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迎着火光才能爬上来,金豹想按海上规矩,为小蜂兄弟点一堆救命的火。厚厚的大雪,哪
里寻柴草去!最后他一声不吭地站在了老刚身边。这样站了有一分钟,突然他说了句:
“点铺子吧!”
他的大手紧紧抓住了老刚的肩膀。
老刚的骨头都被捏疼了。他知道只有这个法子了,往常也有人用过这个法子。可是金豹
的铺子搭满了闲置不用的网具、杂什,是他们承包组的全部家当哪。老刚声音颤颤地点头
说:“快,快搬开铺子上的东西吧,你搬里边,我搬外边……”
老刚的两只大手在厚厚的雪粉里掏着网具,却被一团尼龙丝线套住了。他大骂着,挣脱
着,手腕挣出来时被勒出了血。他还在拼命地挣着,嘴里还奇怪地叫着:“金豹啊!”金豹
啊!”
金豹一丝声音没有,也没见他往外抱一件东西。老刚钻到铺门里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金豹想从火炉里引火点铺子——火炉不知啥时熄灭了,他正用颤抖的手划着火柴……老
刚一巴掌打落了金豹的火柴盒,吼道:“跟我出去,你这头豹子!”金豹咬着嘴唇,抖着结
了冰凌的胡子,睁开通红的眼睛看了看他的老伙计,猛然伸出那只钢硬的拳头,“噗哧”一
声砸过去……
老刚被打出铺门,趴在雪地里差点昏过去……他是在一片“噼啪”的燃烧声里爬起来
的。
大火燃起来了!风吹着,熊熊烈火四周容不得冰雪了。尼龙网具在火中爆出银亮的、油
绿的光色。天空、空中飞旋的雪花,都被映红了;雪地上,远远近近都是嫣红的火的颜色,
狂暴的风雪比起这团大火好像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老刚被大火烤得全身发疼,他奔跑
着,喊着金豹。可是火边上没有金豹的影子了。
金豹早钻到了水浪里。他这时正盯着水里的那团黑影。黑影近了,是抱了一块木板的小
蜂。金豹拖上小蜂,刚迈开一步,就被一巨浪打倒了,他爬起来时,看到老刚也拖着一个
人……他们把两兄弟抱到了大火边上。
小蜂兄弟俩的衣服差不多被海浪全撕光了。他们的皮肤光滑得很,在火光下发红,冒着
白汽。他们的脑壳儿上紧贴着油亮亮的头发,显得很圆,很好看。烤了一会儿,两个身体蠕
动起来。
正在这时候,金豹和老刚听到了大火的另一边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跑去一看,惊得
说不出话——从雪地里、从黑夜的深处滚来两个“雪球”!“雪球”滚到大火边上才展开,
让他们看出原来是两个人。老刚低头瞅一瞅,惊慌地捏住其中一个的手说:“这是我儿
子!”
原来他们终于没能冲出茫茫原野,在漫天的雪尘中迷路了!像小蜂兄弟一样,他们左冲
右突,终于知道自己注定要冻死在这个雪夜里了。可他们绝境中望到了奇迹——一团生命的
大火在远方剧烈燃烧,爆出了耀眼的白光!他们流着眼泪,爬过去,滚过去……
火势渐渐弱下去,那一堆炭火却红得可爱。小蜂兄弟能够坐起来了,他们看看炭火,看
看远处的黑夜,叫着金豹和老刚的名字,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年轻猎人的双筒猎枪早已不知抛在哪里了。他们的一身冰砣融化着,水流又渗进沙
子里。助理工程师颤声叫着:
“爸!豹伯……”
他们和小蜂兄弟一块儿跪在了两个老人面前……
两个老人身披长长的雨衣和棉袄站着,一动不动。炭火把他们笔直的影子印在了雪地
上。六
他们将四个年轻人送到老刚的铺子里时,天已近明,风雪势头明显地弱下去了。就像被
什么驱使着,两人很快又回到了烧掉的铺子那儿。
火完全熄灭了,余下一堆黑色的灰烬。
他们盯在灰烬上,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是一个承包组流血流汗置起的全部家当啊!两个
人不由得害怕起来。
金豹除此之外,还感到了揪心的疼痛。他简直不敢去想:
慌促之中,他竟然忘掉了那个藏下一座“小屋”的枕头!他亲手烧掉了自己的一座“小
屋”啊!
