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未风停步四厩,只见山峰围绕,雾锁云封,人已在半山之上,心想:她引我来这里做
甚?难道她真是住在西山之上?正思疑问,左上方一阵清脆的笑声,随风飘下,凌未风身形
一拔!脚点苍苔,手攀绝壁,捷似灵猿,霎忽到了上面,忽觉掌风飒然,上面早伏有一条蒙
面大汉,双掌飞扬,突施扑击。凌未风大怒,一出手“风卷落花”左掌一拔,石掌斜劈,那
人微微一侧,便闪开了。凌未风悚然一惊:这人身法好快,不敢怠慢,一挫身一翻掌,反手
劈去,那人双掌一合,往外一分,又把攻势解开,身形歪歪斜斜,忽然掌劈指戳,抢攻过
来,身法手法步法无一不怪,凌未风竟是前所未见。
那人连发六记怪招,饶是凌未风武功深湛,掌法精妙,也只好回拳自卫。凌未风一声不
吭,暗暗纳闷,只是那人招数甚怪,功力却差,十数招一过,凌未风已看出他的缺点,掌迭
一变,忽拳忽掌,呼呼带风,直如巨斧开山,铁锤凿石,那人不敢硬接,连连后退。而更奇
的是,那人开首的掌法神妙异常,但十数招之后打不到敌人,便破绽频生,竟是虎头蛇尾。
凌未风哈哈大笑,振臂一掠,从他头顶跳过,回身封住了他的退路,正想把他击倒;其时两
人已打到稍为开旷之地,月光照影,凌未风一掌打出,忽地收回,这人的身材竟像自己的熟
人!正待喝间,那人一揖到地,哈哈笑道:“凌大侠,到底还是你功夫高!”面中一揭,凌
未风喜得叫出声来,这人竟是当年负气出走,自己和刘郁芳四觅无踪的韩志邦。
树林里一声长啸,飞红巾蓦现身形,笑道:“凌大侠,你还恼我么?要不是韩大哥说你
是他的好友,我还不敢引你来。”韩志邦挽着凌未风,说道:“凌大侠,还有几位朋友等看
见你。”带着凌未风穿人密林,密林中有一间小小的寺院,韩志邦拍了三下寺门,叫道:
“老朋友来了!”寺门倏地打开,里面有七八个喇嘛和十多个哈萨克人,高高矮矮的挤满一
地。喇嘛中凌未风认得一个宗达·完真,乃是当日护送舍利子入藏的人;而哈萨克人中,更
有一半以上是他旧日的战友,大家相见,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凌未风问道:“你们怎么万
里迢迢从塞外来到京师?”韩志邦沉吟半晌,笑道:“凌大陕,你不是外人,不妨对你直
说。”用眼一膘宗达·完真,宗达·完真急忙说道:“当日抢救舍利子,凌大侠舍命相助,
此恩此德,我们是永世不忘,韩大侠但说元妨。”凌未风见此情形,心想:莫非是他们机密
之事,自己倒不便插足其间。正想说话,韩志邦道:“不是我们故作神秘,而是事关西藏的
大事。凌大侠可知达赖活佛派了特使来京之事?”凌未风道:“我前日刚到杀师,忙于救
人,根本不闻外事。”韩志邦道:“吴三挂举兵之前,已向达赖活佛疏通,若处下风,便请
活佛代为求和,此次达赖特使来京,便是为吴三桂求和来的。”凌未风“哦”了一声,说
道:“求和之事,我以前在五台山谷救出红衣喇嘛时,也曾听他道过。”韩志邦道:“红衣
喇嘛正是此次特使,除了替吴三桂求和之外,恐怕还会谈西藏内附之事。”凌未风不知韩志
邦后来夺获舍利子,给喇嘛迎入西藏等情事,心里暗暗奇怪:不知韩志邦何以和他们相处得
如此之好。韩志邦又道:“红衣喇嘛率领了二三十人入京,宗达·完真和哈萨克的几位朋
友,随后也跟着来了。不过,我们不愿和红衣喇嘛同住宾馆。”飞红个道:“我是闻知京师
擒了‘女贼’之后,飞程赶来的。”凌未风听了,这才知道飞红巾起初为什么不肯将地址告
知,敢情她不知道自己与韩志邦等都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当时,众人就寝之后,韩志邦与凌未风携手在林中踏月同游,韩志邦忽然说道:“凌大
侠,两年前我不辞而行,你们一定很恼我吧?”凌未风道:“我们当时确是很遗憾,但不是
恼你。”韩志邦歉然说道:“凌大侠,有一件事我很对不起你,我曾经嫉妒过你。”凌未风
笑道:“那是你的误会,我和刘大姐本来就没有什么。”韩志邦摇摇手道:“凌大侠,经过
这两年的磨炼,我好像比从前懂了许多,一切缘份,都是勉强不来的。你和刘大姐都是我最
敬爱的人,如果看到你们在一起,我就会感觉幸福了!”凌未风忽然痛苦地叫道:“韩大
哥,别提这个好不好?”
