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逸逸的过活吗?并且显考也当了,若是后来金娃子读书成行,不又是个现成老封翁?说起我来,好象比傻子强。其实一点也比不上,第一,三十七岁了,还没有遇合一个好女人!”
他的话,不知是故意说的吗?或是当真有点羡慕?当真有点嫉妒?只是还动人。
大家都无话说,吃了一回酒,蔡大嫂才道:“大老表是三十七岁的人,倒看不出。你比他大三岁,大我十二岁。但你到底是个男子汉,有出息的人!”
罗歪嘴叹了一声道:“再不要说有出息的话!跑了二十几年的滩,还是一个光杆。若是拿吃苦来说,那倒不让人,若是说到钱,经手的也有万把银子,但是都烊和了。以前也太荒唐,我自己很明白,对待女人,总没有拿过真心出来;却也因历来遇合的女人,没一个值得拿真心去对待的。那些女人之对待我,又那一个不把我当作个肯花钱的好保爷,又那一个曾拿真情真义来交结过我?唉!想起以前的事,真够令人叹息!”
蔡大嫂大半杯酒已下了肚,又因太阳从花红树干枝间漏下,晒着她,使她一张脸通红起来,瞧着罗歪嘴笑道:“在外面做生意的女人,到底赶不到正经人家的女人有情有义。你讨一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不就如了愿吗?”
罗歪嘴皱起眉头道:“说得容易,你心头有没有这样一个合式的女人?”
“要啥样子的?”
“同你一样的!”他说时,一只手已从桌下伸去,把她的大腿摸了摸,捏了捏。
她不但不躲闪,并且掉过脸来,向他笑了笑道:“我看刘三金就好,也精灵,也能干,有些地方,比我还要好些。”
“哈哈!亏你想到了她!不错,在玩家当中,她要算是好看的,能干的,也比别一些精灵有心胸;但是比起你来那就差远了!……傻子,你也有眼睛的,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蔡兴顺已经有几分醉意了,朦朦胧胧,睁着眼睛,只是点头。两个人又大笑起来。罗歪嘴十分胆大了,竟拉着蔡大嫂一只手,把手伸进那尺把宽的衣袖,一直去摸她的膀膊。她轻轻拿手挡了两下,也就让他去摸。一面笑道:“照你说,你为啥子还包了她几个月,那样爱法?”
罗歪嘴有点喘道:“是她向你说过,说我爱她吗?”
“不是,她并未说过,是我从旁看来,觉得你在爱她。”
“我晓得她向你说的是些啥子话,就这一点,我觉得她还好。但是,就说她对我有真情真义,那她又何至于要走呢?我对待她,的确比对别一些玩家好些,钱也跟得多些,若说我爱她,我又为何要叫她走呢?舍得离开的,就不算爱!……”
他的手太伸进去了一点,她怕痒,用力把他的手拉出来,握在自己掌中道:“那你当真爱一个人,不是就永远不离开了?”
他很是感动,咬着牙齿道:“不是吗?”
她将他的手一丢,把酒杯端起,一口喝空,哈哈大笑道:“说倒说得好,我就长着眼睛看罢!”
蔡兴顺醉了,仰在所坐的竹椅背上,循例的打起鼾声。
土盘子在铺面上很久很久了,不知为一件甚么事,走进来找罗歪嘴。只见矮方桌前,只剩一个睡着了的师父,桌子上杯盘狼藉,鱼骨头吐了一地,而罗五爷与师娘都不见。
五
要上灯了,罗歪嘴回到栈房。场合正热闹,因为汉州来了三个有钱朋友,成都又上来一个有力量的片官。朱大爷且于今天下午,提着钱褡裢来走了一遭,人人都是很上劲的。
罗歪嘴也走了一个游台,招呼应酬了一遍,方回到耳房。
刘三金正在收拾衣箱,陆茂林满脸不自在的躺在烟盘旁边,挑了一烟签的鸦片烟在烧牛屎堆。
他一看见罗歪嘴进来,把烟签一丢,跳到当地道:“罗五爷,你回来啦! 个说起的,三儿就要走咧?”
“就要走吗,今夜?”
刘三金站了起来笑道:“哎呀!那处没找到你,你跑往那里去了?说是在兴顺号吃着酒就不见了,我生怕你吃醉了跌到沟里去了!”
罗歪嘴又问道:“ 个说今夜就走?”
“那个说今夜走?我是收拾收拾,打算明天走,意思找你回来说一声,好早点雇轿子挑子,偏偏找不着你。老陆来了,缠着人不要走,跟离不开娘的奶娃儿一样,说着说着,都要哭了,你说笑不笑人?”
罗歪嘴看着陆茂林丧气的样子,也不禁大笑道:“老陆倒变成情种了!人为情死,鸟为食亡,老陆,你该不会死罢?”
