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沙发,有直角平面大彩电,没有彩色喷塑墙面和情调调光射灯以及镭射音响双声道卡拉OK——他对都市生活的知识,比我丰富得多。我说镭射音响的花销大大,一张碟就要四五十块钱。他纠正我的错误,说哪止呢,一张好的碟少说也要一两百。我说涨价了么?他说从来就是这样。我不服气地说,我一位朋友前两天买的就是这个价,是正版碟。他说你那不是三个D的,不是数字的,真正耍音响的人哪还要那个呵?
我不懂三D,不敢往深里谈,只好默认他的指导。
他洗完澡,穿上我的衣服,笑着说,他早就知道不需要带换洗的衣,他向家里人说过,少功叔是什么人?到了他那里,还怕没衣穿没饭吃没工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这样说着,手已经亲热地拍到了我肩上。
我把他的手打下去。
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过,先住下来再说吧。
我把他们送到旅馆里去住下。登记的时候,发现他现在已经不姓马,亡身份证上的姓已经改成了胡,这才知道他爹死后,母亲养不活那么多娃崽,把他送了人,他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送了人。我还得知,在他们那里,过继者在没有经过“压字”之前是没有财产继承权的。
压字是一种正式人族仪式,在继父的葬礼之后举行,由族中的长者唱人放者继父的名字,继祖父的名字,继祖父的父亲的名字,继祖父的祖父的名字,继祖父的祖父的父亲的名字……唱一切尽可能追溯到的父名,是为了让过继者承继祖业,防止他以后带着财产或土地回归原来的家族。在他们看来,姓名是神圣的,死人的姓名更有一种神秘的威力,可以镇压邪魔,惩罚不孝魁元说,胡家的底子还算不薄,有一栋屋,可惜老的就是寿长,八十七岁了还下得田,去年三月间发病卧床,又咳痰又咳血,看样子硬是差不多了。没想到他死着死着又活过来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他的意思是,他至今还没有熬出头,还没有压字也就还没有取得那一栋房子的所有权。
因此他不能老等,得进城来另找出路。
黄茅瘴
我在马桥的时候,兆青多次告诉我不要大清早上岭,至少也要等到太阳出来以后。他还指给我看,岭上杂树间若显若灭的一种蓝色氤氲,如丝加带地挂于枝叶,缓缓地流移出来,形成一圈一圈的,那就叫瘴气。瘴气分为好几种,春天有春草瘴,更大有黄梅瘴,秋天有黄茅瘴,都是十分毒的东西。人一不小心碰上了,皮肤必定溃烂,面色青黄,十指发黑。说不定还要送命。
他还说,即便是白天上岭也不了大意。上岭的前一天夜里,不能吃任何零碎东西,也决不能睡女人,一定要戒动七情六欲。上主岭之前最好还要喝一口包谷酒,暖身子,壮阳气。
这都是兆青说的。
是他说的。我记得。
罢园
兆青一直怀念这个儿子,一直想把他再生出来。一直生到第八个,还是没有成功,没有找到额头上的黑痣。
在一个已经开始控制生育的年代,兆青的一大堆娃崽显然不合时宜。从第四个娃崽开始,他给儿子取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元”字;桂元,昌元,茂元,魁元。在马桥的语言里,“完”与“元”同音。言下之义,他的这些儿子都是终结。至于为什么一次次没有终下来结下来,他就含含糊糊说不清了。党支部书记本义对他的言而无信非常恼火,有一次在大会上作报告,突然想起超计划生育这件事,横着眼睛插进来一句:“有的人家这个元那个元,早就说元。就是不罢园,一眨眼睛,又拱出来个秋丝瓜!搞什么鬼!”他又说:“搞生产也不讲究质量,生得一破脑娃崽,没一个有看相的,吊眉毛的塌鼻子的,你不丑人我都丑人了!”
兆青在下面咕咕哝联没敢了嘴。
要听懂这段话,还需要了解“罢园”的含义。罢园是农事常用词,指田园里最后一轮收获,即清园,净园,息园。这个词后来也引申为(1)“秋天”或者(2)
“结束”。例如:“罢民(秋天)了,要加袄子了、”“美帝国主义就要罢园(结束)了。”等等。
飘魂
兆青的死始终是一个谜。
他失踪的前一天,我还和他一起去张家坊帮着挖茶园。听说中午有肉吃,他把满崽魁元也带去了,早早塞给他一双小筷子,一到吃饭的时候,父子俩几步就抢在众人前面,抖擞精神地往伙房里走,直奔向锅里滋滋滋的声音。娃崽不算人头,但也是毫不含糊地可着一张嘴,这一点大家都看见了。人们邀伙结伴,齐了六个人就可以领到一钵肉。谁部不愿意接受兆青身后不上算的一张嘴,推来推去,推得兆矮子生了气。“一细娃崽吃得了好多呢?你们做事不凭天良,你们都没有娃崽的?不生娃崽的?以后都要当五保户是不?”
