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八九岁的红衣姑娘,静静地立在房门口。她手中的烛光,轻柔温暖,在夜风的侵袭下,两人巨大的身影也在墙壁上晃动不停。
姑娘美丽的瓜子脸还有些苍白,眼眶当中隐然有光亮浮动。
年轻人勉强一笑,道:“红衣,夜里风大,你要当心着凉。”
红衣把烛台轻轻地放在桌子上,转了头过去,低声道:“我……我听你房中这么晚了还有响动,放心不下。我便知道,你又在顾影自怜了……”
年轻人长嘘了一口气,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蹒跚着走过红衣身旁,将她身后的门轻轻掩上。然后,他走到屋子的另一面,把一扇窗户打开。
红衣眼望着他笨拙的身影,两行清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晚秋的黛蓝色天宇上,一弯银月,清冷地散发着银白的光辉。在这冷漠的光下,屋宇、草木、廊道……在表面的银光背后,另一面更显得黑仄仄的,如同妖窟鬼洞。
年轻人沉默良久,道:“红衣你看,今晚的月色很冷……它似是也在……在顾影自怜哪。顾影自怜,顾影自……红衣,你说的对……”
红衣扑到他的怀里,哭叫道:“少爷,我说错话了!你骂我吧。”
年轻人摇摇头,眼神中沉淀出浓郁的哀伤。他叹着气,爱怜地抚摸少女柔顺的秀发,喃喃说道:“不,红衣,你没有说错……我确实是在顾影自怜……我害怕,我痛苦,我不平,可是我又都无可奈何……我只有用镜中麻木的影像时时来刺激自己……南宫琦啊,你,你已经是形同朽木了!你活在这个世上做什么!你还有什么用处!”
红衣慌忙道:“少爷,你青春正好,可千万不能说这般糊涂的话……你现在是受了伤,可是终究会好起来的!老爷已经广传鸽书,邀请天下的名医一起来咱们这里……他们会把你医好的!”
南宫琦凄然一笑,放开了红衣,缓缓地走到窗前。他手里拿着那面铜镜,对着它照了两下,再一笑,苦笑:“红衣,你说,我还有可能像以前一样么?”红衣点点头,肯定地道:“可以的,少爷!一定可以!”南宫琦冷哼一声,奋力将镜子远远地摔出窗子去。铜镜砸在假山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我老了,我的心老了。在我的身子变得这般脆弱的时候,我的人,我的心,也全部都随着一起老了……”南宫琦喃喃道。
一讳疾忌医
金碧辉煌的南宫世家雕梁画栋,园林恬静幽美,可称人间天堂。在这偌大的一片园子里,最为雄伟的便是中间的传书大殿。
此时,一个满面沧桑的老仆,执着掸子,在殿堂中上下打扫。
稍顷,南宫雷背着手从后庭走了进来。他约摸五十岁,瘦削脸型,颔下一缕细长的黑须,一双虎目不时闪现出凌厉的光芒。
他也不与那老仆搭话,只是背了手,在大厅上缓缓踱步,步履稳健有力。他皱着眉,似是在思索什么重大的难题。
日上三竿了,日光自门窗射入,氤氲的光景把厅堂托衬得美轮美奂。
南宫雷环望四周殿堂中富贵景色,眼中却流露出一股伤心遗憾之意。
那老仆收拾完毕,正要离去,南宫雷却突地道:“梁福,你再派人去催一下济生堂的人,问一下他们的贵客,神医郦大夫,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到……另外,你再去把少爷叫来。先去把少爷叫来。”
老仆梁福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说道:“老爷,少爷他正在发脾气,不肯来。”南宫雷眉头大皱,道:“他又怎么了?”
梁福苦了脸道:“少爷灰心丧气的,说道这人若是生了病了,请什么神医来,或者还可以治上一治。可是这功力一散,即使治好他的经脉,也难以把散失的功力给找回来。他说不管请上什么大夫都是白费……他还说,那样广邀天下名医,只会白白地把事情传播开去,惹人笑话而无济于事。他怎么也不愿来。这会儿,红衣姑娘正劝他呢……”
南宫雷大怒,一拍桌子,桌面上一只镶金丝的精美花瓶,跳了起来,滚了一下,然后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不思长进的畜生!”南宫雷怒不可遏,向梁福说道,“你把他给我拉出来!就说是我说的!他要是再躲着不出来,我老大的耳光抽他!哼!像他这般没有志气,遇上些许小事情便寻死觅活的,不是我南宫雷的儿子!”梁福惊了一下,打扫了碎瓷,躬着身子出去了。
一会儿,南宫雷的夫人梁绣枝带了两个丫环自内堂款款而出,嗔道:“老爷,怎么发这么大的火,还把东西摔了?我在房中都听见了。”
南宫雷哼了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当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我南宫世家百余年来,出的尽是些响当当的好汉,哪个似他这般窝囊无用!功力废了,可以再练,可是志气没了,便与死人无异!”
