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表嫂,让我去处理吧,你少担心!”
“郁至,你能应付得来?”
不能应付得来又如何?
一就是生!
一就是死!
不是前者是后者,既是前者,就得咬紧牙关撑下去!
我站在税务检验官面前,任由他张牙舞爪地把我尽情数落!
“到我们国家来做移民,当守本地规矩,连这种本分都不尽了,我们国家白白收容了你!”“是的。”我谦卑地应了一句。
形势既不比人强,只能吃眼前亏。
要生存,等于要含辛茹苦,狂吞委屈。
人家屋檐下,焉能不低头!
自己的苦衷与愚昧,一定要好好收藏起来,人前露出来,更见面目无光。
“你承认疏忽犯法了?”
我点点头。
并无求饶,坦承控罪。
“我们不能根据你报上来的成衣数量为准则,必须由我们估计你运进口的货品价钱,依此抽税,加上罚款,明白吗?”
我又点点头。
人海江湖,我一招招的领教,一招招的学习。这一役使我明白不打无把握的仗之重要,既是手无寸铁,后退无门,就只好任由敌人拳拳到肉,直等到对方放肆完毕,自行收手。要招架的话,绝不能平息干戈,对当权者的愤怒作不切实际的回应,只有刺激对方延长战斗时间,强加高压手段,被害已经难受,不能再多讨苦吃。
“那位球女士是你什么人?她知情不报?”
“不,是我托她代我在回港期间照顾生意的亲戚,她毫不知情。”
祸延九族,我还是不能幸免,何必!
罚款是加币三万元整。
正好将我银行内的存款,一次过扫得精光!
我给自己说:“这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举凡身外之物,去了会来,来了会去,志不在一朝一时,留得青山在,就好了!”
我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好好地病了两个礼拜!
球表嫂来看望我,还给我带了点水果来。
我并没有问她要回三万罚款的一半,因为她没有开口问罚了多少,我就知情识趣地不提算了!
老早应下宏志,不再指望这个世界还有同甘共苦的人!
连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内!
沛沛在我返回温哥华之后,一直表现得很沉默,没有问我什么。显然的,她父亲已经给她通过电话,至于从来跟她亲近的郁真姨有没有主动地联络沛沛,向她解释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女儿知道我病倒,不能说她不闻不问,她只是有点想当然的无奈。也许,一切尽在不言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我康复的速度,认真差强人意。
那天,我总算打破了整十日的闷局,撑着孱弱的身躯,跑到向着后园的凉台藤椅上坐着,望任园中新翠,浸溶在微丝细雨当中,益显青绿!
沛沛放学回来,在我后头叫了一声:“妈!”
“回来啦!”我应着。
沛沛站在我身边,一会,拉了张小凳子,坐着不动,似是有话。
“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她问。
“你建议呢?”
“我的建议不会合你脾胃,我们性格不一样!”
我苦笑,不能帮忙,就无谓多问了,是不是?
我转话题:“有跟他们通电话吗?”
“有。”
我没有再做声。
“妈,我夏天还是会到法国去住两个月的。”
我转动着身子,抬头看清楚女儿。
唉!真差劲!才病了这短短半月,眼力就出问题了,竞觉眼前人离我多么多么的远。
“妈,你不反对吗?”
“我反对有效吗?”
“你别这样看我!”沛沛蓦然站起来,摔开了凳子,厉声喝叫:“你以为这样委委屈屈的算伟大,是必要你的成全,我才能心安理得去巴黎一转,你们自己闯的祸无须连累到我这无辜的人上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人在事件中没有错,只有我才是清白的。要我怎么样?陪在你身边哭哭啼啼,抑或故作大方,把所有冤枉吞到肚子里,博人同情?”
我缓缓地站起来,走回睡房去,关上门,躺到床上去。
沛沛在外头摔东西,我听得见。
她的委屈,我也能想像。
刹那间要她选择站在哪一边,那重心理矛盾与压力,不容易承担!
