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另一座桥叫复成,街道宽阔,两旁的商店前,行人道不时可以看到卖杂物或
食品的小贩。
他在一处补鞋匠所设的竹矮凳坐下,递上一双不值多少钱的半统牛皮直统靴,靴头
已经张了嘴,真得加块皮补补缝缝了。
补鞋师年近花甲,有点老态龙钟,好在老眼还不曾昏花,补鞋补靴依然双手俐落。
“八十文,客官。”老鞋匠头也不抬,神意全落在所补的黑长靴上:“得等许久,
客官如果有事,半个时辰后再来。”
黄自然放下破靴,伸左手按在靴上,打出几种怪怪的手式,最后反手干咳了三声。
老鞋匠一扭头,瞥了他一眼,老眼中眼神一变,左手的皮刀也打出几种手式。
“真是你。”老皮匠低声说,其实左右无人停留,行人都,在街心来来往往:“黄
大爷!这个黄自然……”
“就是我。”
“痛快!你在抽龙的筋,拔龙的牙……”
“我有了困难,需要贵门协助。”
“一句话,大爷,我们欠你很多很多。”
“谁也不欠谁的,买卖是买卖。”
“什么样的协助?”老皮匠问。
“我要知道那狗王的藏匿处。”
“我们曾经留意,但不知道是你在找他。这狗王心中有鬼,一天数迁,夜间也突然
移动,很难掌握。犬爷,你只要稍放松些,让他心中一定,就不会神不知鬼不觉迁移不
定了,届时必有确实的好消息。”
“好,我放松些,不再踩探,干脆优哉游哉游荡。”
“对,让他们监视你,我们的机会大增。消息如何传递?争取时效,最好由我找你。”
“好,消息送至……”
他走了,不久出现在聚宝门附近,又成了青衫士子,身边带著小书童。
聚宝门最热闹,城内城外都是闹区,一条大街直伸至一里外的聚宝山下,山上就是
雨花台,附近万家灯火,昼夜金吾不禁。
聚宝山已成为风景区,游览的人固然以拾取云光法师说法,天洒下的满天玛瑙雨花
石为主,但有心人却是去凭吊一代大儒方孝孺被杀时,所留下的血影石。
方孝孺在这里成仁取义,十族被诛,在这里被杀的家属共八百七十三人。明成祖实
在可以称一代暴君,几乎杀光了读书人。
那时,方孝孺的罪名,已在仁宗(洪熙)时代有所赦免,也赦免了一些充军戍边的家
属。本朝初,总算替他建了一座表忠祠,但仍然不曾赦免重要的嫡戍后裔,直至后来那
位最差劲的万历帝登基,才完全赦免了方家的罪名。
总之,这里是历代皇朝诛杀忠臣义士的刑场,实在没有多少可游的兴趣。
两人沿大街向南走,大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是近身行刺的好地方,他俩毫不在意。
两人悠闲地出游,不啻公然表示,不再花工夫侦查踩探,暂时抛弃了向走狗问罪的
行动。
人总不能不断地打打杀杀,时时紧张,有机会松散一下可以调整身心的平衡。
在大庭广众之间,不会发生惨烈打斗的事。
狗王私离藩地潜来南京,本来就见不得天日,走狗们如果再出事,被南镇抚司查获,
多罪并罚,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在大庭广众间出现,并无危险可言。
唯一需严防的是暗杀,他俩当然小心在意。
即将夕阳西下,住在城外的人,纷纷出城南行,所以往北的行人不多。
前面街角转出三个北行的人,劈面遇上了。
江小蕙凤目喷火,本能地挪动裹了剑的布卷,她一眼便看出对方的来历,顿时气往
上冲。
是三位丰神绝世,明眸皓齿的年轻俊逸书生,可惜缺乏头巾味,那股娘娘腔气质瞒
不了人。
她都认识:太虚瑶姬博灵姑、绛仙葛莲、桃花三娘子,难怪扮成书生,却没有头巾
味。
三位江湖浪女笑吟吟拦住去路,媚眼不住向黄自然送秋波。
即使是生死对头.也不能向媚笑如花的对头立即动手。
黄自然伸手拉住了她,阻止她冲动。
桃花三娘子总算还知道羞耻,总算低下头回避两人的目光。
“呵呵!你们好像少了几个人。”黄自然也一脸邪笑。语气邪邪地:“你们这些江
湖浪女,武林女强人,走在一起,咱们这些臭男人没得混啦:“
“唷!黄太爷,有我们三个你还不满足呀?”太虚瑶姬不再理会书生装,语声又娇
又媚悦耳极了,脸上流露的迷人风情十分浓烈:“你还要多少?”
“好像你们还有一个高唐神女高采英,黑社丹冷菊。男人嘛!天生的掠夺性强,对
漂亮的女人更具占有砍,愈多愈好,群雌粥粥一把抱在怀里更妙。桃花三娘子,你把杜
彩凤送给他们了?”
