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吃到这么好的东西。”
方无忌说:“你刚才说,这是你亲手做的。”
杜秋娘朝天翻了个白眼,说:“吃就吃呗,管那么多干什么?以前吃过吗?”
方无忌摇头说:“没吃过,住在山里的时候,天天吃的都是窝头。”
杜秋娘说:“你要是爱吃窝头,我明天让厨房给你做,红袖坊的窝头,只有手指头那么大,蒸得又松又软,可好吃啦。”
方无忌说:“这根本不是窝头。”
杜秋娘心里暗骂道,妈的,虽是个侠客,终究还是土包子。骂完之后,她又想,倘若真是跟着这个穷侠客私奔掉,恐怕从此以后就得吃那种又糙又硬的窝头,吃得喉咙口都生老茧。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刚才太天真了,搞什么私奔啊?还是让他把敲头党赶跑再说吧。
这时候,街上那三十多个妓女开始催她:“秋娘啊,你搞什么玩意啊?怎么不下来了?”杜秋娘听了,就说:“郎君,夜深风寒,咱们还是下去吧。”方无忌抬起头,刚想说话,忽然一道黑影劈面过来。方无忌此时吃了个半饱,总算不再眼花心跳了,借着月光,看清他反手拿一把剑,藏在身后,剑尖露在左肩上。这人来得奇快,走的不是直线,而是抛物线,脚步落在屋顶上,一点声音都没有。照他这个速度,顷刻之后就能跑到方无忌面前,然后一剑刺穿他的咽喉。方无忌大喝一声:“招暗器!”把一盒月饼天女散花一样扔过去。黑影突然腾空而起,避开月饼,轻飘飘落在他眼前。
只听杜秋娘喊道:“我的月饼啊!”
后来她看见前面站着个黑衣人,就跳了起来,对街上那些妓女喊:“敲头党来啦!”方无忌就拍了拍她肩膀,低声说:“看清楚了,人家拿的是剑,不是榔头。”杜秋娘醒悟过来,说:“啊,这就是你要等的人不成?”
方无忌摇头说:“我要等的是个女人。”他问黑衣人:“你谁啊?半夜三更跑出来吓人。”
黑衣人端详了他半晌,伸了伸大拇指说:“你真有种。”
方无忌说:“从何谈起?”
黑衣人说:“带着妓女上房,喝酒吃月饼,吃完了等死。有种。”
方无忌听了这个,脸上不由得红了红。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杜秋娘便骂道:“他妈的,什么妓女不妓女的,说话注意点!我们吃月饼,关你屁事。问你是谁呢?”
黑衣人似乎怔了怔。他脑袋上套着一个黑袋子,挖了两个眼洞,因此看不见他的表情。方无忌说:“不好意思,不是我带她上来的,是她自己爬上来的,我也没办法。”杜秋娘听了,更是怒气冲天,对方无忌说:“跟他说这些干吗?我自己爬上来还是飞上来的,关他鸟事!”
杜秋娘脾气这么大,方无忌只好向黑衣人耸耸肩,并且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这个姿势是他昨天跟一个卖烤羊肉的突厥人学的,突厥人问他要不要吃烤羊肉,他说自己没钱,别人就做了这么个手势,表示无能为力。这个手势,但凡生活在京城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黑衣人见了,大概以为他又要放暗器,噌地倒退出一丈开外。方无忌说:“我摊摊手嘛,怕什么?”黑衣人懵头懵脑,说:“不是放袖箭?”方无忌说:“不是。”杜秋娘嘲笑道:“哈!乡下人,连摊手都不知道!”
黑衣人大怒——这会儿要是还不生气,那简直就不是爷们。他指着方无忌说:“废话少说,今天奉姑奶奶之命,取你项上人头。”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方无忌面前一抖,说:“这是你写的,没错吧?”
方无忌一看,这正是他贴在京城大街小巷里的邀战帖,上面写着:本人方无忌,今年二十一,找天山磨女,马上决雄雌。他当时写完,发现是押韵的,心里还很得意,以为像一首诗,只是那二十个字写得四仰八叉,好像挨了分筋错骨手一样。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一个学院派的侠客身上,以后就别混了,可是方无忌无所谓,照样用浆糊一刷,贴在街头巷尾,跟那些老军医的小广告混在一起。眼下看到这张帖子,他当然认得自己那一手烂字,就说:“是我写的。”黑衣人听了,大怒道:“你他妈的有病啊?什么‘今年二十一,马上决雄雌’?你这是决斗还是征婚啊?”
杜秋娘在一旁也摇头,说:“这字是写得忒差。郎君,写字讲究蚕头凤尾、铁画银钩,似你这般的字,好像用树棍写出来的,不好看。”方无忌拍腿说:“真被你说中了,我师父教我写字,就是用树棍在地上写的。其实他也不认得几个大字。”
杜秋娘说:“郎君,这天山磨坊女,是谁啊?”
