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人的遭遇大抵也是这副面貌。
如果连我生活如此简单、接触面这般狭隘的人,都要慨叹处世艰难,人家还要不要活下去呢?
每念至此,也就把心中的一切圈闷化解了一半!
开车回家的路上,仍免不了不住她想倩彤的那句话:“自己的时间是时间,人家的时间也是时间。”
然而,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时间就有贵贱高下之分呢?
车子一直开回跑马地去。
我把车窗摇下了,让外面的凉风吹散—下车内的郁闷之气。
是凉快得多了,可不期然一阵寒意涌上心头,连喉咙都像突然之间地卡住了,有种要吐的感觉。
我暗地里叫句该死,一定是整个上午,奔波劳累,刚才空着肚子,吞了几阵生风,便着凉了。早知如此,好歹把意粉塞进肚子里去,或许舒服得多。
冲回家去时,仅仅来得及吐到洗手间的抽水马桶内!
人才舒服得多!
爬到床上去,和衣而睡。心想,能有个佣人真好,也许不该再管母亲罗苏,就申请个菲佣算了。
沛沛应该已经下课了,她通常自己乘公共汽车回家里来,要不是下雨天,我是不去接她放学的,免得为了准时接送而限时限刻的困身。且我又得准备晚饭!
如果这个时候,沛沛回到家来,看见母亲疲累地蜷伏在床,能冲杯好茶相奉,就能解百病了。
我转了个身,微微听见客厅外头有声响。这么巧,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定是沛沛无疑。
过了好一阵,竞又听到她大力关起房门的声音。好生奇怪,这个刁蛮小姐又不知在使什么蛮劲了?
披衣而起,我走过去轻轻叩门:“沛沛!”
房门没有关着,我推门进去:“沛沛,什么事吗?”
沛沛缩起了双腿,坐在床头,拿眼怨毒地望住我。
我真的有点吃惊:“究竟什么事呢?”
“你是我母亲不是呢?”
“怎么?沛沛,这话从何说起?”
“家都不像家了,我昨天说过想吃蛋挞,饼店就在街口,你老是忘记给我买回来!人家素芬的母亲天天弄好各式饼食招呼一大班同学!”
我真的动气了,为了芝麻绿豆的事,一个小女孩竟用着如此无礼粗暴的态度对待母亲,我是老妈子都不如了。
我骂沛沛:“谁教你说话如此无上无下,请求母亲做事,不好声好气,竟然呼呼喝喝。你自己不细心想想,我们有什么亏待了你?活得公主似的,饭来张口,钱来伸手!我还欠你呢!”
“当然欠,欠这一辈子,谁叫你把我生下来了!……”
我吓得膛目结舌,现代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了?
“你以为我好好过,年年月月功课一大堆,跟同学斗个你死我活,下了课还有一连串的闲气要受,我们家都要说供养得我称心如意,小公主似的,那撮天天司机接送,放学载一车子同学回自己别墅去吃茶点的,又算什么?算巫婆不成!人家要指哪个,踩哪个,认真悉随尊便!生下来的穷人就得看有钱人的面色!”
沛沛竟伏在床上,痛哭失声起来。
可想而知,小孩子在学校里遇上些少人情挫折,回家来借题发挥,把一种怨毒之气都吐到做母亲的身上来!
怎么炎凉世态、冷暖人情这么快就让孩子们领受得到呢?人生数十寒暑,挨的日子还长呢,何必要缩短天真烂漫的时光,拖长明争暗斗的岁月?
我走前去,坐在床沿,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抚女儿!
受的委屈可能很小,但对羽翼末丰的沛沛甚至一总十多岁的孩子,要承担打击挫折,是很吃力的一回事。
我抚弄着沛沛的头发,她竟又拼命摇头,摆脱我的手!
哭得累极了,才深深回过气来,惭渐静止。
一双眼老早变得核桃般大。
我正准备拿沛沛这个怪摸样开玩笑,说一两句轻松的解慰话,好让她破涕为笑,拨开云雾见青天。
就在此时,门铃声响。只见锦昌用门匙开了大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母亲。
“妈刚在中环逛街,跑上来跟我一起下班,她没有见沛沛好几天了!”
我笑着迎上去,给我这家姑打招呼。每次我们婆熄相见,她劈头必然是那句话:“哎呀,怎么又胖了?大嫂你若是这样子长肉,怎得了?”
究竟是否真的加磅?我看未必.她明知我最怕发胖,老拿这个弄得我坐立不安。
我几次想对锦昌投诉:“你母亲心肠不好!”
都是话到唇边就吞回肚子里,免得锦昌说我小家子气。
反正也是一星期里头见那一次,每次让她说我胖了一磅半磅.还有好几年才攀得上沈殿霞的级数。她老人家图得—时口快心凉,也就由着她算了!
