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达道:“柳兄擅长无形剑气,可以透纸削木,纸面不损而木折,云大侠不妨瞧瞧里面。”
云中鹄连忙解开外衣,但见贴身的小衫上渗出血迹,宛然可辨的是“羯鼓三挝”四个字,他再解开小衫,才发现肌肤上为剑锋刻了那四个字,仅及表皮,血流得很少,所以血没有渗出来。
两剑能划下四个字,而且笔画又那么多,更难得的是,利用剑气,透过衣服而仅及表皮,这份造诣的确是出乎想象。
云中鹄不禁口服心服,长揖道:“柳山主剑艺已臻化境,在下深感盛情,敬领教益。”
其余诸人也莫不赞佩,只有方超人脸色微沉道:“柳庄主,你的剑艺是没话说,但这四字评语未免太欺人了吧!”
云中鹄呆了一呆道:“方兄,柳山主以文喻剑,这是普通一般评文的口语,并没有什么侮辱之意。”
方超人冷笑道:“云兄可知道这四字作何解释?”
云中鹄道:“兄弟早年也曾参与文友聚会,评文之时,每有佳句,主评者即命击鼓一通,绝妙佳文,则击鼓两通,只是我那几手剑法,当不起如此谬赞!”
方超人冷冷地道:“他写的羯鼓三挝,那是一种胡乐,每击可发两声,一哑一响,声发扑通之音,羯鼓三挝,合起来就是不通不通又不通!”
云中鹄脸色微变道:“是这个意思吗?”
方超人道:“评文之会,没有用羯鼓的,他用羯鼓三挝为评,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云中鹄呆了一呆,神色黯然道:“技不如人,受点教训也是应该的,何况这是我自取其辱。”
柳大树笑道:“我无论评文剑语,都是就题论事,客气不来的,剑与文同,不能有一点虚假,我给你留下了面子,你一定要我公开说出来,怎么能怪我呢!”
方超人怒声道:“云兄的灵鹤九翻誉满滇南,纵不足名家法眼,也不至一无可取吧!”
柳大树傲然道:“在我看来,此四个字已经很客气了,如果照我十年前的脾气,必然评上狗吃黄豆四个字。”
方超人冷笑道:“这又是何解呢?”
柳大树冷然笑道:“豆性可以通气,未吃之前,必因气塞而狗屁不通,既服之后,乃以气顺而狗屁连天!”
这番话更刻薄了,很多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云中鹄更是羞惭万分,叮然一声,折断了自己的佩剑掷地说道:“我如果不能雪此耻辱,此生誓不触剑。”
柳大树笑道:“三十年间我谅你无此可能,人寿有限,你恐怕活不到三十年后吧!”
云中鹄怆然道:“那我这一辈子不触剑就是了,反正我有生之日,如果再执剑登门,就是你该小心的时候。”
柳大树淡然一笑道:“好得很,如果我等不及,你还可以找我的女儿,无论迟早,柳家总会有人等着你的。”
云中鹄掩好衣襟,朝齐苍霖一揖道:“大哥,兄弟没出息,求荣反辱,给你丢了个大人,我只有先走了。”
齐苍霖也感到很难受,哽声道:“兄弟,这是愚兄累了你,但你这么一大把岁数,何以把得失之心,看得如此严重?等一会儿,大家一起走不是更好吗?”
云中鹄颓然道:“不,兄弟在此一刻也耽不下去。”
阮雄道:“云伯伯,您时常教训我们,人生时有顺逆,惟处之泰然,才能常乐,怎么自己却想不开呢?”
云中鹄长叹道:“失败并不可悲,悲在雪耻无力,忍辱以终,我不像你们年轻,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以努力,上天留给我的岁月已经不多了,所以我必须争取一分一刻的时光,但愿我有生之年,还能有再见你们的日子。”
阮雄一愕道:“你不想再见我们了?”
云中鹄道:“是的,一个剑手荣誉就是生命,失去了荣誉,生命也随之死去了,我不但不见你们,也不想见任何人,家里麻烦你转告一声,如果十几年后,我还不回家,那就是客死异乡,在家祠里可以添上个牌位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一直向山外走去。
大家都了解他心中的感触,也没有人去拉他,目送他的身影消失。
柳如昔这才低声道:“爹,您这又何苦呢?”
柳大树朗声笑道:“我最瞧不起这些浪得虚名之徒,不过会了几手劈柴架势,就以名家自许,挂起剑手招牌,幸亏他还有点骨气,否则我根本就不让他离开,菲菲,你放心好了,别说十几年,就是二十几年,他也不会找上门来的,他这一辈子,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了。”
展毓民忍不住道:“阁下这话太自满了吧?”
