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汉子提着大刀走过来,把刀插在地上,脱光上衣,大碗喝酒。那刀也令丙崽感到新奇。刀被磨洗过,刀口一道银光,柔顺而清凉,十分诱人。有凹纹的木柄被桐油擦得黄澄澄的,看来很合手,好象就要跳到你手上来,不用你费什么力,就会嚓地朝什么东西砍去。
汉子已经喝完酒了,叭地一声,随手把酒碗摔碎。拔起刀走过来,一跺脚,一声嘿,手起刀落,牛头就在地动山摇之间离开了牛身,象一块泥土慢慢垮下来,牛角戳地,戳出一个小土块。牛颈处象一个西瓜的剖面,皮层裹着鲜鲜的红肉。但没有头的牛身还稳稳地站了片刻。
娃崽们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战前的预测。当年马伏波将军南征时,每次战斗前都要砍牛头,如牛进,则预胜利,否则是失败。
“赢!”
“赢了!”
“杀他的鸡巴寨!”
牛往前倒了,汉子们欢呼起来。这突然的声音太响亮了。大有酒气了,丙崽吓得半边嘴唇向上跳了一下,咕咕哝哝。
他看见有一缕红红的东西,从大人们纷杂的腿缝中流出来。象一条赤蛇,弯弯曲曲地窜。蹲下去捏了捏,有些滑手。弄到衣上,倒很好看。不一会,满身满脸就全是牛血。大概牛血弄到嘴里有些腥,小老头翻了个白眼。
娃崽们望着他的脸,拍手笑起来。他不知道人们笑什么,也笑起来。
人影和人声更多了。丙崽娘也提了个篮子来,想看看牛肉怎么分。听人家说,不出阵的没有肉吃,正呀着嘴巴生气。一眼瞥见丙崽这血污污的样子,更把脸盘气大了。“你要死!要死啊!”她上前揪住小老头的嘴巴,揪得眼皮直往下扯,黑眼珠转都转不过来,似乎还望着祠堂那边。
“X吗吗。”
“又要老子洗,又要老子洗,你这个催命鬼,要磨死我啊!”
“X吗吗。”
儿子骂亲娘,似乎是很好笑的事。于是有些后生拍手,喷酒气:“丙崽,咒得好!”“丙崽,再咒!”“再咒!”……气得丙崽娘绷紧一脸横肉,半天都不正眼望人。
她把丙崽象提小狗一样提回家,当然少不了又是一顿好打。“死到个面去做么事?做么事!要打冤了,你上得阵?”
把丙崽一索子捆在椅子上,自己拿起三根香,掩门到祠堂里去了。
丙崽在椅子上睡了一觉。听见外面远远有锣声,接着是吹牛角号,接着就平静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有嘈杂的脚步声,叫喊声,铁器碰撞的声音,然后又有女人的嚎哭……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夜里,松明子闪闪烁烁,男女老幼,全都头缠白布,聚集在祠堂门内外,一眼看去,密密的白点,起起伏伏,飘移游动。女人们互相扶着,靠着,抱着,哭得捶胸顿足,天昏地暗,泪水湿了袖口和肩头。丙崽娘也陪着把眼圈哭红了,显得纯真了,有一张娃娃脸,不时用袖口去擦拭。她坐在二满家的媳妇旁边,缩缩鼻子,捉住对方的手,用外乡口音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去也就去了。你要往开处想。
你还有后,吾呢,那死鬼不知是死是活,一个丙崽也作不得个正人用的,啊?“
她说得确实诚恳,但女人们还是哭。
“打冤总是要死人的,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早死早投胎,说不定投个富贵人家,还强了。”
女人们还是哭出各种怪腔调。
大概想到了什么伤心处,丙崽娘拍着双膝,也大哭起来。白布条在胸前滑上去,又滑下来。“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做的好事呀,马桶脚盆都没有哇……”
这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火光越烧越亮。人圈子中央,临时砌了个高高的锅台,架着一口大铁锅。锅口太高,看不见,只听见里面沸腾着,有咕咕嘟嘟的声音,腾腾热气,冲得屋梁上的蝙蝠四处乱窜。大人们都知道,那里煮了一头猪,还有兔家的一具尸体,都切成一块块,混成一锅。由一个汉子走上粗重的梯架,抄起长过扁担的大竹钎,往看不见的锅口里去戳,戳到什么就是什么,再分发给男女老幼。人人都无须知道吃的是什么,都得吃。不吃的话,就会有人把你架到铁锅前跪下,用竹钎戳你的嘴。
劈柴和松膏烧得叭叭作响,灶口的火气一浪浪袭来,把前排人的胯裆都烤热了,不由自主往后挪。油浸浸的长竹钎,映着火色,亮亮的。不时带出一点汁水来,也很亮,象零零星星落下一些火珠,落入暗处。一个赤着上身的大汉站起来,发疯般地大叫一声:“怕死的倚开!老子一个人……”又被几双手拉扯下去了,每块白布下面都有一双眼睛,每双眼睛里都有火光在跳动。你最好不要看四壁和屋顶,不然你会发现那些比真人扩大了几倍及至十几倍的人影,一下被拉长了,一下又压瘪了,忽大忽小,轮廓随时扭曲成各种形状。
“德龙家的,过来!”
