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匡
过了贺兰山往北,便可以见到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常言只道:“水连天,天连水”,那大沙漠却是天连沙,沙连天。任你翘首极目四望,只见黄澄澄的细沙,一阵微风过处,黄沙汤起数尺高下,便如一片黄色的云海。风若大了些,那天地间就简直是一片浑蒙,不但天变成了黄色的,云变成了黄色的,就是连太阳,也变成了黄色的。那种景色,既雄浑,又苍茫,诗人曾有六字:“天苍苍,野茫茫”,那“苍苍”,“茫茫”,真是将当地情形,形容得淋漓尽致,是以一直被认为神来之笔。
这时,正是九月份天气,清晨时分,一些矮小的灌木上,已有些薄霜,太阳才升起不久,便被旋风卷起的黄沙遮得像一个鸡子黄一般,一点也没有太阳的威力。天地之间,只有狂风的怒号之声,像是宇宙万物,皆已屈服在大风和黄沙之下。但是,倏忽之间,忽然有一个人的声音,自风声如涛中钻了出来,叫道:“倩儿!倩倩!听我说,听我说几句话再走也不迟啊!”语音短促焦急,显然是心中慌到了极点,像是失去了一生中最宝贵的物事,宁愿失了自己的生命,也要追它回来一般。
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得到回答,一阵呼喊过后,“虎虎”的风声,重又掩盖了一切。不一会,万黄丛中,突然出现了血红的一点。
在令人厌倦的黄色之中,突然出现了那一点红色,极惹人注目,更使人注意的是,这时候正刮着西北风,但那红点,却顶风行走,其快无比。
那么大的风,即使是当地的特产黄羊,顶风奔走起来,也不能有那么快疾的,但那红点却像风平沙静的日子一般,迅速前移,不一会已经看清,那是一个披着大红披风的女子,头上连披风带着一顶风帽,面上蒙了一块白纱,面目也看不清楚,只见一头油光水滑的秀发,虽已沾了不少黄沙在上面,但却一见之下,仍叫人心中不由自主也想起这头秀发的主人,定是一个美貌女子。
那女子向无穷无尽的沙漠驰去,眨眨眼,又变作了一个小红点。此时,那声音又已传来:“倩!倩儿!听我讲一句话!只是一句!”
随着声音,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也疾驰而至,那书生年纪不超过三十,丰神俊朗,穿着一袭青衫,但却面露焦急之色,他远远地望见了那小红点,足尖一点,身形暴起,“唰”地向前窜出丈许远近,再腰一塌,飞也似地追了下去。在他走了之后,又传来一阵“叮叮”的马铃声,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一个全身黑衫的女子,身形苗条,体态阿娜,虽然骑在马上,也有一股骚媚之态。那马儿却只是小步跑着,不急不徐,看来马上那个女子并不想急急赶路,还在好整以瑕地左顾右盼,每一顾盼之间,神采飞逸,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自有一股逼人的态,口角微征上翘,一点樱唇,逗人瑕思,这时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像是心中方想着什么问题,一会儿烦闷,一会儿高兴的神气,那样子既娇憨,又美丽。
她策着马,慢慢地向那红衣女子和书生奔驰而去的方向走着,过了一会,突然一抖绳,那马快步跑了起来,踢起一团团沙尘,原来她已看到了里许开外,那书生模样的人,正垂头丧气地回头走来,脚步比去时慢了许多。她面有喜色,一路迎了上去,待到两人相距已不过三四尺远近,她才陡地勒住了绳。
那书生像是没有发现她已来到自己身旁一般,仍是垂着头,唉声叹气地向前走着。那女子转过马头,在他后面跟了几步,“咯咯”一声娇笑,道:“怎么啦?邱大侠,追到了红衣女侠没有?”
那书生抬起头来,眼光刚好与她相接,本来他是准备口出恶言的,但一见那女子眼睛,美丽得叫人不忍粗声责备,便叹了一口气,道:“天魔公主,我姓邱的与你往日无仇,今日无冤。你在南,我在北,各不相犯。你既然路远迢迢,到关外来了,我也好意招待,为何却害得我这样!”那女子想来是唤作“天魔公主”,闻言又是一阵倩笑,笑声夹在那豪犷的风声间,越发显得清脆悦耳,动听已极,笑罢才娇声道:“哟!邱大侠,这话打那儿说起呀,我什么时候又害过你来?”
接着,眉一蹙,柳腰一摆,像是受了大委曲,语声中也带了几分凄惨的味道,叫人闻而鼻酸,道:“当然啦,谁叫红衣女侠的父亲是名闻天下的大侠客,我的父亲却是黑道上的邪教教主,自然要叫人家瞧不起啦!”
那书生又叹了一口气,道:“天魔公主,你说这些话干什么?眼前事情已坏,我立刻回家,连夜就要启程到关内去找她,你请便吧!”