刘三金道:“我已向他说过多少回。我们的遇合,只算姻缘簿上有点露水姻缘,那里认得那么真!你是花钱的嫖客,只要有钱,到处都可买得着情的。我不骗你,我们虽是睡过觉,我心里并没有你这个人,你不要乱迷窍!我不象别的人,只图骗你的钱,口头甜蜜蜜的,生怕你丢开了手,心里却辣得很,恨不得把你连皮带骨吞了下去!我这回走,是因为要回去看看,不见得就从良嫁人,说不定我们还是可以会面的,你又何必把我留得这样痴呆呆的呢?可是偏说不醒,把人缠了一下午,真真讨厌死了!你看他还气成那个样子。”
陆茂林眯着眼睛,拿了块乌黑手帕子,连连把鼻头揩着道:“罗五爷,你不要尽信她的话。我就再憨,也不会呆到那样。我的意思,不过说过年还早,大家处得好好的,何必这样着急走哩!多玩几天,我们也好饯个行,尽尽我们的情呀!……”
刘三金把脚几顿,一根指头直指到他鼻子上道:“你才会说啦,若只是这样说,我还会跟你生气吗?还有杜老四做眼证哩!你去把他找进来问问看,我若冤枉了你,我……”
罗歪嘴把手一摆道:“不许乱赌咒!你也不要怪他,他本是一个见色迷窍的人。不过这回遇合了你,玉美人似的,又风骚,又率真,所以他更着了迷。你走了,我相信他必要害相思的。老陆,你也不要太胡闹了。你有好多填尿坑的钱用不完,见一个,迷一个?象你这脾气,只好到女儿国招驸马去。三儿要走,并不是今天才说起的,你如何留得下她?就说她看你的痴情,留几天,我问你,你又能得多少好处?她能不能把大家丢开,昼夜陪伴你一个人呢?你说饯行的话,倒对!既她明天准走,我们今夜就饯行,安排闹一个整晚,明天绝早送她走!三儿,你说好吗?”
刘三金笑道:“饯行不敢当!不过大家都住熟了,分手时,热闹一下,倒是对的。陆九爷,别呕气呀!宴息多跟你亲一个!……”
陆茂林惨然一笑道:“那才多谢你啦!……罗哥,我们该 个准备,该招呼那些人,可就商量得了。”
罗歪嘴颓然向床上一躺道:“你把田长子喊来,我交代他去办好了!……三儿,快来跟我烧袋烟,今天太累了,有点撑不住。”
陆茂林出去走了一大转,本想就此不再与刘三金见面了的,既然她那样绝情寡义。只是心里总觉有点不好过,回头一想:见一面,算一面,她明早就要走了,知道以后还见得着么。脚底下不知不觉又走向耳房来,还未跨进门去,听见刘三金正高声的在笑,笑得象是很乐意的。他心里更其难过,寻思一定是在笑他。他遂冒了火,冲将进去,只听见刘三金犹自说着她未说完的话:“……这该是我的功劳啦!若不是我先下了药,你那能这样容易就上了手?可是也难说,精灵爱好的女人,多不会尽守本分的。……”
罗歪嘴诧异的瞪着他道:“这样气冲冲的,又着啥子鬼祟起了?”
陆茂林很不好意思,只好借口说:既是明天一早要走,为啥子还不把挑子收拾好?“你两个还这样的腻在一起,我倒替你们难过!”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刘三金道:“这话倒是对的。干达达,你去叫挑夫,我去看着蔡大嫂,一来辞行,二来道喜。”
陆茂林道:“道啥子喜?我陪你去!”
罗歪嘴向她挤了个眼睛,她点头微笑道:“你放心,没人会晓得的!……老陆陪我走,也使得,只是第一不准你胡说胡问,第二不准你胡钻胡走,第三不准你胡听胡讲,……”
陆茂林不由笑了起来道:“使得,使得,把我变成一个瘸子瞎子聋子哑子,只剩一个鼻头来闻你两个婆娘的骚气!……”
刘三金笑着向他背上就是一拳道:“连鼻子都不准闻!”
又是一阵哈哈,三个人便一路走出。
兴顺号酒座上点了一盏油盖水的玻璃神灯,一举两便,既可光照壁上神龛,又可光照常来的酒客,柜台上放了只长方形纱号灯,写着红黑扁体字:兴顺老号。在习惯的眼睛看来,也还辨得出人的面孔。
他们来时,蔡傻子已醉醒了,坐在柜台上挂帐。土盘子在照顾酒客。灯光中,照见有三个人在那里细细的吃酒。
刘三金问了土盘子,知道他师娘带着金娃子在卧室里,便向陆茂林道:“你就在这外面安安静静的等我!若果不听话,走了进来,……”遂凑着他耳朵道:“……那你休想我拿香香跟你吃!”一笑的就跑进内货间去了。
陆茂林只好靠在柜台上,看蔡兴顺挂帐,他的算盘真熟,滴滴达达只是打。要同他说两句话,他连连摇头,表示他不肯分心。
半袋叶子烟时,只听见蔡大嫂与刘三金的笑声,直从柜房壁上纸窗隙间漏出,一个是极清脆的,一个是有点哑的,把他的心笑得好象着嫩葱在搔的一样,又许久,方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卧室走到内货间,知道她们说完话出来了。但是听见她们在内货间犹自唧唧哝哝了一会,才彼此一路哈哈,走出铺面。刘三金在前,蔡大嫂抱着金娃子在后,灯光中看见两个女人的脸,都是通红的。
刘三金走到柜台边,向蔡兴顺打着招呼道:“蔡掌柜,恭喜发财!我明天要走了,我愿意再来时,你掌柜的生意更要兴隆!”又是一阵哈哈,回头向蔡大嫂牵着袖子拂了一拂道:“嫂子,我就别过了!愿你顺心如意的直到你金娃戴红顶子!”