方无忌怔了怔,说:“不是磨坊女,是魔女,女魔头的意思。”
杜秋娘说:“那就是你写错别字啦,你看。”她伸手指了指黑衣人手上的纸片,“你可不是写的天山磨女吗?”
黑衣人说:“你他妈的,就为了你这个错别字,有多少兄弟都挨了姑奶奶的耳光。你知道吗?”
方无忌挠头说:“说了半天,你到底是谁?姑奶奶是谁?”
黑衣人清了清嗓子说:“姑奶奶,就是一剑荡平江湖、丽影震动九州的天山魔女她老人家。我就是天山魔女座下四大护法之一,人称‘鬼王’。今日奉姑奶奶之命取你人头,是要我亲自动手啊,还是你自裁了事啊?”
那天晚上,明月照在京城所有的屋顶上,所有的屋顶上都空无一人,世界好像是死的。杜秋娘说,她和方无忌,还有鬼王,站在屋顶上,从这个角度向下望去,伟大的京城与她平时见到的很不一样。平时她必须仰望那些高楼,那些树木和牌坊,而那时她看到的是一片黑色的屋顶,街道成了一条条沟堑,院落成了一个个坑,整个世界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梦。杜秋娘说,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要过一种侠客的生活。后来,方无忌和鬼王在屋顶上开打,打得飞沙走石,瓦片像喷泉一样往天空中乱飞,杜秋娘说:“真好看,到底是剑客,和流氓打架不一样。”这时,街上那些妓女大喊她:“秋娘你还不下来,闹地震啦!”杜秋娘听了,一个倒栽葱跌下去,被众妓女伸手托住。别人问她:“上面怎么啦?”杜秋娘一言不发,跳起来就往梯子上爬,还是要去看热闹。她觉得真刺激,还想看下去。众妓女拽住她的胳膊说:“这丫头敢情是疯了,快揪住她!”
方无忌和鬼王在屋顶上打,打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众妓女从杜秋娘的嘴里知道,这不是地震,而是剑客在恶斗,就说:“再这么打下去,明天咱们就只能住窝棚了。”后来崩出来的瓦砾砸在个别人的头上,起了好大的包,妓女们就把铁锅拿了出来,顶在头上,继续看热闹。猛然间,听到上面一声大喝,一支雪亮的剑从天而降,扎在一个妓女的脚趾缝里,吓得她大哭起来。杜秋娘定睛一看,剑柄上没有眼珠大的宝石,那就是鬼王的剑了。随即听到呼啦一声巨响,有人从屋顶上掉下来,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众人围过去一看,此人穿着一身黑衣,鼻青脸肿,一个门牙被打飞掉了,正是鬼王。
接着,又一条人影轻飘飘落地,也是灰头土脸,身上挨了好几处剑伤。这个人当然就是方无忌。杜秋娘扔掉铁锅,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说:“郎君好武艺。”众妓女一起拍手欢呼,又有人跑进屋里找来绷带和金疮药,七手八脚给他包扎伤口。
方无忌吐了一口血唾沫,对鬼王说:“服了吧?”
鬼王在地上打了个滚,撑起身子说:“你用瓦砾伤人,赢得不光彩。”
杜秋娘说:“我呸!打架斗殴,躺着的就算输,站着的就算赢,这个道理流氓都懂,你这个剑客倒不懂了。”鬼王听了,低头不语。方无忌侧过头对杜秋娘说:“杜姑娘,你今天讲的话,这一句最是有道理。”
杜秋娘忽然又尖声说:“哇,郎君,这个鬼王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长得好似一个老太太,说话的声音也是个公鸭嗓子。莫非是个阉党?”这鬼王适才用黑布蒙面,这会儿现出真容,他五十多岁的样子,果然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上面有很多皱纹,就是没胡子。
杜秋娘指着鬼王说:“说!你到底是不是阉党?”
鬼王冲她翻了个白眼说:“关你屁事。”
就这当口,那个被扎了脚趾缝的妓女大怒,骂道:“王八蛋,扎了老娘的脚,差点把我脚趾头都割下来,还敢嘴硬!”说罢,走上前去,朝鬼王两腿之间猛踢一脚,踢完之后对大家点了点头,说:“果然是个阉党。”
众妓女大喜,排成一溜圈,围住鬼王,口中唱歌似地嚷道:“嗨哟阉党,烂屁股阉党,嗨哟阉党,阴阳人阉党,嗨哟阉党,没有XX的阉党,断子绝孙嘿,长了痔疮嘿……”那年月阉党横行,闹得民不聊生,天下的百姓都恨死了他们,因此坊间流传着许多歌,都是用来编排阉党的。人若被指为阉党,简直比操他祖宗十八代还羞耻。鬼王苦着脸说:“我是阉人,但我不是阉党。”妓女们根本不管这些,照样唱她们的阉党歌。
方无忌等她们闹过一阵,便排开众人,走到鬼王面前说:“我不杀你,你回去告诉天山魔女,改日再邀斗。我在红袖坊还有要事,等我办完了事情,自然会去找她。到时候别再找什么护法来跟我打架,没劲得很。”
鬼王幽幽地说:“你的武功不错,但比起姑奶奶而言,呵呵,三招之内必死无疑。你师父怎么样?一招都没过吧?”