叫到丙崽娘的名字了。她哭得泪眼糊糊的,还在连连拍膝。
“吾不要哇……”
“碗拿过来。”
“吃命哇……”
“丙崽,你吃。”
丙崽咬着开裆裤的背带,很不耐烦地被推到前面。他抓起一块什么肺,放到口中嚼了嚼,大概觉得味道不好,翻了个白眼,忧心忡忡的朝母亲怀里跑去了。
“你要吃。”有人叫他。
“你要吃!”很多人叫他。
一位老人,对他伸出寸多长的指甲,响亮地咳了一声,激动地教诲:“同仇敌忾,生死相托,既是鸡头寨的儿孙,岂有不吃之理?”
“吃!”掌竹钎的那位,冲着他把碗递过去。于是,屋顶上有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手影。
六
仁宝以为那天一声炸雷,是冲着自己的什么淫邪念头来的。悬心吊胆,卷起铺盖下山去了。一是躲雷威,二是想打打零工,找个机会再去做上门女婿。他听说前几天有一队枪兵从千家坪过,觉得太好了。嘿!这不就是要开始了么?可枪兵过就过了,既没有往鸡头寨去,也没邀他去畅谈一下什么,使他相当失望。倒是有一个担炭的从山里出来,说鸡头寨与鸡尾寨打冤了,还说马子溪漂下来了一具尸体,不知为什么脚朝上,吓死人……
仁宝想起鸡尾寨有他一位窑匠朋友,一位教书先生朋友,堪称莫逆,想回去劝劝乡亲们言和算了。同饮一溪水,动什么武呢?坐拢来吃餐肉饭不就行了?
仁宝回到家里,发现父亲重伤在床——那天他去坐桩,被一个砍柴的发现了,把他救回来的。
“不是渠不孝,仲爹何事会寻绝路?”
“坐桩没死,兴怕也会被气死。”
“崽大爷难做,没得办法。”
“你看渠个脸相,吊眉吊眼的,是个克爷娘的种。”
“娘故得那样早,兴怕……”
这些话,从耳后飘来,仁宝都听人耳了。他装着没听见,毫无意义地扫了扫地,又毫无意义地踩死了几只蚂蚁,把父亲的水烟筒抽了一阵,往祠堂去了。
祠堂门前一圈人,正在谈打冤的事。这似乎是端正形象的好机会。
“鸡头峰嘛,这个,当然罗,可以不炸的。”他显出知书识礼的公允,老腔老板地分析:“炸不掉,躲得开的。不过话说回来,说回来,鸡巴寨(他也学着把鸡尾寨改称鸡巴寨了)明火执仗打上门来,欺人太甚!小事就不要争了,不争——”
闭眼拖起长长的尾音,接着恶狠狠地扫了众人一眼,“但我们要争口气!争个不受欺!”
打冤的正义性,被他用新的方式又豪迈地解说了一遍。众人没怎么在意他那番道理,只觉得那恶狠狠的扫视还是很感人的。他眯着眼睛,看出了这一点,更兴奋了。把衣襟嚓地一下撕开,抡起一把山铡,朝地上狠狠砸出一个洞,吼着:“报仇!