柳大树哈哈大笑道:“他一开始就走上了歧路,筋脉已老,型态已定,不可能再有进展了。正如你们一样,只能在本身的艺事内求精,不可能另求他途,以他的剑艺,永远也到不了上乘,我相信你也得承认吧!”
展毓民低头不语,柳大树的话虽狂,却是剑道真理,到了云中鹄的年龄,是不可能有多大进展了。
方超人沉声道:“阁下的剑法就是上乘?”
柳大树笑笑道:“上乘与下乘之间没有分野,只有一个比较,在我未被击败前,总不能落在下乘去。”
方超人道:“在下已经数落败绩,早就归入下乘之列,但是与你上乘剑法一比,倒不觉差多少。”
柳大树微笑道:“台端莫非有意赐教吗?”
方超人道:“可以这么说,因为我自觉高于阁下,这一战绝对是赐教而非领教,阁下出招吧!”
柳大树大笑道:“好极了,我先想想,该在你身上落个什么评语,才能惩戒你的大言不惭。”
方超人冷笑道:“你不必费心,因为你的评语早就由我代你想好了,坐井观天,你准备在什么地方落笔都行!”
柳大树被激起了怒意,叫道:“这是你对我的评语,我的评语是要写在你的身上。”
方超人道:“没有的事,你如能在我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就把我的脑袋割下来,随你如何处置,用不着再下评语了。”
柳大树怒形于色,挺剑急出。
方超人的动作比他更快,挥剑就刺,两个人搭上手狠斗起来。
柳大树的剑快,方超人的剑也快,同一个快字,却又有手法上的差异,因为方超人的剑全无章法,东一剑、西一剑,乱刺乱劈,全不讲家数,剑发如风,却又空门毕露。
柳大树倒是摸不清方超人在捣什么鬼,有时明明看到剑刺咽喉而来,中途忽又刺向小腹。
一上一下,自然要耽误时间,可也把柳大树的攻势给封住了,因为柳大树是针对方超人的剑式疏漏处发招的,剑攻上盘他因势抢到式先手,方超人的剑已改到下盘去了,由于不清楚对方的意向,柳大树虽然明知有利,却也不敢轻于尝试,还得撤招封架,由先手又变成了后手。
柳大树终于弄清楚方超人只如此几十回合过后,是胡闹,他的那些剑式根本是杂凑成章,不堪一击,如果自己敢放手进攻,第一招就可以把他击败了。
摸清对方的路数后,柳大树心中有着被愚弄的激怒,忽地放开手进招,剑气透刃而出,直逼方超人的前胸,方超人舞剑成幕,却架不住汹涌的来势,手中的剑,震飞到半空,幸而他身形较灵,就地一滚,才躲开柳大树的杀手。
等他站定身子,柳大树却是很有气派,举剑一击,将方超人脱手的剑击了过来,方超人伸手接住。
柳大树冷笑道:“姓方的,不怕你会捣鬼,你再上来,我不出三招,一定要在你身上留下永远难忘的记号!”
方超人伸出手道:“你看看这个记号如何?”
原来他的左掌心用白粉划了一口井,井里有一头水龟,浮头望着井口外的天空。
柳大树看了他掌心的图画后,不禁一怔道:“这是什么?”
方超人笑道:“是我给你下的评语,因为你身子动得厉害,我一笔一笔的画上去,难以求工,只能将就成图,看起来很不成样子,所以不敢落款,才印出一个模本,等我有空的时候,再加以润饰后,题款奉上。”
柳大树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方超人仍然笑道:“如果你等不及,就先把衣服脱下来裱好,我再加以润饰也是一样的。
我虽非名家,这几笔丹青还颇值几两银子,曾有一位行家说拙作具唐宋古风。”
柳大树听得不是味道:“你是说这幅画已经画在我身上了?”
方超人道:“这是幅写意,应该一气呵成,我分成十几笔勾出来,恐怕难如人意,这怪你不肯安安静静地停下来让我画,那水龟的头就太大了一点。”
柳大树顾不得听他的话,弯着身子寻找,却一直没有找到,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方超人道:“他见我见你不见,人前不见人后见。”
柳大树脱下外衣,那幅白粉图赫然在他背上,一时脸色大变,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柳如昔见父亲下不了台,连忙道:“爹,这个姓方的最会捣鬼,您不小心才上了他的当。”
方超人道:“柳小姐,捣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令尊身上能捣几十次鬼,可得要点工夫。”
柳如昔道:“你抽空摸一两下还可能,我不信你能在我爹背上连画十几次而不为他发觉。”
方超人一笑道:“这可不是吹的,有事实为证,共计十七笔,少一笔都算我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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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剑寒北斗
柳如昔数了一下,果真是十七笔,大部分是直线,只有几条是曲弧,笔笔不相连,她也没话说了。
闻达道:“柳兄,你的剑法绝对比他高明,只是被他一阵乱舞乱挥,迷住了方寸,这并不算丢人。”
方超人笑道:“这当然不丢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如果我把白粉换成了利器,那才严重呢!”
