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禾种的重量命名;三斗丘,八斗丘等等;还有的以政治口号命名:团结丘,跃进丘,四清红旗丘等等、这样一下来,名字还是不够用,不足应付那些太零碎的也就数目太多的田块,于是只好借用某些人名,或者在某些田名前面再加人名以示区分,比如“本义家的三斗丘”和“志煌家的三斗丘”,就是分指两块田。
不难知道,这些田以前都是属于私人的,或是在土改时分给了私人,它们与田主的名字相联系是很自然的事情。
算起来,集体化已经十多年了,我奇怪他们对曾经是自家的田还是记得很牢。
连稍微大一点的娃崽,也都知道原先自家的田在什么地方,那里背不肯长禾。下肥料的时候,要是到了那里就愿意多下。憋了一泡尿,也愿意到那里在解裤头。一次,一个娃崽在田里踩到一块瓷片,差一点划破脚,恼怒地把它抠出来向另外一块田从去。旁边的一位女子立即怒目:“往哪里甩往哪里甩?讨打可?我两筷子插死你!”
那丘田原来是她家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这位女子惦记着她家的私田,证明土地公有化在马桥直到七十年代初还只是一种体制的存在,尚未浸润成一种情感,至少还不是人们全部的情感。体制与情感当然不是一回事,与体制之下涌动着的全部事实更不是一回事。婚姻的体制下,可能有夫妻双方的同床异梦移情别恋(还能不能叫“婚姻”?)。皇权的体制下,可能有大权旁落后党会帘(还能不能叫“皇权”?)。同样的道理,当很多马桥人憋上一泡尿也要拉到自己以前的私田里的时候,他们的公有化,他们的“公家”概念,也许不能不打上一些折扣。
当然也不能说他们一心向往私有。事实上,马桥从来没有过够格的私有制。村里人告诉我,即使是在民国以前,他们的私权只能管住田里表面上的三寸“淖泥”,也就是三寸浮泥。三寸以下,从来都是皇帝的、国家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士,官家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田主没有权利阻拦。了解了这一点,外人也许可以明白,马桥后来实现推行合作社,虽然难免一些人私下抱怨,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众人倒也顺顺当当地入了公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不通。
在另一方面,他们谈“公”谈“私”,后面都带一个“家”字,这一点与西方语言不一样。西方的私,是指私人。夫妻之间,父子之间,一说到财产也有明确的私权界限。马桥人的私家,则是私中有公。一家之内,从来不分彼此和你我。西方的;公,是指公共社会,所谓英语中的public,平等私有体的横向组合,通常只具有政治和经济的意义,与隐私之类的私事无涉。马桥人的公家,则是公中有私,夫妻吵架,青年恋爱,老人人土,娃崽读书,女人穿衣,男人吹牛,母鸡下蛋,老鼠钻墙,所有的私事都由公家管着,也由公家承担着全部责任。公家成了一个大私。
正因为这种集体的家族感,人们一般都把干部叫作“父母官”。马桥的马本义,还只有三十来岁的时候,还刚刚娶回婆娘,凭着他当书记的身分,很多人就尊称他为“本义爹爹”或者“本义公”。
这倒接近了汉语“公”字的原义。中国最初的“公”字并不是指public,而是指部落首领或国家帝王,是“君”的同义词。用“公”字来翻译西方人的public,严格地说来,并不会适。把“私有制”、“公有制”一类西方名词简单地搬用于马桥,似乎也伏下一种名实相离的危险。
本义是马桥的“公(在古汉语的意义上)”,同时代表着马桥的“公(在英语以及西方一些语言的意义上)”。
台湾
大滂冲有一块田叫台湾丘,我以前不大注意。车水抗旱的时节,我与复查合为一班,走进月光深处,哈欠喧天地爬上龙骨水车,吱吱呀呀踩起来。缓缓旋转的木头踏锤,已经被无数赤脚踏得油光发亮,极为光滑,我稍不留神,就一脚踩溜,两手紧急扣住手架,哇哇大叫,狗一样地被吊起来。在这个时候,脚下复杂翻转着的水车令人胆寒,一个个路锤旋上来防不胜防,砸得腿上不是见青就是皮破血流。复查嘱我不要看脚,说这样反而容易踏空,但我不相信他的话,也没法照他的话去做。
他一次次引诱我说话,说闲话,意在使我放松。
他尤其愿意听我讲一点城里的事情,讲一点科学如火星或天王星的事情。他是初中毕业生,有科学头脑,比方说明白石(磁)铁石的原理,说以后要是又有敌人的飞机来丢炸弹,我们也许可以做一块大嬲铁石,把敌人的飞机嬲下来,那样不比高射炮和导弹什么更管用么?