方无忌说:“打不打得过,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带个信给她就可以了。既然今日她爽约,下次决斗的时间和地点,可就得由我来定了。”
鬼王说:“我今日输了这一阵,回去也是受死,不如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山野樵夫算了。你要找天山魔女,自己再去写个告示,贴到街上吧。”
方无忌想了想说:“也罢,我与你素无冤仇,不为难你。你自己去吧,以后别再给女魔头卖命了。”这话说完,他侧身让开半步。鬼王缓缓地站起来,冲他拱了拱手,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说:“我输给了你,今番必有人去报信给天山魔女,她若驾临此地,定然杀得鸡犬不留。劝你们还是快点收拾细软逃命去吧。”杜秋娘等一干妓女,刚才嘴里唱着阉党歌的,此时都被他吓住了。忽然间,杜秋娘怒咤一声:“吓我啊?老娘是吓大的!”鬼王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了几句,展开身形,沿着长街一溜烟地跑了。
那晚,方无忌好不容易把这些妓女安抚下来,他看了杜秋娘一眼,杜秋娘也在看他。方无忌说:“杜姑娘,敲头党的事,我一定替你办好了再走。”
杜秋娘听了,有几分不悦,说:“事情还没办,倒先说要走了。这什么人啊?”
众妓女说:“哎哟,还喊什么杜姑娘,你就直接叫她秋娘得了。”
话未说完,只听长街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同时嘭的一声闷响,夜阑人静,听得十分真切。方无忌低喝一声:“出事了!”拔腿往那头跑去。他整个人像出弦之箭,嗖的一下就消失在杜秋娘眼前,要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杜秋娘只觉得眼睛一花,说:“妈的,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姐妹们,追!”便带着三十多个妓女跟了上去。
方无忌在长街尽头看到,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倒在地上,好像一团抹布,这个人是鬼王。与此同时,另一条黑影站在一旁,月色照在此人身上,好像雪霜,好像刀锋反射出的光。这人弯下腰,在鬼王身上摸了几下,没摸到什么东西,便失望地踹了鬼王一脚,自言自语说:“一个铜子儿都没有?”方无忌停住脚步,他看到地上的鬼王从脑袋那里渗出一摊血,渐渐扩散,在夜里看来,那血是黑色的。
后来这个站着的黑衣人也看见了方无忌,此人用黑巾蒙住脸,露出两个眼珠,一言不发,只是冲他招手。方无忌心想,当我傻子啊,鬼王都被你弄死了,我还过来送死不成?此人定是天山魔女手下的高手,鬼王失手,所以遭此毒手。他就冲着这个人摇头。这个人看他不过来,就伸出一根尾指摇了摇,这又是西方大食国传来的手势,表示你很孬种。方无忌指了指地上的鬼王,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表示自己脑袋没问题,不会过来送死。两个人在长街上好像打哑谜一样。那黑衣人叹了口气,就从背后亮出一把榔头,朝方无忌走了过来。
看见这把榔头,方无忌彻底搞明白了,原来这个人就是杜秋娘说的敲头党。那把榔头的槌头有小号的西瓜那么大,槌柄有一尺长,黑沉沉的,乍一看以为是铁打的,其实是用爪哇国的檀木做的,那种檀木又硬又韧,在土里埋上三年,油里浸过七七四十九天,又经过热带阳光的暴晒,寻常的刀剑根本砍不动。这个人拿着这么一把榔头,也不说话,身形一动,就到了方无忌的眼前,木榔头带着一股淡淡的香风,直取方无忌前额。前面说过了,被这种木榔头敲中前额,两个眼珠子会崩出眼眶,被神经连着,挂在脸颊上,好像两个溜溜球,看上去很有趣。当然,被敲的人不会这么觉得。
方无忌号称昆仑剑客,虽然有点小小的吹牛,毕竟不是欺世盗名。榔头还没落下,他忽然猫腰从那敲头党的胳肢窝底下钻了过去。那人比方无忌矮许多,这一钻,不但用上了轻功,还暗藏着缩骨法。敲头党本想把他敲个脑浆四溅,忽然眼前没了目标,招术却已用老,忽地一声砸了个空。与此同时,方无忌出手如电,一把揪下那人的脸上的黑巾。
他看见敲头党缓缓地回过头来,他非常吃惊,因为这个敲头党是个女孩,而且,就是他那晚在湖边遇到的女孩。方无忌说:“原来是你啊。”
女孩非常愤怒地说:“臭流氓,谁让你摘我面纱?”
方无忌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你,面纱摘不得?”
女孩说:“大姑娘的面纱,岂是你能摘的?大姑娘的胳肢窝……”说到这里,脸红了红。
方无忌说:“你明明是小姑娘,怎么好意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