也许她下意识地仍同情我,但不能对我一直的荏弱予以认同,更不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把我背负在她肩上,以致发挥不了她本性的潇洒。
她跟父亲和郁真姨姨更合得来,对后者尤其敬佩。可是,公然站在他们的一头,又多少受着良心的谴责,世俗的眼光始终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批判力量,刚成长的,也已感受得到,如何是好呢?
况且,现实问题挡在眼前。跟我,以后有可能贫无立锥之地。跟他们,别说今年到法国,明年去瑞士,再好的条件,怕锦昌也要答允,一为弥补过错,二为争取同情。这天渊之别,教沛沛左右为难。
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抉择之余,就会使脾气、发泄。然而,她晓得在心里头不断衡量利害,实在显示这女儿已很晓得为自己筹算了。
她决不会像她母亲一般,浑浑噩噩,一无所成地过尽半生。
为人母者,到了孩子可以有能力、有智慧照顾自己的地步,还有什么值得忧虑?
我微笑地入睡,由得沛沛的哭闹声渐渐隐没。
这以后,沛沛给我说,在大学找到宿位了。我完全同意!
病中,来看望过我的,除了球表嫂,还有间壁的胖太太;她身重,走动殊不容易,即使几步路程,对她仍如攀山涉水般困难,看着她一步步移动肉颤颤的巨大身躯,跑进我房子里来,递给了我一束在她园子内采摘的花,我如见一屋阳光,温暖无比。
“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说。”
我握住胖太太的手,说:“有。可否介绍一些朋友,租用我楼上这两层地方,我决意搬到地库去住。离婚了,一切要省。”
胖太太拍着我的手,一叠连声地说好,请我放心养病。
完全没有追问过有关我的任何私事。
人立心要帮别人度过难关,并不一定需要知道引起困难的种种前因后果。
外国人真的有好有坏,有税务局官那狰狞阴险、不可一世的嘴脸,也有胖太太这侠骨柔肠、天下大同的品相。
更难得的是胖太太言出必行。才不过一个星期功夫,她就把一对年青夫妇姓韦迪的介绍给我,分租了房子的楼上两层。他们是一家三口,一个刚满周岁的小男孩班治文,白胖可爱,也因为有了他,韦迪夫妇就不能租住公寓了。温哥华的大厦公寓,多数不容许房客有婴儿小孩的,以免骚扰邻舍,外国特别重视独立和隔离。
这其实是个好习惯,君子之交谈如水,对人付出太多感情,过从太密,早晚失望的是自己。
韦迪每月付我七百元租金,拥有三房两厅、前园和车房。我需要向汤敬谦律师缴纳一千零五十元月租,换言之,自己只需贴补三百五十元。
这原本是相当低廉的租金,但对于前途茫茫、手上毫无积蓄的我,已是一项相当的负担。
无论如何,未尝开源,必须想法子尽力节流。
久病初愈。先行报恩。我细心地给胖太太包了两打款式不同的中国点心,亲自送到隔壁去。
胖太太笑得一身肥肉乱颤,把我迎进屋子去。这么巧,她刚有客人!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都是左邻右舍!”
胖太太在她的房子里度过了四十个寒暑,加上人缘顶好的关系,差不多是这区的地保了。
我把点心匣子打开,一桌子几个女人,都尝到我的小手艺,个个都不约而同地赞好。
“比唐人街的点心还精细!”
“怎么个做法?能不能教我们?”
“懒得学了,干脆请王太太给我弄一盒,省得我这周末宴客时头痛,我把费用奉上,当然还加人工!”
她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高帽子横飞,戴得我应接不暇。
胖太太一本正经地说:“王太太,说真的,你这手艺好得很,不要白白花掉,就当钟点生意,各人向你订购,既可消阔遣兴,又赚点外快,天公地道!”