韩志邦惊异地看着他,这时月亮西沉,天色已将破晓了。
凌未风睡了一会,第二日一早起来,却不见了飞红巾,问起韩志邦,韩志邦也不知道,
只说:“这位女侠,独来独往,武功极高,人又冷僻,谁也不敢问她,只怕是又想法救那女
孩子了。”凌未风暗暗担心,却是无法。当下辞别韩志邦,去找冒浣莲。韩志邦听说当日大
闹五台山的一班朋友也到京师,很为高兴。只是仍叮嘱凌未风暂时不要将他的踪迹抖露出
来,凌未风应允了。,
韩志邦料得不错,飞红巾果然是想法救易兰珠去了。她清早起来,在西山之巅,练了一
回剑法,练束停当,下山进城。心中悲愤,郁闷难消,想来想去,想不出救易兰珠之法,一
时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忽然咬牙想道:纳兰明慧是她的母亲,若她不肯救出女儿,我就和
她拼了。主意打定,黄昏时分,一个人偷偷进了王府。
再说王妃自纳兰容若去后,心似死灰,人如槁木,独坐楼中,眼前只觉一片灰暗。过了
许久、许久,才缓缓站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抓起了那柄短剑。
“宝珠,不要怪我!云骢,你等着我!”王妃暮然叫了出来,倒转剑锋。剑尖唰的插进
心房,忽然,窗门倏地打开,一条人影,疾逾鹰隼,飞了进来。
“明慧,你怎么了?”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扶着她。新月刚刚爬上枝头,透过碧纱窗
户,照着两个爱恨纠结的女人,这两个女人,面色都是一样惨白!
“飞红巾,不要恨我!”王妃喃喃地说道。这霎那间,一切仇恨全部化解,叱咤草原,
纵横塞外的女侠,籁簇地落下泪来!
“飞红巾,我们都是杨大侠最亲密的人,让我们和解了吧!姐姐,你不讨厌我叫你做姐
姐吧?”王妃面色突转晕红,心房剧烈地跳动,临死前极度的兴奋,使她觉得血液似乎像飞
泉一样在体内流转。
“明慧,我的妹妹,我们不是仇人,我一定会好好地看待你的女儿,舍了我的性命,我
也要救出她!”
王妃用感激的眼光看着飞红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力渐渐消失,挣扎着说道:“姐
姐,把那柄短剑拔出来,送给我的女儿,那是她父亲的东西!”
飞红巾全身颤抖起来,这样坚强的飞红巾,此刻体验了生平最深刻的恐怖!这把剑插得
直深入剑柄,纵有仙丹妙药也救不了,一拔出来,死得更快。可是怎能够不拔出来呢?她有
责任要把这柄短剑送给杨云骢的女儿啊!
飞红巾亲了一下王妃,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妹妹,你放心去吧!”闭了眼睛,抓着
剑柄,倏的拔了出来。正是:恩怨已随心血尽,死生一例付浮萍。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
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七剑下天山》——第十九章 生死两难忘 半世浮萍随逝水 恩仇终解脱 一宵冷雨丧名花
梁羽生《七剑下天山》 第十九回
生死两难忘 半世浮萍随逝水
恩仇终解脱 一宵冷雨丧名花 鲜血像喷泉一样飞溅出来,纳兰王妃颓然倒在地上,一件事情蓦地兜上心头,在这心脏
即将停止跳动的时刻,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池说道:“明天#瑚天黄昏时分……他
们要押宝珠,押宝珠……到……到刑部大堂会审。”说完之后,两眼一翻,就此一瞑不视。
飞红巾握着那柄短剑,呆呆地站在王妃尸旁,忽然窗外一声狞笑,飞红巾短剑当胸一
立,旋过身来,只见三个夜行人!已破窗而入。月光下看得分明,头一个长须如银,身材瘦
小,两旁跟着两个约摸四五十岁的汉子,一进来见着满地鲜血,齐声惊叫,那白须老者喝
道:“哼,好大胆的女贼,敢伤害王妃!”