梁绣枝心里原本也痛苦得很,此刻被他一说,更感到十分委屈,分辩道:“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我一个人生得出来的么?若是要责怪的话,你的干系难道便少了?”
南宫雷向来惧内,此刻竟然被她几句话说得目瞪口呆。
梁夫人一向与丈夫斗嘴惯了,又心疼自己的独子,继续不依不饶地道:“你说他窝囊,不像你南宫雷的儿子……可是老爷,你也不过只是能图这一两下的口舌之快。若是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上一想,你便不会这么说了。要是你自己,在与铁衣帮的打斗中,被人用重手击坏了心脉,十几年的功力化为乌有,今后的日子过得与寻常百姓无异,甚至比他们还要糟糕,因为你前半生闯荡江湖,结下了不少的恩怨。此时如果再动起手来,只能任人欺负,还要被人耻笑。此时你却如何了结?你又会怎么样?”
南宫雷沉默一下,说道:“至少我大夫还是要看的,即使明知道希望不大,也总要试上一试。一味地讳疾忌医,那可不成。”
梁绣枝道:“你今年五十有二,他才二十二,尚无你年纪及人生阅历的一半,年轻人心高气傲,发些脾气也属正常。我们好好地劝他就是了,你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你可知道他现在心里的感受,还要往火上浇油……”她一口喝了梁福递上来的茶,眼里泪花涌动。
二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席关于南宫琦的话。过了好半天,梁福才诚惶诚恐地带了南宫琦和小姑娘红衣,一同出现在大堂当中。
南宫琦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整个人显得十分颓废,浑身懒洋洋的,还喝了酒,就像街头乞食的叫花子,哪里还有什么南宫世家少爷的派头。丫头红衣也显得面容憔悴。她双眼通红,显然刚刚大哭过一场。
“爹,我来了,你请的那个没用的大夫,快些把他打发了吧。别耽误我喝酒。”南宫雷刚想发火,却被人按住了肩膀。他这时候才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病夫一般的中年人。他四十多岁,面容焦黄,瘦长脸型,鼻下两撇细长的鼠须,不时轻轻地抖上一抖。他穿了一身乌青的衣袍,双手拢在袖中。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竹制的药匣。
这人来得突然,南宫雷自负一身武功,也是才发现。他猛地想起,说道:“阁下是……莫非是相请的神医……”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道:“神医不敢当,在下郦引鹊。这位便是令郎了?”
南宫雷道:“犬子无知,胡言乱语,神医请勿见怪。”他神态格外恭敬。
“什么狗屁神医,不过是些混饭吃的骗子,待我一剑砍了他!”南宫琦猛地从身后抽出一把剑来,步履踉跄,向郦引鹊砍去。
见了南宫琦这般模样,虽然是答应了梁绣枝要宽容对待他,一股怒气还是由南宫雷心底钻了出来。他刚想上前教训一下儿子,却见到儿子的长剑已端端正正地到了郦引鹊手里。
南宫琦心如死灰,叫道:“我没了武功,若在平时,你早就……你杀了我吧!”眼睛一闭,伸颈待死。
郦引鹊皱眉道:“你就那么想死么?”南宫琦道:“我已是废人一个,不死也没有用了。”郦引鹊有些诧异:“既然如此……那你怎不去死?”
南宫琦神情激烈,一把抢过郦引鹊手里的剑,向颈中划去。红衣挡在他面前,哭道:“少爷,你这又是何苦……”眼见南宫琦收势不及,就要刺到她身上。
郦引鹊冷冷哼了一声,道:“这剑不听话,不是好剑。不要也罢。”伸出两个指头,在剑尖上轻轻一捏、一拗,剑尖便断开,掉在地上。郦引鹊抢过剑柄来,两手一合一拍,再张开时,手上已只有一堆木粉。
见众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他哈哈一笑,道:“这剑不好,我已经代少爷惩罚过了。南宫公子,初次见面,多包涵。”
南宫雷冷冷地望了一眼南宫琦,道:“琦儿,你快点过来,拜见神医。这位可是江湖上号称‘妙手仁心’的郦引鹊郦神医,是天下间医术最最高明的,为人宽宏大量,不与你一般计较,快过来。”
南宫琦叫道:“爹,我不要什么所谓的神医来看。你叫他走!你叫他走!”
