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似乎发出一个信号——为什么她在那一刻要弹肖邦那首充满幽怨和渴望的曲子呢?以她当时的心境和患关节炎的僵硬的手指,她似乎不该弹那样的乐曲。琴键流出的每一个音符都穿透伊丽莎白的心,仿佛她是一片云,一潭水。啊,水!我在“深潭”遇到命里注定要成为恋人的男人。而整整十五年,我却浑然不知。明年我就四十岁了,他却还是个年轻人,在遥远的土地冒险、创业。亚历山大硬把他找回来,填补我没有给他生下的儿子的位置。责任感迫使他尊重他的意愿。我看出,他在这儿并不开心,尽管他压根儿就没有把我当回事儿。
她趁李看茹贝的时候——他长时间地凝望着她——仔细看了他几眼。承认心中的爱使她的目光更敏锐,看得更清楚。但是没有人看见她怎样看他。她的椅子挡住了别人的目光,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脸。有一次,她在亚历山大面前管他叫“金蛇”。现在,她才明白这个比喻的微妙之处,以及她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比喻。其实,这个比喻并不准确。那是她被压抑的感情突然爆发的结果,和他真的是什么毫无关系。他是太阳、风和雨的化身,有了他,生命才成为可能。奇怪的是,他让她想起亚历山大:充满男子汉的气概,从不怀疑自己,头脑敏锐,决不安于现状,浑身散发着力量。然而,亚历山大碰她一下,她都无法忍受,她却渴望李的爱抚。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她的爱。一个有权利得到她的爱,她却偏偏拒绝给予;另一个她想给予,却永远没有希望得到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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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启 蒙(3)
那天夜里,她没有睡觉。黎明时分,她溜进多莉的房间,对小狗、小猫“嘘嘘”着,生怕惊醒多莉。小狗和小猫动了动,多莉还静静地睡着。最近,牡丹在别的地方睡觉。她总是满负荷工作,所以有充足的时间休假。伊丽莎白拉过一把椅子,在小床旁边坐下,看那张熟睡着的可爱的小脸,下定决心,一定不让这个孩子走内尔或者安娜走过的道路。因此,在她长大、成熟之前,决不能把她生身父母的事情告诉她。多莉将度过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欢声笑语中长大,举止端庄、富于思想。没有想象出来的妖怪缠绕她幼小的心灵,没有老头吓唬,也没有费力不讨好的沉重的家务。只有拥抱和亲吻。
只有这时,看着那张甜甜的、熟睡的脸,伊丽莎白才终于明白,她的童年给她带来的是什么,终于承认,亚历山大对默里牧师的判断多么正确。我会教给她信仰上帝,但不是默里牧师的上帝。我也不会允许那些可怕的、邪恶的图画侵袭她的生活。我突然认识到,就连墙上贴的画儿这样的小事,也会像多莉父母的真相那样,对幼小的心灵造成伤害。我们不应该被父母吓唬成“好孩子”,应该被父母引领着成为“好孩子”。因为我们觉得他们对于我们那么重要,决不能让他们失望。上帝对于孩子太虚无缥缈而无法理解。父母肩上的责任就是要让自己成为孩子们爱戴的人,成为他们最珍视的人。因此,我决不娇惯多莉,决不事事都依着她。但是,我坚决反对她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一定要以她尊重的方式去做。哦,我的父亲只懂得用棍子教训人!他瞧不起女人。他那么自私。他为钱卖了我,而卖来的钱又分文未花。玛丽看透了他。阿拉斯泰尔继承了这笔钱之后,玛丽挥霍了一些,也干了许多正经事儿。她的孩子们靠这笔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男孩儿都上了大学,女孩儿也都念了书,后来有的当教师,有的当护士。她是个好母亲,阿拉斯泰尔是个好父亲。每顿饭都吃点果酱有什么不好呢?
我本来应该拒绝被他出卖,尽管这也是亚历山大的错,他要买我。我的父亲想要钱,可是亚历山大到底想要什么呢?啊,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我和他结婚二十二年了,可还是搞不清楚他当初的真实目的。没错儿,他要娶一个童贞的妻子,给他生孩子,特别是男孩儿。对我的父亲和默里牧师表示轻蔑,这也是原因之一。还有别的吗?他难道认为责任能生发出爱情吗?他难道认为,他能把责任变成爱情吗?但是他并没有全力以赴经营这桩婚姻,而是一直把茹贝这块“面包”放在河岸上,以备万一。这个可怜的女人爱他爱得要死要活,但又那么不适合作一个妻子。她说,她永远不会嫁人,他就当真。因为他喜欢听这话。哦,他真傻!我知道,假如他向她求婚,她一定会乐不迭地说:好,好,好!他们一定会发疯似地爱对方,也许能生半打孩子。可惜他没有看到这个“品质有疑点”的女人内心世界却如王后般高贵。等他明白,为时已晚。哦,茹贝,茹贝,他也毁了你。
多莉醒来之后,看见伊丽莎白在身边,伸出双臂让“妈妈”抱她,吻她。安安静静睡了一夜,她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哦,多莉,愿你幸福!当你听到事情真相的时候,不要伤心,和你得到的爱相比,那痛苦不足挂齿。
她到玻璃暖房吃早饭的时候,李和亚历山大已经在那儿了。李这副打扮她最喜欢。旧粗蓝布裤子,旧衬衫,袖子高高卷起。
“为什么,”她问道,坐下来接过亚历山大递来的一杯茶,“你们男人不把衬衫袖子剪短呢?”
