要求。 
  清晨,我在窗格滤过的阳光中坐起来,窗外又是一片水光流转的 
雨帘,冷冷的,亮亮的。我兴奋的伸出手去,哦,那不是雨丝,那是 
丝线呀。 
  是他,昨晚将我从窗口能看到的地方都挂上了一束束冰绡。 
  我跑出房间,从草地上、树枝下、花丛中随风引络,收烟束雨。 
它们逃走了,又飞回来,望着我,轻轻摇着,最后都在我手中金色的 
梭子上柔柔地旋舞起来,随着我的裙衫儿,在太阳下快乐地变着颜色 
——从此,我学会了织衣,这是我一生中学会的第一件事。 
  从此,线成纱,纱成幅。非烟愿意如此守侯在窗棂下,一生一世, 
一心一意,织一件衣裳,一件雪白的衣裳—— 


              四 

  非烟闭着眼睛,在他的膝上摇了摇头,微笑道:“你骗我了,不 
会好看的,我没有胭脂,好苍白。”“不,非烟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 
“你从来不骗我的。”她似乎又像小鸟一般高兴起来,笑纹从眸子的 
深处春水般化开,她轻轻的唱道:“小鸟将旧绒毛褪掉,是为了换上 
强壮的金翅膀,女儿将旧裙子脱下,是为了穿上美丽的嫁衣裳。 
  嫁衣裳,花儿多,带子长。花儿有几朵,幸福就有几多;带子有 
多长,日子就有多长。新嫁娘,胭脂红,泪珠淌;胭脂是花朵染红了 
脸庞,泪珠是风儿吹落了月亮。 
  换上金翅膀是为了飞进你的心房,披上嫁衣裳是为了做你的新娘。 
  永远是你的新娘——“ 
  她的歌声渐渐弱了下去,这是她唯一会的一首歌。 
  她曾躲在花丛边,听侗家远嫁的新娘唱过一次,只一次。 
  她低下头,拾了裙裾,微微笑道:“真傻,怎么可能有永远呢? 
非烟连明天也没有的。”虽然早知道结果就是这样的,他还是真切的 
感到一阵剧痛,他轻声道:“是我没用,治不好你的病。”女孩坐了 
起来,一丝责怪写在她恬静的微笑里——也许他错了,在女孩自家的 
心中,自己只是个注定了长不大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有青青的山, 
绿绿的水,花间翻飞的蝴蝶,林中穿行的小鹿,和无所不能的父亲, 
无穷无尽的故事。她是一个公主,寂寞却自由自在。 