“胡说!”南宫雷脸色铁青,“你当真是病得不轻!不但身体上病垮了,连脑袋也坏了!我南宫家怎么会出了你这样的子孙!”一面又向郦大夫连声道歉,说道:“犬子受刺激过重,神志不清,口吐狂言,还请大夫见谅。”
“这倒无妨。”郦引鹊微笑道,甚是宽容。
南宫琦冷眼旁观,道:“你不必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你武功高强,我岂不知道你现在正在心里笑我,你一定在笑我是废物……江湖之上,似你这样的大夫我见得多了……”神情间很是激愤。
红衣在旁边跺脚道:“少爷收声!”郦引鹊也不生气,只是伸出二指,迅疾地点了南宫琦的穴道,使他四肢受制,立在厅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下来又依次察看了他的耳目口鼻,诊了脉,又在他身前身后几处穴道上推拿一会儿,脸上神色愈加凝重。
南宫雷小心旁观,不敢打扰。过了一会儿,郦引鹊嘘了一口气道:“这年轻人火气不小,也是难怪。他经脉受损,内功俱失。经脉虽是极难调理,可是在我看来也只是小事。只是这么多年修习的内功,却是找不回来了。”
南宫琦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听了这话,只是冷笑。南宫雷道:“神医,这……这难道当真无法可想?”郦引鹊摇头道:“神仙难治。”一边伸手拍开南宫琦被封住的穴道。
南宫琦伸展手脚,道:“爹爹,如何,我早就说了,不用你请的什么所谓的神医来瞧……瞧来瞧去,也不过是如此这般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是这么说……哼!”声音中也透出无限的失望之情。
郦引鹊慢慢地收拾了药箱,道:“你爹爹辛苦请人来瞧你,你却如此不领情。当真是痴心父母、富贵娇儿。一点也不体谅做父母的难处。这样的孩子,不要也罢。”他眼神冰冷。
南宫琦怒道:“我怎么不体谅父母了?是他们……我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他们还总不想着叫我清静清静。今天请这个来瞧瞧,明天请那个来扰扰……结果却都是一样!”
郦引鹊又好气又好笑,叹着气道:“也怪我医术还未到家,见笑了。”说着自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书面上写了《五禽戏拳谱》五个篆体字,说道:“郦某身无长物,这本书是我根据三国时期华佗先师的《五禽戏》改写的一本拳经,于强体健魄一道颇有好处。你拿了去,日日练习书上的拳术。我这里还有一个方子,用于调理经脉。照方服药,日日习拳,三月之内,当可恢复身体,与常人无异。你还年轻,光阴正盛,从头再修习内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南宫琦不信,也不去接。南宫雷骂了儿子一句,慌忙接过。他与郦引鹊说了许多客套话,还拿出了两百两金子作为酬金。郦引鹊坚决不要,死命推辞,声称病未治好,不收诊金。南宫雷也无办法,知道郦引鹊体恤百姓,便吩咐下去将金子兑换成米面,救济江南地区贫苦的士民。
送走郦引鹊,南宫世家的人似乎都心事重重,每个人都知道,郦引鹊的诊断是不会错的,恢复内功,也终究是件没有指望的事。
二江边拒婚
霜染寒秋,江面上冷雾茫茫。南宫琦立在江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望着大江入海处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壮观景象,听着江水激扬澎湃发出的轰鸣,心潮也随之动荡不已。
红衣站在他身边,怜惜地望着他。江上风寒,一阵凉风吹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随即有一件物事披在了她的身上。抬头一看,却是南宫琦把外衣解了下来给她。他望着江面,目光深沉,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江浩浩荡荡地自他们面前流过,气势雄壮,内中却让人有一种“逝者如斯”的感慨。良久,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望着阴云浮沉的天空,道:“红衣,咱们走吧。”
二人回转身子,默默地走下岩石,牵了江边正低头吃草的马匹,沿一条通入前方树林的小道前行。
红衣道:“少爷,这些天来,你首次出门,身体没事吧。”南宫琦漠然道:“郦大夫用药当真不错,我现在除了内功外,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言语中仍有无限惆怅。
红衣道:“少爷你千万要看开些。”南宫琦低了头,扯了一把青草回手喂马。又见到红衣一脸的抑郁,心中也是好生过意不去,勉力笑道:“红衣,你不需要担心,我好了,没什么要紧。你看。”他说着走到前方的草地上,拉开马步,嘿嘿声中打了一套南宫世家家传的洪英拳,虽然拳中无劲,但是架式和招式都是有板有眼的。
红衣见他精神比以前好些,心中略为宽慰,但仍是为少爷感到遗憾。
上了过江的渡船,红衣道:“少爷,你说慕容世家这次邀你前去,慕容老爷在信中的话很含糊,没说个明白,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南宫琦道:“慕容老爷在书信当中,不是说邀我商议与璇姑娘的事情么?”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