两个男人都凝望着她,茫然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哈哈大笑起来,双臂举过头顶,好像庆贺胜利。
“亲爱的伊丽莎白,这个问题可没法回答!为什么不剪短呢?李。其实剪短也很有道理,就像拿大杯子喝雪利酒。”
“之所以不剪短,我想是因为,”李说,脸上挂着中国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如果碰到一位女士,或者银行经理,或者律师,我们必须马上把袖子放下来,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绅士。”
“要是穿这种衣服,我倒是乐意把袖子剪掉,”亚历山大说,把烤面包片架子递给妻子。
“如果你乐意,我也乐意。”李站起身。“我要到精炼厂看看,电解出了点问题。我们损失的锌太多了。伊丽莎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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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启 蒙(4)
她点了点头,喃喃几句什么。李走了之后,她在一片冷面包上抹了点黄油,装模作样吃了起来。
“你今天准备做什么?”亚历山大问,从瑟蒂斯手里接过一壶新泡的茶。“喝吧,热茶。”
“上午和多莉一起,下午也许出去骑骑马。”
“这匹新马怎么样?”
“很好,尽管很难代替‘水晶’。”
“哪匹马都有个熟悉的过程,”他轻声说,在心里琢磨该怎样告诉她,安娜很快就要离开人世。
“是的。”
“你给它取了个什么名字?这是匹灰黑花斑的母马。”
“‘云’。”
“我喜欢这个名字。”他站起身,朝她皱了皱眉头。“伊丽莎白,你怎么不吃?昨天晚上,你只吃了几口,今天早上又没有认认真真吃块面包片。我让她们给你送几片新烤好的。”
“别,亚历山大。我喜欢没有融化的奶油。”
“我可不觉得那有什么好吃的。”
说完之后,他就走了。伊丽莎白扔下手里的面包片。她喝了那杯茶,像平常一样,没有加糖。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一阵眩晕。他说的对,这两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如果李在工厂里忙,就不会来这儿吃午饭。也许我可以告诉瑟蒂斯太太让老张做点我爱吃的,中午好好吃上一顿饭。
瑟蒂斯太太进来时,伊丽莎白还有点站立不稳。她连忙扶住她,说:“金罗斯夫人,你病了。”
“没事儿,只是有点头晕,不想吃东西。”
瑟蒂斯太太又给她倒了一杯茶,加了点糖。“来,把这杯茶喝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加糖,但是喝了能舒服点儿。午饭时,我再给你加一杯橘汁。说来真让人吃惊,我们的橘子留在树上不摘,居然能保鲜那么长时间。”瑟蒂斯太太微笑着离开厨房。在她“说教”的当儿,伊丽莎白喝了足够多的茶,她感到很满意。
甜茶的确很管用。伊丽莎白去找多莉,没有和他们商量午饭吃什么。没关系,张和瑟蒂斯可以安排。我得想那些和李没关系的事情……
李找出各种借口不来吃午饭。其实精炼厂根本不需要他去过问,研究中心也没有遇到需要他去解决的问题,或者出现别的这样、那样的情况。
亚历山大有点迷惑不解,他很想利用午饭的时间和李谈谈工作上的事儿,不过他接受了李编造的种种理由。在他看来,这正说明如果没有李,天启公司运转起来多么困难。七年前,李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能挑出毛病,可是现在亚历山大承认,李的能力很强,几乎无所不知,很有商业头脑。知道李为了节省上下山的时间,通常都在他妈妈那儿吃午饭,亚历山大决定也到金罗斯饭店用餐。
康斯坦斯·丢伊回丹利去了,金罗斯府邸只有伊丽莎白一个人。如果她纳闷,为什么没见茹贝,就归因于李。他像粘在羊毛上的蒺藜,待在金罗斯城和山脚下的工厂,哪儿也不去。
夏天来了,燥热、干旱,没有一丝风。热浪毫不留情地重压下来,简直无处藏身,无论家里还是外面。
亚历山大在树荫下特意为多莉修了一个浅浅的游泳池,教她游泳。他专门选择蝉不喜欢的树,少了刺耳的蝉鸣。
“水不多,生了水藻或者别的什么微生物,换水也容易,”他对伊丽莎白说。伊丽莎白对他想得这么周到非常感激。“我已经让多尼·威尔金斯设计一个公共游泳池,要确保游泳池的水清洁、卫生。我是说,我们已经建了一个污水处理厂,解决了污水问题,为什么不能再搞一个公共游泳池呢?”他微笑着说。“不过,我坚持男女混合,不会让卫理公会派教徒不安吧?我看不出为什么仅仅因为一家人不能一起在水中嬉戏,就剥夺大家在公共游泳池消暑的快乐?想想看,一个年轻小伙子看见姑娘水淋淋的游泳衣后面突起的奶头,该多么激动!”