天魔公主眼圈微红,道:“邱明,你竟要赶我走么?”邱明应声道:“非如此,我不足以对倩儿表明心迹,莫非你还真要害我到底么?”天魔公主小嘴一扁,眼眶中泪花乱转,道:“好,我走,我走!”随即口气一软,道:“邱大侠,你至少要让我回去收拾一下吧!”邱明道:“那个自然。”天魔公主又转嗔为喜,展颜笑,犹如鲜花盛放一般,道:“邱大侠,请上马吧,比你走回去快得多了。”
邱明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怎可同骑一马?”天魔公主笑道:“既然男女授受不亲,何以在书房中拉住我不肯放手?”
邱明脸一红,想要狠狠地瞪她一眼,但却又提不起勇气,只得身形微矮,不再理她,向前直驰而去。天魔公主一提绳,跟在后面。邱明听了身后的马铃声,心中烦乱已极,又不想再回头见天魔公主一面,他心中只是狠狠地问自己:“为什么会拉住了她不肯放?为什么在那一刹那间,会将与自己相恋已经三年的倩儿忘了个乾乾净净?为什么……为什么?”
当然,他是得不到答案的,在风沙中,邱明和天魔公主,一前一后,相隔总不超过三四丈远近,直向东北角驰去,不消半个时辰,便已隐没在沙尘之中了。
看官,这两女一男,其中关系究竟如何?想来大家仍是如处五里雾中,在下自会一一表清。却说距此事一月以前,塞外李冈堡前,突然来了一个一身黑衣,满口南音的年轻姑娘,骑在一匹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的白马上面,见人就问道:“大哥,你知道威震万里邱大侠邱明住在那儿?相烦指点一下!”
那威震万里邱明,乃是塞外第一条好汉,文武双全。长城上下左右,谁不知他的威名?邱明好客非常,经常有江湖上朋友来找他,并不出奇。但那位姑娘美丽出众,语音娇柔,若问着了年轻些的男子,那里还厅得到回答,早已灵魂儿飞上半边天去了,因此众人俱都感到奇怪,但自然有人指点与她知道,不一会,她已来到了一所房屋门口。
那房子高高一堵围墙,门口除了两只石头狮子外,静荡荡的再无人影,奇怪的是,那两只石狮子,和人差不多高,每只怕不有千余斤重,但却正放在大门之上,那门本不甚阔,被两只石狮子一挤,就算开了门,人也不能走进去。那女子翻身下马之后,见背后已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小孩子,便对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孩子问道:“小哥,敢问邱大侠可是住在这里?”
邱明在当地极得人心,那孩子道:“是啊!”女子又道:“为何一个人也没有,又在门口放了两只大石狮子?”那孩子像是背熟了似地,道:“邱大侠说,若有生客来找,能将门口两只石狮子移开的,便可迳自从大门进去。”那女子一听,道:“哎哟,这不分明是为难我们弱女子么?”
这时,除了小孩之外,门口也已围了不少大人。原来邱明威名远播,江湖上三教九流,每日均有人来找他。若来人是正派的,邱明白然乐于相见,倾心论交。但其中偏偏有不少黑道中人物,或是下三滥,来时存心不良,一来就生事。邱明想要善加对付,也是不行,动起手来,伤了他们一个,不消数日,便又引来几个,打着比试武功的旗号,前来生事。日久厌烦,邱明为人又文人气质甚浓,实在不想惹事,因此才想出这一个办法来。果然如此一来,不少人来此之后,便知难而退,门庭清静不少。邱明也得与三五好友,下棋弹琴,谈论武艺。但李冈堡的人,从此也多了一桩消遣,那就是一见有人来探访邱大侠,便围了拢来看来人能否将石狮子移开。那女子一来,便已轰动,起初人家还当她是耶大侠的熟人,后来见她来到门前,竟连门口都不认识,分明是个生人,因此人便越围越多,一听那女子如此说法,有不少浮滑子弟,便哄然大笑起来,道:“真是啊!这不分明是难为弱女子么?邱大侠怎地如此不通情理?”
那女子不闻不问,来回走了几步,柳腰款摆,看得人目眩神摇,又悄声软气地道:“大伙儿让开些,莫叫石头狮子碰到了脚!”
此言一出,旁观众人不觉轰然大笑,有快嘴的便道:“姑娘你若会武,轻易功夫定错不了,不如打墙上跳过去吧,千万别搬那石狮子,留神闪了腰!”那女子媚眼一飘,道:“是吗?”那说话的人几曾见过这等美貌女子,即使曾经见过,又何曾有这样的媚眼向他亲来,因此连骨头都觉轻松,张大了口,竟讲不出话来,那女子“咯咯”一笑,向石头狮子走去,道:“我就不信自己那么娇嫩,连两只石头狮子都搬不动。”
旁观众人见她语气之中,竟不将那千余斤一只的石头狮子放在眼中,只当她是在说着玩儿,但见她缓步向石头狮子走去,却又不得不千百只眼睛,全都望住了她,只见她停了一停,弯下腰去,那样子倒像是在穿绣花鞋儿,好事的人刚想笑出声来,一眼望见那石头狮子,已缓缓晃动起来,俱都吓了一跳,心想这样风吹得倒的一个女子,却能搬起千余斤重的物事,莫非是观音菩萨下凡不成?一起瞪大了眼睛,那女子轻轻巧巧,叱一声:“起!”便将石头狮子托起,娉娉婷婷,走了几步,再轻轻放下,将左边那只,也如法泡制,然后才伸出纤纤五指,抓了门环,“啪啪啪”碰了三下,朗声道:“邱大侠在么?久闻邱大侠好客异常,为北方武林之冠,在下复姓公孙,名燕,特来拜见,尚幸勿拒人于千里之外!”