沛沛一看是最宠她的祖母出现,立即扑过去发嗲,才对喊一声“奶奶”,刚收住的眼泪.又崩堤似的—泻千里。
这个女儿真是难缠之极!
“怎么了?沛沛,谁没把你招呼得妥妥善善.要你受委屈呢?”
沛沛只一昧地摇头。老祖母却只管拿眼盯我:哈!我活脱脱是沛沛的后娘不成?
幸好母亲不在家,否则这场戏就真够瞧的了。
反正今天并非吾日,我再忍多这几小时,又是明天,希望明天会比今天好就算了。
我回头问锦昌:“是在家里吃饭吗?”
锦昌还未表态,他母亲就抢答:“没有预备就不用张罗了!我这就携了沛沛出去吃顿好的!谁不知好主妇不易为,一日三餐,累都累死,还幸老人家只这么一个,否则更不得了!”
话是出在人口,如问申析含义.分辨忠奸,那可悉随尊便了!
我一向念着家姑没有跟儿媳住在一起,纯是因为自己母亲霸占了这项权利,对她的说话,左耳入,右耳出,尽量地不上心!
眼见她哄着沛沛入房换衣服.我拿眼看看锦昌.等候他的主意发落。
“就跟他们—起起到外头去吃晚饭吧!”
“我们俩留在家随便吃一顿,他们婆孙二人去,不就成了?”我试图挣扎。
“何必死争这种可有可无的面子?人家一老一幼.都没有你这么不成熟!”
我当然可以一扭屁股就走回房间去,让他们同党结盟去!但,这又如何?自己孤零零地躲在屋里等天黑!回到家来的仍是丈夫和女儿.切肉不离皮.总是要相处下去的、这一口气又咽定了。
一顿晚饭,不能否认是在有讲有笑的情况下用毕的。
然,我情绪十分低落,完全处于赔笑状态。
究竟是不是我小家子气?若问锦昌,他必会认定如此。
在妻子和母亲两个角色之个,他通常选择帮后者.我又不能说这种孝顺是不对的。
可是,家姑的话题,实在有意无意,甚或故意地在伤害我做人的志气与尊严,我奇怪锦昌为何不曾觉察得到。
不是吗?她为何要在整顿晚饭过程中,偏偏要提起移民问题,并且说:“表嫂一家要在下月移居加拿大了。这个女人真了不起!是她申请丈夫跟儿女到温哥华定居的。”
我和锦昌都没有答腔,由着家姑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球表哥是中下级公务员,没有独立移民资格。球表嫂一直从商,别看她经营那小小的人造首饰厂,年中盈利不知多高,否则当年碧瑶湾一落成,她凭什么买入好几个单位呢?少说也要三五七百万。现在岂只流行公—份、婆一份,谁对家庭前景收入有实际贡献,谁的声音就最响!我那年头的女人,只晓得生儿育女,日煮三餐饭菜的,都变成老土,不中用了!”
我如坐针毡之际,家姑却笑眯眯地夹了一著好菜往我的碗上送。
心有抑郁,却发作不得。
“球表嫂是以小投资者身分申请移民的,文夫与小孩都成了她的家属!女人呀,不但不成为男人的包袱,倒转头来,反而一把将个家从从容容地背起来,穿州过县,越洋重建家园,怎不令人翘起大拇指赞好?将来我们沛沛也要做个女中豪杰才成!”
沛沛不住地拿筷子挑碗里的饭,说:“别对我的期望过高,令我心理压力大!”
“哎呀!你祖母总共只你一个孙子,算是女孙,也算男孙了,不指望你又指望谁呢?说实在话,男女都不相干,出人头地就好!看你的郁真阿姨呢,还有孟倩彤……哎呀,数不胜数,人家都说近未者赤,除非你全无慧根,否则不应离谱呀!”
回到家里去后,我实在气闷不过,终于忍不住给锦昌说:“你觉得你妈的话里有刺吗?”
“作贼心虚,我老早想到你会有此一问!”
“锦昌……”
我的委屈更甚!
“怎么样?你不能怪责老人家实话实说!”
“我真的如此不中用吗?”
“是不是我亲口赞你两句,你会得安乐呢?”
我无辞以对。
“公司里头的人事纠纷,无日无之。如果听上几句不对自己胃口的话,就气闷,就要人安慰,那还得了?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才会—天到晚觉得自己最委屈。”
“锦昌,这么说,你工作上颇多困难?”
“上刀山,下油锅,还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代替得了?”
锦昌一个翻身,就表示要睡去了,我望住天花板.不知所措。
再跑到社会上头做事,是否太迟?谁会雇用一个在家里呆了半辈子的女人担当较重要的职务,要是闲职呢,做来也没有意思!名符其实的高不成,低不就!