伊丽莎白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这种事儿你最好还是留着问茹贝吧,”她说,声音中并没有讽刺的意思。
“你以为我这些想法是从哪儿来的?只是她比我想得还远。她想,姑娘们看见小伙子水淋淋的游泳裤后面硬邦邦的那玩意儿,也会同样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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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启 蒙(5)
“真恶心,”伊丽莎白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男女之间很快就没有什么神秘了。”
他还在顶楼两边安了风扇,把凉一点的空气抽进来,热空气排出去。这套设备带来的好处让伊丽莎白感到惊讶,就连一楼也平添了几分凉意。毫无疑问,金罗斯饭店和别的比较大一点的建筑物都安上了风扇。而且,只要天花板上面还有空间的房子迟早都会装上这种设备。天启公司资助城里的电力和煤气供应,所以这一举措切实可行。他,亚历山大,永不停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新的探索。可是,如果亚历山大不在了,李也能像他这样,为金罗斯的发展不懈努力吗?伊丽莎白真的不知道。这当然是很远很远以后的事情了。她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遥远的未来。那时候,多莉长大了,结婚了,她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就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她知道她要去哪儿——意大利湖。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生活。
内尔回家过圣诞节了。
她那副样子让母亲和父亲大吃一惊。寒酸!本来就很不讲究的衣服更不讲究了——简直不成形状,暗棕色和暗灰色的裙子洗烫得已经发旧。这种颜色不适合她,衬托不出她那双眼睛的湛蓝和皮肤的奶油色。她连一双鞋也没有,穿的都是平底棕色靴子,鞋带一直系到脚脖子。她穿着棕色棉线长袜,棉布内衣,戴了一副白棉线手套。惟一一顶帽子是中国苦力戴的那种遮阳帽。
“我们俩除了个子高矮有点差别,别的都差不多,”圣诞节下午,伊丽莎白说。晚上不少人要来吃饭。“我有一条淡紫色雪纺绸长裙,你穿上一定既好看又舒服。茹贝送来一双鞋,她说,她的脚和你一个号码。她还送来一双长筒丝袜。如果不愿意,你也可以不穿胸衣。这种新款式的裙子用不着非穿胸衣不可。哦,内尔,你穿上那条淡紫色雪纺绸长裙一定非常漂亮!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你怎么现在走起路来就像在水上飘。”
“因为我不扭腰,也不扭屁股,”这个不领情的孩子说。“我称之为训练有素的行走。在医院病房走路的时候,你不能扭扭捏捏、摇头晃脑。倘若那样,任何一个HMO都会骂你个狗血淋头。”
“HMO?”
“‘名誉医务官’——私人诊所分派床位的大小伙子。你能想象得到吗?”内尔生气地问。“我亲眼看见阿尔福雷德王子医院门厅里挤了足足一百个贫穷的男人、女人、儿童等待一个床位,惟一可以使用的一个床位。因为这些贪婪的HMO都把床位留给了有钱的病人!有的穷人就在等待中死去。”
“哦,”伊丽莎白有气无力地说。她又劝女儿:“穿上那条淡紫色雪纺绸长裙,内尔,求求你!为了让你爸爸高兴一点儿。”
“不!我绝对不!”内尔恶狠狠地说。
不过,吃晚饭时,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她还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快乐一点。伊丽莎白让李坐在内尔一边,多尼·威尔金斯坐在另一边。她想,即使对别人的话题不感兴趣,至少他们三个人可以谈谈矿上的事儿。可是,内尔看起来那么古怪、没有色彩,而且,哦……那么没有女人味儿。
吃完饭,客人们都到那间很大的客厅之后,茹贝就成了中心。她依然风光无限,身穿一袭橙色长裙,腰系金黄色腰带,腰带上镶着亮光闪闪的琥珀。因为内尔和茹贝姨妈的关系一直很密切,所以,茹贝跑过去,拉来两把扶手椅,把内尔推进一张,她自己在另一张上坐下时,内尔没有表示反对。因为浑身金光闪烁,她那双绿眼睛也被映照得绿中透黄。看问题一向客观的内尔承认,茹贝姨妈的身材在短暂的发胖之后,又恢复得那么苗条。看来,茹贝永远不会中风而死,而且,她似乎真的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