老刚嘴唇哆嗦着:“烧了,一把火烧得这么干净……”
金豹两手捧着脑袋,没有做声。他多想告诉老伙计这桩隐藏了多半辈子的秘密,告诉他
亲手烧掉的这座“小屋”……
可是他终于忍住了。昏暗中,他一个人在无声地哭。
……雪慢慢停止了。风还在刮着。地上的雪片飞起来,想将那堆灰烬盖住,但终于也不
能够。金豹蹲在那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灰烬上,用力地扒着。他沾了一身灰土,终
于扒到了:一个酒瓶,已经烧裂成了几片……
太阳出来后,天边的白雪耀眼的明。天蓝得真可爱啊!很多的人又踏着积雪到海边上来
了。人们不可能一连几天把海忘掉,他们当中的好多人是在风雪之后,不由自主地走到海边
上来的。积雪很厚,还横着一道道雪岭,人们艰难地、兴奋地走着。
大家都来看烧掉的渔铺,从一堆很大的灰烬上想象开去,极力想象出当时那一团白亮的
大火。
承包小组很快来搭了新铺子。新铺子当然和老铺子搭得一样,只是上面没有了那些网
具。事情再明白没有,似乎没有责备两个铺老。村领导调查之后,决定给这个承包组一些经
济补助,并表彰了两个老人当机立断的精神。金豹感动地说:“这有什么,我们不过是到时
候划了一根火柴!”
以后有人赞扬他们的时候,老刚也说:“这有什么,我们不过是划了一根火柴!”
金豹在心里问着:“只是划根火柴吗?”他痛苦地摇着头:
“烧了那么多东西,烧了我一座屋啊!……”他清楚地记得从小蜂手里夺下的那支“檩
子”也一起烧了——开始它只是冒烟,好像有些害羞的样子,后来便爆出红的火舌来,快乐
地烧掉了……
这个夜晚,他特意留下老刚睡新铺子。他说要和老刚说话。但是躺下之后,他却什么话
也没有了。他仰面躺着,听着大海的潮声,想了那么多往事。他闭着眼睛想着,突然觉得有
好多话不是跟老刚,而是要跟自己交谈……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心底问着:“你如今老了
吗?”自己回答道:“觉得是老了。筋骨常常疼。”“你最近想起了死吗?”“不想死。不
过要死也不怕。”“你的小屋呢?”“烧了。”“烧了?!”“……不,已经盖起来了。它
盖了一辈子,前几天夜里又加了一页瓦……”
……他跟自己谈着话,终于感到了疲倦,带着欣慰的笑容睡去了。
……
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待醒来时,他们就兴奋地踏着积雪去捉鱼了。
鱼捉到了。金豹做焖鱼的手艺是很绝的。……两人喝了那么多酒!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这
样兴奋过。铺子里面有些热,他们后来走到了铺子外边的雪地上。
一片洁白的原野上,已留下了道道脚印。海边上,海风旋起的高高的雪岭上,被赶海的
人踏出了几条通路。雪粉上留下了辛苦的渔人的脚泥,掺进了沙土。阳光下,大雪已经开始
融化了……金豹看着雪地说:“多少人都驾船进海了。你看赶海人的胆子。我老想进海试
试,我不比年轻人差,前几天,我还一口气跟他们干了两架。我一拳就打倒了小蜂,这个你
记得。”
老刚庄严地点点头。他这会儿突然发现脚下融化的雪地上,正生出一株嫩嫩的芽儿,就
惊奇地指给金豹看。
金豹也看到了:一株小草,很绿很绿的……1984年12月于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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