他仍然关心杜彩风,毕竞曾经同过思难。
杜彩凤在威迫胁诱下离开他,值得原谅。
“你……你有何高……见?”桃花三娘子嗫嚅着声如蚊鸣。
“如果是……”
“怎样?”
“我一定杀掉你,一定。”他说得斩钉裁铁。
“幸好我劝她走了,没有人留难她。她老爹邪剑杜律是邪道名宿甚有份量,招惹他
的人是没有多少好处的。我不会与你为敌,太虚瑶姬只希望利用我和你谈谈,这期间不
伤和气,好不好?”
“你不会是胆小鬼。”太虚瑶姬娇笑,向街右伸纤手指引;“聚宝酒楼的酒菜不错,
正好是晚膳时光,我作东,请赏脸,请。”
“哈哈!有酒有菜,有美女相陪,而且不用我花钱,想起来就乐上老半天,我就恭
敬不如从命,叼扰你一顿啦!”
他大笑,心中颇为佩跟这妖女的胆识。
拉起江小蕙的小手,他大踏着步走向聚宝酒楼,暗中用手指打信号,以稳定姑娘的
情绪。
“我们的人都不在,你可以放心。”
太虚瑶姬傍着他举步:“你们把我们的人杀惨了,如果没有把握,他们不会妄动以
免送命,宁可离开你远一点。”
“你不怕我?”
“嘻嘻!你心中明白,你比我强不了多少,真要拼命相搏,你也要不了我的命。”
“对,你的九转玄功火候不差,身上嫩滑没有着力处,抱住了还被你滑脱。呵呵!
抱住你的感觉真好,可惜那天抱的地方不对,时机不对,如果……”
“如果在床上,该多好,是吗?”太虚瑶姬轻佻地碰碰他的手膀,说的话连男人也
说不出口:“你敢说风流放荡的话我也敢说,所以你最好收起装出的狂态,你不是风流
好色轻佻的男人。”
“是吗?”
“桃花三娘子与邪剑的女儿杜彩凤,你连碰都没碰过她们。当然,交手时例外。老
实说,凭她俩的美貌,天下的男人,十之九会像……”
“好了好了,我承认不喜欢与女人打交道。”
“为何?”
“避免麻烦呀!我在江湖玩命,实在没有和女人谈情说爱的心情,谁知道我哪一天
死在何处?”
谈说间,跨入闹哄哄的聚宝酒楼。
虽然群雌粥粥,但四个女的都是男装,不怕上酒楼遭人议论,她们都是江湖不平凡
的女人。
对头在一起把盏言欢,并非反常的事,江湖男女,就有这份豪情。
话挑明了说,双方心里有数,女的一方不再摆出媚态挑逗,男的也就不再狂诞疯言
疯语。
酒席非常丰盛,菜看精美。
酒是适合女性的女儿红,当然喝酒只是意思意思,毕竞彼此仍存有戒心,一旦喝多
几杯,万一反脸可就不妙了。
酒过三巡,再逐一单挑。
连曾经被打得惨兮兮的绛,也兴高采烈敬酒。
双方虽是仇敌,但并非有个人恩怨,倩势被诱导走上刀剑相交的局面,各为其主不
牵涉个人恩怨是非。
不久,自然而然话上了正题。
“我们来谈谈情势,黄兄。”太虚瑶姬郑重地说:“你知道徽王国主的权势,必须
正视你的处境。”
“我不需权衡处境是吉是凶,因为黄自然这个人,随时皆可消失,随时皆可变更另;
种身份。天下间亡命逃民成千上万,同样安然无恙地在天底下生存,皇法对你我这种人,
没有多少吓阻作用。”黄自然正色说:“大不了上山下海,做贼为寇。我一点也不在乎
一个什么藩王国主,他不能利用他的待权,做伤天害理丧心病狂的暴行,所以我管定了
这件天地不容的闲事。”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太虚瑶姬苦笑:“其一,把这位江姑娘送还:其二,准
备接受集中人手的雷霆大搏杀。”
“我早已选第二条路,不是吗?”