公孙燕将第一只石头狮子搬去时,早就有人走后门飞报威震万里邱明知道,邱明正在和一位朋友下棋,听得一个女子,黑衣白马,已将一只石狮移开,便大吃一惊,推桌而起,道:“杨兄,来者莫非是天魔教教主之友,天魔公主么?”那被称为“杨兄”的乃是一个中年人,善使暗器,一身小巧功夫,冠绝江湖,人称赛时迁,姓扬名加典,江湖见闻最广,立即答道:“那天魔教是出名的下三滥,黑道上朋友尚且不肯与之交往,她来作甚?”
正谈说间,家人已来报:“有人搬了石狮,已在扣门了!”既然来人能将石狮搬开,邱明便无不见来人之理,忙命大开中门,和杨加典一起急步走出,那女子正盈盈走入,两人一个照面,俱都呆了。
邱明原想那天魔教在江湖上名声如此恶劣,教主之女,定也是个凶恶不堪的女人,怎知一眼望去,年龄不过二十上下,皮肤软霜亚雪,衬着一套黑衫,更是说不出的娇媚,眉目之间,虽然隐含一股荡意,但却仍有天真未琢的味道。天魔公主公孙燕,原只道威震万里邱明,不是一个老头,也是一个中年人,怎知走了出来,面如冠玉,鼻如悬胆,丰神俊朗,头戴书生巾,脚踏粉底靴,竟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两人这一呆,竟连招呼也忘了打,还是杨加典见机,忙作了一揖,道:“这位便是邱大侠,姑娘来此何事?”公孙燕也是觉自己太过失态,还了一礼,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邱大侠难道就这样待客么?”邱明脸一红,道:“姑娘请进!”
三人齐内走进,自有人牵过公孙燕的马儿,公孙燕道:“小心加料食,莫要瘦了马儿,江湖上传说出去,道邱大侠连马儿都不好好款待!”
邱明与杨加典两人,已知天魔公主公孙燕此来,定是不怀好意,听她藉着马一事,借题发挥,竟大有讽刺的意味,邱明首先忍不住,笑道:“那倒还不至于,来寒舍盘桓的人,若不是想要在下难堪,大抵都是好好离去的!”
公孙燕“咯咯”一笑,斜眼一睨,道:“是么?”那态度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令人捉摸不定。邱明与杨加典对望一眼,俱都猜不透她是何心意.。
不一刻,三人已来到一座小花厅中,那小花厅陈设清雅,全是大理石红木的椅子茶几,分宾主坐定之后,邱明道:“姑娘远道来此,有失招待,望乞恕罪!”公孙燕抿嘴一笑,道:“想不到威震万里竟然如此文采!”邱明觉得脸上发热,大概又红了起来。说也奇怪,大阵大仗,他也见了不知多少,但对住这个女子,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呆了一刻,才道:“那里,那里,姑娘怎生称呼?”天魔公主又是一笑,真是荡魂摄魄,道:“我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燕字!”
此语一出,邱明心中一惊,暗道果然是天魔公主,便道:“原来是天魔公主,失敬失敬!”公孙燕嘴一抿,道:“天魔教是黑道中的下三滥罢了,邱大侠想来一定瞧不起我吧?”她讲话句句话锋锐利,邱明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得道:“那有此事,天魔公主来寒舍有何贵干?”公孙燕一听,便离座而起,盈盈一拜,道:“家父令我来此,道:千五百天魔教徒,齐向邱大侠拜候!”邱明赶紧还礼,心中暗自疑惑,心想自己与天魔教向无渊源,天魔教主公孙湛怎会特地差他女儿前来拜候!口中忙道:“不敢不敢,姑娘请坐。”
公孙燕笑道:“别忙,还有下文哩!”邱、杨两人心中一凛,只听得她道:“家父道:天魔教徒要算邱大侠赏一口饭吃,命我来向邱大侠借一千五百两黄金使唤!”
邱明和杨加典听了,立时面色一沈,暗道天魔教真个下流已极,如此行径,何异抢劫?若给了他们,以后更加勒索无穷,邱明便冷笑道:“在下若不借呢?”公孙燕樱嘴一扁,道:“那我回去就得给父亲打死,况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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