飞红巾满腔郁怒正自无处发泄,拔身一耸,短剑飞处,一缕血红的光泽,径向老人剁
去,那老人饱袖一拂,嗤的一声,给刺穿了一个大洞,但飞红巾的剑锋也给拂得歪过一边。
飞红巾手底狠辣异常,左掌随着剑锋刺出之势,倏然劈出,那老者咦了一声,反手一推,飞
红巾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趁势向前一冲,两条汉子刀剑齐下,飞红巾短剑横挥,只听得碎金
切玉之声,挫铬不绝。飞红个疾如闪电,穿出窗户,自六层楼飞跃下地,刷刷两剑,又刺伤
了两名王府卫士,正要逃走,忽听得“呼”的一声,那白须老者亦已跳了下来,手执双剑,
拦住她的去路。说时迟,那时快,那两条汉子亦已跃下,和王府的卫士散在四面,遥遥采取
包围之势,但却并不上前。白须老人睥睨作态,傲然说道:“你赢得我手中双剑,我就放你
过去。”
飞红巾几曾受过如此轻视,长鞭“呼”的一声横扫出去,严似灵蛇,闪动不定。白须老
者喝声“好!”一个盘旋,抢到飞红巾侧翼,右手剑“金雕展翅”,往外疾展,冷森森的剑
锋猛削敌人肩臂。飞红巾身法快极,一鞭发出,方位立变,反手一剑,应招发招,只听得当
的一声,双方都退出几步。飞红巾只觉虎口发热,暗暗心惊,那老者的剑刃给斩了一道缺
口,也是“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两人再度交锋,大家都不敢轻敌。飞红巾展出师门绝技,左鞭右剑,攻守相连。长鞭起
处如龙蛇疾舞,短剑盘旋如鹰鹤回翔,招数变化繁复,攻守难以捉摸。那老者在剑光鞭影中
兀然不惧,两柄长剑,霍霍展开,竟似隐隐带有风雷之声!而且更怪的是:他左手剑和右手
别的路数全然不同,像飞红巾一样,招数也是变化繁复之极,两人霎忽之间,已斗了三五十
招,那老者忽地跳出圈子,喝道:“你是不是天山老妖婆的徒弟?”飞红个大怒,刷刷刷,
三鞭连环猛扫,斥道:“你敢骂我师父!”这时她亦已知道这老者的身份了。
这白须老者辈份极高,他是长白山派开山祖师,独创“风雷剑”法的齐真君,门下弟子
很多,多译的师叔纽祜卢和十八年前刀伤凌未风的邱东洛,都是他的弟子。五十年前他到回
疆云游,那时他三十岁未到,风雷剑法刚刚练成,心高气傲,独上天山去打晦明禅师,晦明
禅师念他不远万里而来,现身相见,和他在无山绝顶论剑,晦明禅师最喜有虔心毅力的后
辈,起初对他非常之好,称赞他道:“你年纪轻轻,有此成就,实在难得。你的剑法,虽有
缺点,在关外想也无人能敌了!”当时齐真君如果机灵的话,谦虚求教,甚或立即拜师,晦
明都会应允。不料齐真君竟不肯以后辈自居,坚持要和晦明禅师比试。晦明禅师微微一笑,
说道:“我封剑多年,剑法早已生疏,不是你的对手。我刚才所说,只是姑妄告之,你不必
放在心上。”说罢身形一晃,霎忽不见踪迹。齐真君虽然惊奇于晦明禅师的绝顶轻功,但还
以为他的剑法的确不如自己,沾沾自喜,也就不再去找晦明禅师,径自在天山漫游。
天山横亘三千多里,晦明禅师住在天山北峰,天山南面高峰,却另外住有一个奇人,踪
迹比晦明禅师还要诡秘,是个白发满头但却容颜美艳的女子,人称“白发魔女”。据说她曾
经做过强盗头子,为了情场失意,一夜白头,这才绝迹江湖,隐居塞外的。
齐真君只知有一个晦明禅师,却不知有一个白发魔女,他自北高峰来到南高峰,弹剑长
啸,意气甚豪,在峰顶练了一回剑法,高声叹道:“可惜世间没有人能和我平手过招!”他
真以为自己的剑法独步天下,为找不到对手感到没趣。不料话声方了,一阵冷笑已传到耳
边。
凭齐真君那么高的武功,竟然不知道白发魔女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双
剑急忙挽个剑花,一剑护胸,一剑应敌,喝道:“那里来的妖妇,为何冷笑?”白发魔女满
脸鄙夷之色。说道:“凭你这点不成样的玩意,居然敢在这里使剑。”齐真君气得面色发
青,双剑一抖,说道:“你这么说,想来剑法高明极了,好吧,咱们就比划比划!”白发魔
女冷笑一声,随手折下一根树枝,迎风一荡,瞧了齐真君一眼,又解下一条腰带。“哼”了
一声,说道:“我虽然不行,可还用不着拔剑来教训你!”齐真君大怒,反手一剑,疾如闪
电,喝道:“好吧,你就用树枝来挡吧!”白发魔女一个闪身,“盘龙绕步”,树枝拂处,
竟然带起风声,连枝带叶,向齐真君手腕划到。她只用一条腰带和一枝树枝,不过三十招,
就破了齐真君独创的风雷剑法,把他逐下天山。
白发魔女就是飞红巾后来的师父。因此齐真君一见飞红巾左鞭右剑的招数,便猜出她是
白发魔女的门下。
齐真君自吃白发魔女的大亏后,回转长白山中苦练剑法,果然成了关外剑术的大师,清
兵入关,也曾请他相助,可是那时他自问还不是白发魔女的对手,不愿入关。直到邱东洛在
云南抚仙湖被凌未风割了一只耳朵之后,回到长白山哭诉,他屈指一算,距离天山受挫,霎
忽已近五十年,他想晦明禅师和白发魔女,一定早已逝世,又听说凌未风是晦明禅师的弟
子,以天山剑法,压得关外武师闻风胆落,不禁撩起雄心。这时他虽然已是年近八旬,但功
力深厚,精神矍锐还似壮年,于是仗剑出山,在五十年后重来中土。
他一到北京,恰巧在凌未风大闹天牢之后。他进宫叩见皇帝,皇帝大喜,便叫他带两个
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