“黄兄,江家的小丫头……”太虚瑶姬的目光落在江小蕙身上。
“我的事与江姑娘无关,她只是恰好卷入的引火之媒而已。我与江姑娘不打不曾相
识,相识之后就是朋友,我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也不容许你们伤害我的朋友。你替
我转告那个什么国主,他必须释放所掳劫的女人,立即摆驾返回钧州,这是唯一保全自
身的途径。我是很有耐心的,他最好不要和我在天底下玩命。”
“你知道,他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官府站在他的一边,钱可以请许多高手名宿替
他卖命。”
“我知道。”他点头,显得忿忿不平:“人活在世间,必须承认某些特权,知道该
向什么低头,不然是很难活下去的。但也需要有一些人站出来,管一些人间不平事,让
那些拥有特权的强梁,不至于肆无忌掸为所欲为。傅姑娘,不要劝我。”
“不要太过固执刚愎,黄兄。”绛仙好言相劝,转达另一种讯息:“国主希望和你
面谈,世间的争执绝大多数可以和平解决的,时地由你订定,希望你接受。”
“我和他没有什么好谈的。”黄自然断然拒绝:“我想到被掳的少女,和被杀的那
些可怜虫,看到他,便有宰了他的冲动,怎么能平心静气和他坐下来谈?那天晚上要不
是他出现,他那些心腹爪牙就不会死得那么多。”
“黄兄……”
“我的要求,已经是最低限,已经是向权势屈服的懦夫表现,已经是遗弃那些受苦
受难弱者的为德不卒行为。我应该赶到钧州去大开杀戒,到王府去放起焚天烈火,勇往
直前,死而无悔。”自然喝干了一碗酒,脸上有痛苦的神情:“我深深体会到,历来改
朝换代,对前朝的后裔,为何杀戮得如此惨烈,那是由来有自的。那种多年的代代积恨,
可以驱使弱者狂挥复仇的刀。我敢断言,一旦大明皇朝朱家的天下垮台,朱家的子孙下
场必定空前惨烈。我走遍了大半壁江山,各地数十位藩王、将军、中尉……有哪一位不
是把百姓当刍狗的?上一个皇帝正德下江南,把江南摘成何种模样,你可以去找南京任
何一个百姓打听,那是三十余年前的事,至今记忆犹新。”
“这个……”
“你们这些助封为虐的人,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他伸出右手,握紧大拳头不住握
放,手呈现坚强有力的抽动线条:“当我还有管闲事的力量时,我会不负大好头颅全力
以赴;一旦需要破釜沉舟时,我将毫不迟疑将生死置于度外投入。诸位姑娘,你们还有
怀疑吗?”
义正辞严,气壮如山,他脸上坚毅狞猛的神情,具有震慑人心的魔力,没有人敢怀
疑他的决心和勇气。
心中有愧的人,必定有面对功曹判官的感觉。
“好吧!我把你的要求转告他,劝他接受你的要求。”太虚瑶姬脸上有无可奈何的
飘忽神情:“但恐怕他不会接受,他的权势也不允许他接受,这等于是城下之盟。而且……
而且……”
“而且他还有无数的可用的人手,可以继续以重金聘请无数妖魔鬼怪行凶。”
“我不是这意思。”太虚瑶姬淡淡一笑。
“那又是什么意思?”
“她。”
太虚瑶姬盯着江小惠婿然一笑。
“咦!关她什么事?”黄自然一愣,:“江家的江湖好汉们,禁不起你们一击,对
你们威胁有限……”
“只怪我把小丫头说得太好太完美。”太虚瑶姬不理会江小恿脸红耳赤,投送过来
的凶狠目光:“小丫头的确是他所急于获得的至宝。他这次冒险私下江南,其实也是迫
不得已。”
“屁的不得已。”黄自然粗野地骂。
“通妙散人目下在皇帝身边,天天逼他讨药。想找一个体质、面貌、身材特异的处
女做药引,谈何容易?次一等的处女,药效不足五分之四。在河南附近,已经找不到这
种完美的女人,所以他不得不到南京、凤阳、扬州设法搜求,迄今为止,只有这小丫头
中选。你想.他肯放弃吗?”
“你为何不把你自己给他做药引?你比我更美,你才是女人中的女人,哼!”江小
蕙脸红到了脖子上,气虎虎地拍桌子:“必要时,我死,绝不让那狗王如意。”
“我上了年纪,也没有特异的体质。”太虚瑶姬毫不脸红地说:“目下仍有三十二
名从凤阳和扬州掳来的美女,囚禁在秘舟内,其中仅有一名次级的处女,他不会半途而
废返回钧州。”
“我宰了他,让他的尸体回钧州。”黄自然语气凶狠,虎目中冷电湛湛。
“问题是你宰不了他,他把重要的人手全带在身边保镖,魔爪丧门更是寸步不离,
夜间也安顿在邻房。那老魔的爪功号称武林第一,抓石成粉可毁刀剑。黄兄,你奈何不
了老魔,放弃吧!不要做力所不逮的蠢事。”
太虚瑶姬仍想说服他。
“我不会放弃,也不在乎魔爪丧门,不怕你们人多势众,我会小心地和他周旋到底,
他可以躲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发号施令,但早晚会被我找到他的。傅姑娘,我们不能
再谈这种事了,各持己见,那是浪费时间。奇怪,你练的是正宗九转玄功,为何却又使
用邪门的役神大法?”
“偷学来的。”太虚瑶姬坦然说:“我觉得还可以派得上用场,还真有意想不到的
功效呢!哦!你怎么知道是役神大法?”
“雷电与火焰有异。”黄自然当然不愿详加说穿奥秘:“表示我的元神已受撼动,
出现外魔。哦!你在徽王府,赏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