这一说,有些人不好不接受他们了,只得不太情愿地容忍他们两父子挤进来,发出呱叽呱叽的咀嚼声。还得接受兆青关键时刻给娃崽抢先一步倒肉汤的动作,一个大瓦钵底朝天,盖得小脸盘子完全消失。
兆矮子自己钵里没有菜了,就去儿子那里讨一点辣椒。
他对魁元看得最重、无论哪里有吃肉的机会,都不会忘记把这张呱叽呱叽的小嘴巴带上。前不久,听说他夜里梦见魁元在岭上耍,被一个白衣人抢去了一块把粑,梦醒以后还是难平心头之谈,居然操起一把单刀就到岭上去,要找白衣人报仇。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津巴佬居然神到了这一步。梦里丢掉的一个粑粑也要找回来?
我不大相信有这种事。到了地上,忍不住向他打听。一他不说话。一到了地上,他总是全神贯注,决不愿意参与无关工效的费话。
我说:“你背后丢了钱。”
他回头看了看。
“真的有钱,你仔细看看。”
“你妹子给老子的体己钱是不?”他胸有成竹地继续挖土。
直到他口渴了,瞥见了我的水壶,才把我当水壶亲切了起来,模仿着知青的夷边人口音套近乎。“鳖,来,我看看你那个壶。”
“吃水就是要吃水,看什么壶!”
“嘿嘿,不晓得今天这样燥热!”
“有事情,这就认得人了?”
“什么话?喝你一口水,还要叩头?”
他一边喝水一边不由自主地念出数目:一双,两双,……每“双”就是指两口水。
我没好气地说:“你喝就喝,数什么双?”
“搞惯了,不数就是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喝完水,他对我客气了几分,只是对操草刀上岭一事有些含糊,没说有这回事,也没有说没有这回事。他愤愤地强调,他好几次梦见那个白衣人,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瓜,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鸡,还有一次是白衣人毫无理由地打了他家魁元一个耳巴子。你看这家伙无不无聊?他咬着牙关问我。我没法回答。我只是从他的言语里听出,关于他操着草刀矢志报仇一事的传说,大概所言不虚。
事情也是有点怪。白衣人为何总是撞进他的梦里呢?他如何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梦?我接过水壶时不免有点糊糊涂涂。
这是他最后一次借用我的水壶。第二天下午,他婆娘来找干部,说兆矮子昨夜一直没有回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众人四周看看,想起一上午也没看见他出工,也一个个面生疑色。
“他到猫形塘去了吧?”黑相公笑着说。
“去得了这么久?”婆娘不明白。
“我也只是……随便猜……”黑相公刹住了话头。猫形塘里是邻村的一个地名,只有两户人家的一个僻静处。兆矮子在那里有一个老相好,具体是谁,我们并不知道。只是每次做夫做到那一边,他总是要抢点地上的树枝一根当柴禾,扎成一束,抽个空子往猫塘里送去,算是一番情意。他很快就会赶回地上继续做夫,快得让人不可思议:又不是一只鸡,做那种事再快也不能快到这种程度吧?