他对我的异议总是冷静地思索,对我吹嘘的各种科学见闻也很少表示惊讶,正像他平日里大悲不悲,大喜不喜,一张娃娃脸上永远是老成持重。他的各种感情在这张脸上滤成了单一的温和,单一的腼腆,还有永远清澈的目光,从人们不大注意的某个角落潜游出来。一碰到这种目光,你就感到它无所不在,自己任何举动都被它网输和渗透。他的限时后面有眼睛,目光后面有目光,你不可能在他面前掩藏什么。
他不见了,不知何时又冒出来,手里抱着一个莱瓜,要我吃,大概是从附近哪一家的园子里偷来的。待我们吃完,他手挖一个土坑细心地把瓜皮瓜籽埋起来,“三更了,我们睡一觉吧。”
蚊子多,我叭叭地拍打着双脚。
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些叶子,在我腿上、手上和额上搽了搽,居然很见效,蚊虫的嗡嗡声明显减少。
我看着刚刚冒出山岭的月亮,听着冲里此起彼伏的蛙鸣,有点担心,“我们就这样……睡?”
“做要做的,歇也是要歇的。”
“本义公说今天晚上要车满这一丘水。”
“管他哩。”
“他会来看么?”
“他不会来。”
“你怎么晓得?”
“用不着晓得,他肯定不会来!”
我有些奇怪。
他知道我接下去会问为什么。“迷信,乡下人的迷信,你们莫听。”然后在我身边倒下,背对着我,夹紧双腿准备睡觉了。
我不能像他那样,想睡就睡,想不睡就不睡,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按部就地。
真要我睡,反而眼睛光光地来了精神,便要他再讲点白话,讲迷信也好。他拗不过我,只好说,他也是听来的——他每次说及重大的事情,都先交待说法的来源,把自己开脱。他说,他听某某说,这一丘田的主人叫茂公,与本义结过冤家对头。还是办初级社的那年,茂公犟着不入社,周围的田都入社了,只有这么田还是单干田。
本义是社长,不准茂公从上面的几丘田过水。茂公还是犟,宁可自己到江里去挑水,硬着头皮不来讨水。到最后,本义带着一伙人,趁着茂公发了哮喘的时机,抬着扮桶一个枢喝到这么田打禾,说是“解放台湾”。
茂公以前当过维持会长,又有很多田地,是个地主汉奸。他的田当然就是“台湾”。说起来,他的汉奸帽子戴得有点冤枉。以前这里是日伪政权下的十四区,有一个维持会,管辖马桥以及周围十八弓,由各弓的有钱人或者体面的人轮流当会长,三个月一轮,轮到谁了,一面锣就送到谁家。当这种会长的没有什么薪金,但凭着一面锣吆喝点公事,无论走到哪里可以收“草鞋钱”,也就是借公差的机会刮点油水。茂公排在十八弓的最后面,轮到他的时候,日伪军早投降了,他本来可以不当差了,只是这里的人还不知道外面的形势,一面锣还在轮着。
茂公是个好出风头的人,锣一到手,立刻穿上白绸的长衫,摇着文明棍,无论走到谁家的地一里,咳嗽咳得特别响。他的草鞋钱收得太狠,至少比前几任要多收一倍,处处吃个夹份。他的办法无奇不有。有一次到万玉家吃饭,把万玉他爹丢在灶下的一个鸡食袋子偷偷捡起来,藏人袖口,上桌时乘主人没注意,放入鸡肉碗里。
他举起筷子“发现”鸡食袋子,硬说主人戏弄他,要罚五块光洋。闹得主人苦苦求他,借了两块光洋给他才算完事。另一次,他在张家访一户人家小坐,先去外面屙了一泡屎在自己的斗笠上,逗得狗来从他坐好了,估计狗构已经把斗笠啃烂,再出门来大惊小怪,硬说主人故意与他这个会长和皇军作对,连他的斗笠也不放过,背着他放狗来咬。主人说尽了好话也没有用,最后只得忍气吞声地赔了他一口铁锅。
其实谁都知道,他那顶斗笠早就破了。他种下了这么多苦瓜籽,不难想象,到本义大喊“解放台湾”的时候,村民一呼百应,纷纷上阵,尤其是万玉他爹,不但跑到茂公的田里打禾,还顺便把茂公家种在田边的几根瓜藤扯个稀巴烂。还有些后生故意齐声喊出“嗬嗬嗬——”的尖声,闹得村里鸡犬不宁,生怕茂公听不见。
茂公果然听见了,气喘吁吁赶来了。跺着一根棍子在坡上大骂:“本义你这个畜生,你光天化日抢老子的禾,不得好死咧”
本义举臂高呼:“一定要解放台湾!”
人社积极分子们跟着喊:“一定要解放台湾!”
本义高声问:“有人对抗合作化,如何办?”