蔡大嫂只是笑,并不开口。陆茂林本想同她调笑一两句的,却被刘三金把袖子挽着就走。
六
天回镇的热闹,好象被刘三金带走了。这因为腊八之后,赌博收了场;过路客商也因腊月关系,都要赶路,天回镇只是一个过站,谁肯在此流连?罗歪嘴又因伤风咳嗽,嫌一个人住在云集栈的后院不方便,遂迁到兴顺号去居住。
他本要同土盘子住在楼上的。蔡大嫂说,一天到晚,上楼几次,下楼几次,多不好!害病的人,那能这样劳苦!于是,把内货间腾了一下,有些不常用的东西和笨货,都架到卧室楼上。通后头院坝的小门上,挂了一幅门帘,便没有过道风吹入。原来的亮瓦,叫泥水匠来洗了一洗,又由罗歪嘴出钱,新添三行亮瓦,房间里也有了光。然后安了一张床,一张条桌,两张方凳,——这都是老蔡兴顺遗留下来的东西,也是两年前曾为罗歪嘴使用过的。——就算是罗歪嘴的行辕。过了两夜,罗歪嘴说夜里还是有风吹进帐子。蔡大嫂又主张:在夜里,罗歪嘴到卧室架子床上去睡,她同丈夫孩子移出来,到罗歪嘴的床上。
罗歪嘴原本不肯的,说:“那有这样喧宾夺主之理?我来养病,劳烦你夫妇随时照料,已经够了!”但她的理由也充足:“你害的既是伤寒病,那能在夜里再感冒?你是来此养病,不是来此添病,若是我们不管,叫人听见了,岂不要议论我们的不对?我们就不说是亲戚,便是邻居咧,也不能这样的见死不救!设若你仍在云集栈,我们没法子照管,还可以推口,既在我们家里,我们 好只图自己舒服,连房间都不让一让呢?况且又无妨碍,一样的有床,有枕头,有被盖。……”
蔡兴顺也帮着劝,并且主张:“不管他答不答应,到夜里,我们先就在他床上睡了。”他才无计奈何答应了,但附了两个条件,其一,以他的病愈为止;其二,金娃子太小,也受不住夜寒,让他在架子床上同睡,蔡大嫂可以随时进来喂他的奶。房门自是不关的。
同时,蔡兴顺也很高兴。他因罗歪嘴之来,公然得以顺遂恢复了讨老婆以前的快活习惯,而再不受老婆的罗唣。就是在关了铺子之后,杯酒自劳,吃得半醺的,清清静静的上床去酣然一觉。
罗歪嘴日间也常出去干他的正经事。一回来,把鸦片烟盘子一摆,蔡大嫂总自然而然的要在烟盘边来陪他。起初还带着金娃子坐在对面说笑,有一次,她要罗歪嘴教她烧烟泡,竟无所顾忌的移到罗歪嘴这边,半坐半躺,以便他从肩上伸手过去捉住她的手教。恰这时候,张占魁田长子两个人猛的掀开帘子进来。罗歪嘴便一个翻身,离开蔡大嫂有五六寸远,而她哩,却毫无其事的,依然那样躺着烧她的烟泡,还一面翘起头来同他们交谈。
事情是万万掩不住的。罗歪嘴倒有意思隐密一点,而蔡大嫂好象着了魔似的,偏偏要在人跟前格外表示出来。于是他们两个的勾扯,在不久之间,已是尽人皆知。蔡大嫂自然更无顾忌,她竟敢于当着张占魁等人而与罗歪嘴打情骂俏,甚至坐在他的怀中。罗歪嘴也扯破面子,不再作假,有人问着,他竟老实承认他爱蔡大嫂;并且甚为得意的说,枉自嫖了二十年,到如今,才算真正尝着了妇人的情爱。他们如此一来,反而得了众人的谅解,当面自是没有言语,俨然公认他们的行为是正当的。即在背后,也只这样讥讽蔡大嫂:“正经毕竟是弸不久啦!与其不能正经到底,不如早点下水,还多快活两年!”也只这样嘲笑罗歪嘴:“大江大海都搅过来的,却在阴沟里翻了船!口口声声说是不着迷,女人玩了便丢开,如今哩,岂但着了迷,连别人多看她一眼,你瞧,他就嫉妒起来!”
8死水微澜 第五部份:死水微澜(一~五)
一
自正月初八日起,各大街的牌坊灯,便竖立起来。初九日,名曰上九,便是正月烧灯的第一宵。全城人家,并不等甚么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灯笼挂出,点得透明。就中以东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