轻描淡写,说得闻达脸上一红,他原是想替柳大树解嘲,才想出那一句话,却不料方超人立即反驳过来,而且事实也确如所言,假如方超人手上换了利刃,柳大树焉有命在?
不想柳大树听了这话,反而笑了道:“方超人,你的身手我认输,但如果你手上拿的是利刃,柳某倒不一定在乎,挨上一刀,柳某最多伤点皮,可是这一刀的代价,你却付得不轻。”
柳如昔立刻补充道:“家父的先天气功已小有成就,虽不敢说绝对避刀,但普通刀剑最多也只能伤及外皮。”
方超人笑笑道:“气功虽可避刀,但要看什么人,方某无需鱼肠神剑,一把普通兵刃,令尊也未必受得了。”
言下之意,表示自己也不是外行。
柳大树笑道:“练剑的人必先练气,气功对高手而言,确是不能成为防身功夫,但柳某凭着那点基础,稍有感觉,立刻闪避还来得及,而且柳某在闪避时,反身一击,这点阁下总该承认吧?”
方超人微微笑道:“柳山主如能反身一击,敝人绝对受不了,问题是柳山主那一击发得出来吗?”
柳大树怒道:“阁下可是不相信柳某有此能力?那很简单,柳某在背上让你刺一剑,试试看柳某是否说空话。”
方超人大笑道:“不必试,从前敝人一定认输,可是敝人新近续弦,娶的是九尾狐何月儿。”
柳大树依然在怒道:“这与尊夫人有什么关系?”
方超人道:“自然有关系,拙荆昔年闯荡江湖,有一样最厉害的暗器,叫做落星追魂弹,就是这玩意儿。”
说完一探掌,托着一颗小黑豆的圆丸,曲指一弹,黑丸飞向一堆假山石,轰然声中,将山石炸了个大洞。
方超人又笑道:“拿它当暗器,也许近不了山主的身边,如果敝人利用刚才的机会先按上一颗,再弹上第二颗,叫它们互相撞击爆炸,别说炸开的铁沙曾经淬毒,柳山主的气功也经受不起吧?”
看了铁砂弹的威力,柳大树倒是闭口无言了,沉默有顷才道:“多承台端手下留情,柳某认输。”
方超人道:“那倒不敢当,方某在剑术上自承不如,假如一开始山主就以杀手相对,方某绝无近身的可能。”
柳大树人倒是很磊落,输了就认输,因此慨然道:“剑术一半在技,一半在巧,阁下起手那一阵乱剑,柳某确是未明所以,有杀手也不敢施展,撇下以后的妙手不谈,就是阁下那一番心计,柳某也倾折异常。”说完拱拱手,回到座上。
祁逸夫冷笑道:“柳大树,你认输不打紧,青城三老的招牌就栽砸了。”
柳大树勃然道:“本来就是输了,除非你有那么厚的脸皮,连铁砂子都穿不透,才可以挨得起。”
祁逸夫瞪起眼睛道:“姓柳的,青城山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也有份,你老是跟我作对是什么意思?”
柳大树冷冷地道:“青城山虽不是你一人的,但也差不多了。你放心,我认输决不会丢青城的脸,从现在起,我不但退出青城三老,连青城也不住,回头我就带着女儿搬家,柳家没有府上那么大的家业,说走就走,连一根线都不带,留给你发财去。”
闻道远连忙道:“柳兄,这是何苦呢?”
柳大树冷笑道:“闻老二,你又不是不清楚,祁逸夫这个人是什么心肠,跟他翻了脸,我还住得安稳吗?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你闻家兄弟提出保证,我也没这个胆子。”
闻氏兄弟都付之默然。
祁逸夫脸色铁青,不说一句话。
闻达最后一叹道:“柳兄,走不走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你还在青城,总得把场面撑下去。”
柳大树道:“撑场面看你们了,我已公开认输,照规矩也失去了出场的资格,恕我无能为力。”
闻达望祁逸夫道:“祁兄,柳兄的话也对,规定是如此,目前能出场的,只有你我两人。”
祁逸夫挺身起立道:“闻老大,不必麻烦你了,柳大树存心塌台,就是要我的好看,麻烦是我儿子找来的,我姓祁的一肩挑了,我倒不信青城山会栽在他们手里!”
说着大步跨了出来,举剑一指道:“姓方的,我再来领教一下,把你那偷鸡摸狗的手法跟绿林道下三滥的暗器,施展出来好了,祁某绝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