应答声同样震耳欲聋:“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个打了哪个要!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个打了哪个要!”
茂公气得眼睛冒血,“好,好,你们打,你们放势打,老子饿死了,变个饿死鬼也要掐死你们!”
他回头喊他的儿子盐早和盐午,要他们回去拖刀来。两兄弟还只是嫌娃崽,早被这场景骇呆了,站在坡上不敢动。茂公唾沫横飞把娃崽骂了一道,自己扶着拐棍回去,不一会,拿来一束柴,在田边放火。他的田早已断水,禾枯得很,一股风鼓过去,火就喳喳喳地燃成了大势。他看着人哈哈大笑,跺着脚又骂:“杂种哎,老子吃不成,你们去吃,你们去吃呵,哈哈哈……
眼看到手的粮顷刻之间化为烟灰。
几天之后,茂公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死了。
人们说,茂公的阴魂不散。腊月的一天,本义家打了一副磨子,从石场里抬回家时路过茂公家的门口。本义放下担子去岭上找野鸡窝,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后有咣当咣当的巨响,不觉吓了一跳。下村的人也差不多都听到了这种异样的声音,先是一些娃崽,然后有汉子们,也赶来看个究竟、他们一到现场无不惊得呆若木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义的两扇新磨子,正在同茂公家门口的一个石臼大战——
说到这里,复查问我知不知道石臼。我说我看见过,是舂米或者舂粑粑的一种器具,样子有点像盆。我还知道,舂分为手舂和脚舂两种。手言是人持舂林上下捣击。脚舂则稍稍省力一些,有点像翘翘板,人站上翘板这一头,跌得那一头的舂持高扬,一旦松脚,舂头就重重砸到石臼里。
复查说,他也不相信石臼怎么可以打架,但老班子硬说亲眼所见,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石臼敌两扇磨子,上下跳跃,左冲右突,碰撞得一把把金星四泻声震如雷,很快把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密密麻麻像夯地。在那一刻,似乎远近所有的鸟也全飞到这里来了。黑压压地挂满了一棵棵树,哇哇哇地叫。
有两三个力气大一点的汉子上前去制止,找来杠棒隔开恶战的双方,累得满头大汗,还是隔不开。咔哒一声,压着石臼的一条杠棒居然拗断了,石臼愤愤地再次跳起来,疯了一般朝石磨滚去,碾得闲人往两边闪。它们你退我进,我扑你挡,白花花地斗成一团,最后离开了地坪,打到沟边,打过了桥,扭到岭上去了,闹腾得一片茅草哗哗响。人们更为惊讶的是,这几个石头居然都流出一种黄黄的血,留在地上和草叶上。它们在岭上都尸分数块的时候,只有一两块碎石有气无力偶尔勃动挣扎一下,所有石块的断面血涌如泉,汇集成流,从岭上汩汩往下曲折延绵足有半里路,最后黄了整整一个藕塘。
人们把石臼和石磨的碎尸收捡起来,远远地分开,用来填了水田里的滂眼。石磨填了本义家的三斗丘,石臼填了茂公丘,这才了难。
老班子后来说,这是主家结了仇,他们的石头怨气贯彻,也会结仇。往后冤家们最好小心点,没事的时候莫把自己的东西随处乱放。
自那次以后,本义虽然时不时还是粗门大嗓骂茂公,但再不走茂公家门前过了,也不来茂公丘了。茂公的婆娘和两个儿子最终人了社,但他们家入社的一头牛,本义说什么也不要,拉到街上卖了。还有一张犁和一张耙,本义也不敢留下,派人把它们挑到铁锚里回炉。
我听了哈哈大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不相信,他们神讲。没有文化。”复查笑了笑,翻过身去,“不过,你放心落意睡吧。”
他给我一条背脊,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睡了,还是没有睡着——抑或是睡着了但还在暗暗地耳听八方、我也张着耳朵,听自己的呼吸,听茂公丘有小水泡冒出泥浆的声音。
浆
发音gang,指稀粥。马桥是个缺粮的穷山村,“吃浆”是个经常用到的词。
《诗经。小雅》言:“或以其酒,不以其浆”,浆用来泛指比酒低一等的饮料,比如加水浸泡的粟米。《汉书七二的宣传》载“浆酒霍肉”一语,意思是生活的豪侈,把酒当作浆,把肉当作霍(豆叶)了。可见浆从来就是专属于穷人的食饮之物。
初到马桥的知青。容易把吃gang听成“吃干”,误解成相反的意思。其实,这里凡j的发音总是用g代替,比如“江”也是发音为gang。吃浆有时候听起来也像“吃江”。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的锅里都是水多而粮少,附会成“吃江”,其实也未尝不可。
汉奸
茂公的大儿子叫盐早,总是在队里做一些重工夫,挑牛栏粪,打石头,烧炭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