又沛沛都已经十五岁了,还试生第二个娃娃吗?要还是个女的,又如何?况且,怎么启齿去跟锦昌商量?
原以为普普通通的一个家庭主妇,既不忧柴又不愁米,就可以活得舒适.谁知人们还是不放过你,是非挑剔老是无分彼此高下,总之人人有份,水不落空。
辗转反侧之间,电话铃声响起来了。
我慌忙伸手接听。
“郁至吗?我是倩彤!”
我立即说:“你且等一等,我到客厅的分机去给你讲话!”
锦昌明天要一早上班,他最恨我在半夜三更在他身边讲电话,偏就是倩彤,老在应酬完毕,就摇电话来.跟我谈心。
从前小时候,也总是如此。倩彤比我聪明,飞快地做完功课,就缠着我跟她玩,到头来呢,我必是无卷可交.被老师责难。心肠过软,十分害事?
听得出来,倩彤的声音轻快得很,甚而可以想像她在眉飞色舞。
“我刚自外头回到家.换上睡衣,就摇电话给你了!”
“怎么还不睡呢?”这倩彤就是精力过人,一间厂房,每年生意额达数亿元,工人上千,还有不知多少条生意副线需要兼顾,她总能不眠不休,应付得井井有条。女铁人一名!
“睡不成!郁至,我像个小女孩吗?”
都是望四之年的女人了,怎么会像个小女孩呢?这倩彤.不知耍什么花样了!
“今天下午见面时.你有发觉我跟以往有什么分别吗?”
还好说呢?最大的不同是脸如玄坛,吓死人!
“我原本要趁午膳时候告诉你这事的,其后却因你的迟到气得兴致全消了!”
又是我的错!
“郁至,你怎么不答腔?”
我根本没有机会插口,她只管自顾自地不住说话。
我终于说:“我听你的嘛!”
从小,我就是个好的聆听者。
倩彤每有喜悦、烦忧,都必向我倾诉。其实,我绝少提供意见,倩彤也志不在此。她只要我在她开心时,陪着她笑,她伤心时,陪着她哭,那就够了。这大概是一份无形而有用的支持力量吧!更多时,倩彤把自己的难题说了出来,我只懂担心皱眉,一筹莫展,她却就能自复述过程中,将问题的症结,抽丝剥茧,寻个水落石出,到头来,还得出了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我从来都只是在她身边摇旗呐喊的兵丁。
然而,有将领.自然要有士卒,军容才算完整。牡丹如无绿叶.又如何相得益彰呢?
故此,我相信我之于倩彤,还是有用处的。“怎么给你从头说起呢?”倩彤问。
我的肚子其实还在隐隐作痛,心情又不是怎么样的好。
要是倩彤不知从何说起,要改期谈心,我还是愿意的。只是不好扫她的兴,由她决定好了!
“郁至,你有听过施家骥这个名字吗?”
施家骥?
“名字好熟嘛!”我答。
“郁至,你真是的!”倩彤很有点不悦,“你别这么孤陋寡闻好不好?也难怪锦昌在很多应酬场合,老是不愿意把你带在身边!”
我真是这般失礼吗?
“说到头来,我还是大学生—名呢!”我很少抗议,在好朋友面前,也就禁不住发泄一两句!
“老天!倩彤在电话里头嚷,“大学生成打成打的在中环钻来钻去,设法出人头地呢!念完四年大学就停止吸收知识,争取阅历,还能坐稳江山的时代,已然过去了!难怪连你的小女儿都在我面前埋怨,说你跟郁真阿姨相去何止千里,认真老土!”
沛沛真要不得,幸好只是在情同骨肉的倩彤跟前数落我,寻且比较对象又是自己的亲妹子!否则,这面子不知往哪儿放了!
“连施家骥你都不认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倩彤在叹气。
我竭力搜索枯肠,想那个叫施家骥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眼前触着电视机,立即灵光—闪,我问:“是不是那个议员?”
“什么议员?现今通街都是议员了,是必要把女强人跟议员配成一对,足够人数开一个餐舞会?”
怎么凡是工作上头有光彩的人,就这么挑剔难缠!要怎样的对答,才能对他们的胃口呢?想来,我也必是笨的,环绕着我的人,有哪一个是善男信女?日子有功,多少能学到一招半招伎俩,我却老不中用!
“施家骥是行政立法两局议员呢!”
“很帅的头号人物啊!”我算是答了一句很得倩彤欢心的话了吧?只听到她在电话一头不住地笑。
“这施家骥有什么事关连到你身上来了?”我得着鼓励,也就放胆的问了。
“我跟他……走在一起了!”
“啊!”我茫然地应着。
霎时间,有点不能适应。千百个问题同时出现脑际,叫我不知如何思考、对付。
事出突然我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