              五 

  我这一生都不曾接触过旁人了。我总是乖乖的呆在堆满小白花的 
木屋里,做奇奇怪怪的梦。我曾偷偷溜出去,在林中听到了新娘子哭 
泣的歌。我时时想,外面的人为什么要哭呢?是外面有很多捕小鹿的 
狼吗?那新娘子又为什么要哭呢?这些问题,本是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的。 
  就在那一次,我遇见了公业,后来,他把我带出了森林,来到一 
座有山有水有金鱼有燕子的大房子里。我要做的,只是坐在湖边的一 
块青石上,将水面踢开浪花,看金鱼们在我造成的圆圈中逃跑;唱那 
支儿时听来的歌,等他到来,一直唱了十年。 
  我本来是个注定长不大的孩子,直到三个月前,我终于在歌声中 
长大,他说我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甚至我的歌在外面也引来了回音。有人在高高的墙外面议论: 
“节度使家中有一个会唱歌的小妹。”数不清的诗从院外的小溪中飘 
过来,我不认识字,小鬟念给听,是一个叫赵象的人呀。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萧史去,拟学阿阑来。 
  可是,非烟是不会出嫁的。 
  他说过永远也不会让我嫁。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去捕燕子,看金鱼。我整天守侯在织机旁, 
织一件雪白的衣裳。 
  他问我在干什么,我笑着说,织嫁衣。他盯着织机上那块朝云般 
的轻纱,良久,也笑了:“是白色的,这一定是天下最美的衣。”我 
不知道嫁衣还有别的颜色,我只知道,世界上,有着一个叫步非烟的 
新娘,她在织一件雪一样的嫁衣。 
  他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你说:“是要出嫁了吗?”我看着他, 
点了点头,藏着一点笑,苦枯涩涩的——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有了小小 
的秘密,原来我的心,也有他不懂的时候啊。 
  他问:“他是你一生中最爱的人?”我想了想,爹爹和公业就是 
天底下最好的人了吧?我爱他们,同样深。 
  他叹息了一声,将目光移向窗外,注视着那条从墙外流入的小溪, 
渐渐握紧了双手。 
  你松开手,温柔地看着我:“好吧,只要你愿意,他是谁?”我 
低下头,将一股柔韧的冰丝缠绕在手指上:“他回要我吗?”“我会 
让他要你的,无论他是谁。”他坚定的告诉我。 
  我笑了,揉着手指上的丝线:“真的,无论是谁?”“是的,他 
是谁?”我立刻回答:“你。”话音传到我自己的耳里,显得无比清 
晰,屋里也寂静了,他凝视着我,直到我低下头。 
  耳边传来他温和的声音:“你是公业哥哥的小妹妹。”我抿着嘴, 
摇着头,自信地道:“不是的。”他上前两步,又止住了,怔怔地看 
着我,好象从来没有把我看清过。 
  “你已经答应了我,”我凄凄地,让笑容凝滞在脸上,“你从不 
拒绝非烟的任何请求,何况——”我是不会流泪的孩子,但那一刻, 
我知道我哭了,我在你心中哭着说:——那是非烟最后的请求。 
  你听见了,你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我们一定是一起哭了。没有眼 
泪,没有声音。 
  我真想就这样度过天地间的分分秒秒。是的,我就有世界上最长 
的生命。 
  他放开了我,让我看着他的眼睛:“非烟,我不逼他,因为,他 
太愿意有这样的妻子。”我眼前浮起一片辉煌的影子,我将自己手指 
上丝线的另一端紧紧绕上他的手指,如此的紧,以至我们都流血了。 
  两粒殷红的血珠像一对寻觅已久的情人在风中的丝线上传奇相遇, 
就永远融在了一起。 
  我想,从那一刻起,我们的血就已经换过了。非烟死后,他的血 
会陪我结水佩,织风裳,剪烟花;我的血则会伴着他看金鱼,看燕子, 
看世界上、一切我曾看过的地方。 


              六 

  你不能娶非烟。 
  一个月来,这个声音一直在武公业耳边回响,十年前的那一幕, 
是他无法忘却的。 
  他再次带剑从戎,重返侗乡。由于老马识途,他屡建战功,一批 
批恫人倒在他们刀下,又像蝗虫一样飞回,杀之不尽。 
  他意识到,他们有一个幕后的领袖在左右战局,布下一个个奇谋 
诡计,要将入侵者困死在密林之中。 
  三个月,唐军与侗人的尸体填满了林中的沟壑。武公业单枪匹马, 
却终于寻到了蛛丝马迹,找到了密林深处的领袖。 
  大唐援兵到来,团团围住那人的藏身之地,武公业惊讶于这片无 
比熟悉的树林,这座无比熟悉的小屋。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 
  侗族的英雄如天神般矗立于箭弩的包围中,阳光在他身上熠熠生 
辉,那只大手中青灰的匕首,仿如刑天手中的干戚。 
  他几乎退缩了,但为国杀敌的万丈豪情让他重新坚强,他下令放 
箭。 
  一时间,流矢闪耀,宛如流星。 
  无数支在青光下折断,落入尘土,但他的那一支却深深刺入了他 
的胸膛,他强健的手紧紧钳住箭尾,将头颅转向武公业——这让他无 
地自容——但他又将目光挪去了,投向身后的小屋,几许痛苦的温柔 
缓缓爬上他坚毅的眉头。 
  武公业终于明白了他的嘱托。 
  那间从未让他进入的房间中铺满了一地不知名的白花,它们有着 
菱形的花瓣,淡淡的气息,在阳光下静静闪耀。 
  那个和小鹿一般的女孩,就在白色的木床上沉睡。 
  那位父亲的眸子中凝聚起摄人的威严——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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