傍晚,复查从猫形塘里回来,说那里也没有兆矮子,根本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影子。我们这才觉得问题有点严重。村里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有一个消息最为大家重视;下村一个人刚从平江县回来,带回了志煌前锅婆娘的一个口信,那个梦婆嘱咐兆青这一段要穿好鞋子。
这是一种常用的警告方法,是马桥人对“飘魂”者的暗示。
在马桥语言中,飘魂是指人死到临头时的一种预兆。我多方打听之后,知道所谓现魂大体上分两种情况:
(1)有时候,看见前面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不见了,过一阵又出现了,据此可以知道,这个人魂魄出窍,散发了。后面的人如果好心,当去警告以魂者,只是不可直说,不可说破,比如问一问:你刚才跑得好快可?你失了一双鞋子没有?诸如此类。对方一听这话就心中有数,流逝回家去烧香,去牺牲,或者请道师来驱邪,尽力免除灾祸。
(2)有时候,某人睡去片刻或昏去片刻,梦见自己被阎王差遣,去取别人的魂魄——可能就是自己的熟人。醒来之后,也必须遵照不可说破的原则,对那人给予巧妙的警告。不得不说破的话,也必须双双离开地面,比如爬到树上低声耳语,以免土地公公听去,告到阎王那里,惹得阎王动怒。对方听到这种警告,只会感激,决不会生气。但也不可有任何礼物答谢,不可有任何被阎王察觉的蛛丝马迹。
现在,水水那个梦婆既然说到了鞋,情况当然十分紧急。只是水水的娘家离马桥太远,捎口信的人赶回马桥时已经晚了一步,口信还没有捎到,兆青就失踪了。村里还在派人四处寻找,想到前一段关于白衣人的事,又打发几个人到岭上去。最后,兆青婆娘那破嗓门沙亚的哭声,顺着风从岭上碎碎地以下来。
兆青的魂魄果然已经飘出。他死得很惨,仆倒在溪水边,整个一个脑袋砍下来,泡在丈多远开外的水流里,叮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蝗。这件凶杀案惊动了公社,惊动了县里的公安,来了一些干部查了又查。干部们火焰高,不相信什么飘魂不飘魂,不相信什么个不命、他们最初的估计,是山上来了国民党空降的特务,或者是被平江那边来的偷牛贼下的毒手。为了安定民心,揭破一些奇奇怪怪的谣言,上面花了很大的气力破案,到处神神秘秘地搞调查,录指纹,还把可疑的地主、复农分子斗了一轮,闹得鸡飞狗跳,最后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公社还安排民兵晚上轮流站岗,严防再次出现类似的惨案。
站岗是一件艰苦的差事。晚上太冷,瞌睡又重,我腋下夹着一支梭标,两脚冰凉,不时蹦跳一阵让脚尖恢复感觉。我听到通向天子岭的路上有嚓嚓的脚步声,汗毛倒坚地再听一阵,又没有了。我躲到避风的墙角,仍然一阵阵不由自主地哆嗦。
犹豫一阵,再退几步,回到了房里,隔着窗子监视外面的蓝色,权且作为一种变通,还算是在执行任务吧。最后,腿还是冷得不行了,我把被窝瞥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地钻进去,半躺在床上,打算不时朝外瞟一眼,不忘记继续保持革命的警惕。
我担心窗外突然出现一个白衣人的飘忽。
我一个迷糊醒了过来,发现天已大亮,慌慌忙忙跑出去,没有看见一个人。牛栏房那边有例行的脸喝声,是有人准备放牛了。一切平平静静。
也没看见有人来查过哨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直到我后来调到县里工作,有一次碰到盐午进城来买油漆,谈起兆矮子奇怪的死,才得到另一种猜测。盐午说,他当时向公安局反映过,兆青肯定不是他杀,而是自杀。准确地说,是谋杀性的自杀。他的看法是,他为什么死在溪边呢?为什么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肯定他发现了溪里有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藏在石头缝里,用草刀的木柄去础。他肯定是用力过猛了,也没注意锋利的刀刃正对着自己的后颈,一下戳空,一个拖刀从后面把自己的脑袋斩了下来。
这种想象很大胆。我用过草刀,又叫龙马刀,是木柄很长可以让人直着腰子杀蒲草的刀,刀刃和刀木柄形成直角。我按照盐午的逻辑去想象,确实感到后颈一凉。
可惜当时盐午的阶级成分不好,公安局不可能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再说,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
懈
兆青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我在深夜值班站岗的时。候,望着月色中突然壮大逼近了的天子岭,想起了他的生前。因为他的下流,因为他的小气,我没说过他什么好话。直到他死后,我才想起有一次我奉命爬到墙上民写毛主席语录,突然梯子不可阻挡地往下滑,我靠手攀一根横梁,才没有栽下去。远远的兆青看见这一切,吓得手里的一碗饭都倾了,掉在地上发出脆响,跑过来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不得了可——”他抢天抢地地大跳,跳来跳去昏了头,没做什么事又跳回来,哇哇地大哭。也许我并没有那么危险,他不必要那么大哭,那么大跳,他甚至没有做出什么实事帮我一把。但当时我所有在场的朋友和熟人中,没有一个人惊吓和慌乱成他那个样子,没有别的人为我情不自禁地哭泣。我感谢他的泪水——虽然只有短短的片刻,虽然很快就会消失在一双我永远也无法亲近的小眼珠里。
在以后的日工里,我无论走到何方,我无论要遗忘多少城市和乡村,也不会忘记我在那一刻的俯瞰:下面有一张睑,仅仅只一张脸,在透视关系中放大了,把后面瘦小的身子统统遮盖无余,为我喷散出哗啦啦的黄泪。
我想说一句感谢他的话,让他从我身上占去一点便宜,比方几块钱,比方一块碱,但他不会了。
我抱了一床旧棉毯送到他家里,同他婆娘垫人兆青的棺木。
他一生都习惯睡在肩担上,往后应该让他好好地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