老子的命——就在今天了!“他勇猛地扎了扎腰带,勇猛地在祠堂冲进冲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众人都肃然。最后,发现今天没有吹牛角,并没有什么事可干,就回家熬包谷粥去了。
总象要开始什么,他在寨内外转来转去,对着一棵树,或一块岩石,锁着眉头细心研究。弄得后生去守哨。都不敢叫他。转完了,他见人就作心情沉重地嘱托:
“金哥,以后家父,就拜托你了。我们从小就象嫡亲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赶肉,要不是你,吾早就命归阴府了。你给吾的好处,吾都记得的……”
“二怕爷,腰子还阴痛么?你老要好好保重。有些事只怪吾,吾本来要给你砍一屋柴禾。那次帮你垫楼板,也没垫得齐整。往后走,你要吃就吃点,要穿就穿点,身骨子不灵便,就莫下田了。侄儿无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这几句还是烦请你把它往心里去……”
“黄嫂子,有件事,实在想找你话一话。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你莫记恨。有次偷了你家两个菜瓜,给窑匠师傅吃了,你不晓得。现在吾想起来,吾今日特地来,说声得罪了,对不起。你要咒,就咒……”
“么姐……你……你在洗么?这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千万……莫难过。
吾是个没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几丘田都作不肥。不过人生一世,总是要死的。
八尺男儿,报家报国,义不容辞。你话呢?好些事,眼下也没法讲了。反正只要你心里还有一个石仁哥,我去也就落心落意了。你千万……硬朗点,形势总会好的。
吾这就告辞了……“他很能克制悲伤,不时缩缩鼻子。
弄得大家都有点戚戚地悲伤了,“石仁哥,你不要这样。”
“不,吾决心已定。”他低着头,望着路边一块破瓦片。
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知道他马上要干什么。听见他的皮鞋子还是在石阶上响来响去,发现他还没有去赴汤蹈火。好在山里的事情多,又是鸡上屋,又是牛吃谷,又是丙崽娘为丙崽的事同什么人吵架,众人也没顾上研究这位大忙人。甚至也慢慢习惯了。要是他不忙,众人还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这天,他被仲裁缝骂出了门,抹抹脸,往祠堂踱去。那里正在写帖子告官。自石打冤都是不动朝,不告官的,如今找官府打交道,对文书款式都没有把握。几位老人想了想,记起仲裁缝说过的什么,对提笔的那位说:“兴许,叫禀帖吧?”
人群中冒出仁宝一撮硬戳戳的头发,摇摇手,“不是不是,叫报告。”
“禀帖吧?”
“是报告。”
“总要讲点礼性。”
“要讲礼性,报告就最礼性了。”仁宝宽容地一笑,“没错的,没错的。”
“你去问你叔叔。”
“他只懂些老皇历。”
“是禀帖。”
“你不着现在是什么时候?”
“报告?听起来太戳气了。下边人用,下边人打个屁也是香的?”
“伯爷们,大哥们,听吾的,决不会差。昨天落了场大雨,难道老规矩还能用?
我们这里也太保守了,真的。你们去千家坪视一视,既然人家都吃酱油,所以都作兴‘报告’。你们晓不晓得?松紧带子是什么东西做的?是橡筋,这是个好东西。
你们想想,还能写什么禀帖么?正因为如此,我们就要赶紧决定下来,再不能犹犹豫豫了,所以你们视吧。“众人被他”既然“、”因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没答上话来。
想想昨天确实落了雨,就在他“难道”般的严正感面前,勉强同意写成“报帖”。
接下去,又发生一些问题。老班子要用文言写,他主张要用白话;老班子主张用农历,他主张用什么公历;老班子主张在报告后面盖马蹄印,他说马蹄印太保守了,太土气了,免得外人笑话,应该以什么签名代替。他时而沉思,时而宽容,时而谦虚地点头附和——但附合之后又要“把话说回来”,介绍各种新章法,俨乎然一个通情达理的新党。
“仁麻拐,你耳朵里好多毛!”竹义家的大寨突然冒出一句。
仁宝自我解嘲地摆摆头,嘿嘿一笑,眼睛更眯了。他意会到不能大脱离群众,便把几皮黄烟叶掏出来,一皮皮分送给男人们,自己一点未屑也没剩。加上这点慷慨,今天的表现就十分完满了。
他摩拳擦掌,去给父亲寻草药。没留神,差点被坐在地上的丙崽绊倒。
丙崽是来看热闹的,没意思,就玩鸡粪,不时搔一搔头上的一个脓疮。整整半天,他很不高兴,没有喊一声“爸爸”。
七
连连失利,连连赔头,大家慌了,就乱想了,有个后生突然想起了一些古怪的事。他说那天要杀丙崽祭谷神,突然天降霹雳。后来宰牛占卜胜败,不灵;丙崽咒了句“X妈妈”,象是给了个坏兆头,却灵验了……这不十分可疑吗?
这一想,大家都觉得丙崽神秘,你看他只会说“爸爸”和“X吗吗”两句话,莫非就是阴阳二卦?
大家决定打一打这个活卦。于是连忙拆了张门板,把丙崽抬到祠堂前。
“现相公。”
“丙大爷。”
“丙仙。”
汉子们伏拜在他面前,紧紧盯住他,一双双眼球顶得额头上皱纹叠着皱纹。
丙崽刚坐过门板,很快活,脸上笑得皱纹舒展,把停下来的门板踩了好半天,发现它不再动了,便翻了个白眼。
实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吃了才显灵呢?有人给他弄来了一块粽粑,又使他兴奋起来。他掰了一块,没抓稳,掉了,其实就掉在他右脚边,但他眼睛和脑袋转起来都不灵活,轮着眼皮居然左边望了一下,这样吃下去。吃一半掉了一半,每掉一块,照例去找,照例找错了方向。发现了前几次掉的,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他拍拍巴掌,听见了麻雀叫,仰头轮了个方向不够准确的白眼。最后,手指定了一个方向,咕哝一句:“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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