我无辞以对,唯唯诺诺。
回家去后的翌日,也不管是赚钱不赚钱了,只见那几位芳邻都盛意拳拳,我反正闲着,便又动手弄好了几盒精美的点心,有蒸有炸,各式锅饼包糕,分别捧去送货。
各家各户的洋太太,既高兴又客气,硬塞给我的酬劳,多过成本好多倍,还预订下星期的“货”。
我静下心来想,与其你推我让,倒不如订了个公道价钱,有个准绳,更能宾主尽欢了。
再进一步思考,好不好真的试试以这个方式去增加自己的收入呢?坐食尚且山崩,更何况银行户口,只余不足五千加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自从韦迪夫妇搬来以后,不单负担了大部分租金,他们小儿子也托我照管,每个月给我四百加币,等于可以免费有瓦遮头了,可是,其余食用,也得想办法。趁小男孩午睡时,我把承接的点心做好了,黄昏送到各家去,赚点零用,实在是好。
主意一定下来,竟然其门如市。芳邻一传十,十传百,订单如雪片飞来,心头油然生了一重安慰。
怎么一班完全不相干的外国人,竟在我穷途末路之时,向我伸出了合理而大方的同情之手。他们的惠顾不只帮助我营生,更令我稍稍回复对自己的信心,到底证明柳暗花明又一村,能靠双手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想着想着,一颗颗豆大的眼泪,滴在雪白白的面粉之上,被吸纳、被融和了。
如果要为点心取个名字,当叫泪盈点心才对。
韦迪夫妇下班后,就来把小男孩班治文带回楼上去,我也叫正式下班了。
“王太太,要上超级市场吗?我们有车子,把你载着一道去买菜吧!”
“劳驾了!”
我乐得跟着他们去,因为近日订购点心的单子多起来,三朝两日就得去买菜买肉,一大堆的抱着走回家,颇吃力。
“你的点心如此吃香,有没有想过要拓展业务了?”韦迪问我。
“你夸奖我了,能多赚几个子儿,我已心满意足!”
“我是认真的,何必浪费你的天分!”
“本钱哪里找呢?”
“用不着什么本钱呀?我和太大珍妮是从事广告业的,我给你想几句推销口号,珍妮负责给你画一些宣传单张,影印一大叠,分发到这区的信箱去,愿者上钩。”
我的确有点心动了,孤军作战的女人,多赚一个钱傍身总是好的。
珍妮一边逗着小儿子,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对嘛!每个吃着你点心的街坊都赞不绝口,加一点宣传功夫,就能全区闻名了!我们不收费!”
“谢谢!可是,把事情扩大了,可能要申请,否则……”
上次经营服装店,得不偿失的经验,犹有余悸。
“那还不简单,先代你注册一间公司,申请牌照有生意才报税!”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韦迪夫妇不单热心,而且坐言起行,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就给我办妥所有应办手续,当他们把一大叠印好的黑白传单递到我手上时,我禁不住惊呼一声,继而哈哈大笑!
“珍妮的设计功夫还可以吧?”韦迪问,一面拥住娇妻,看我的反应。
“太好了,太好了,我该怎么样说呢?”
单张上竟是隔壁胖太太的照片,拿着点心,大口大口地吃,她的相貌和蔼诚恳而滑稽,很逗人开心。宣传的句子更惹人瞩目,写道:“创造者含泪制作,享用者带笑品尝!”
珍妮向我扮着鬼脸:“来,这个星期天,我们一家帮你去大派传单。我们洋鬼子很受这一套!”
珍妮没有高估她丈夫的宣传手腕,传单发放的翌日,家中的电话响个不停,我实在怕吵得班治文不能好好地睡午觉了。
幸好这小男孩天性乐观,吃饱玩累,定必抱头大睡,行雷闪电都跟他无干。才照顾他那两三个月功夫,已然肥头大耳,粉堆玉砌,可爱非凡。
订单实在太多,有点应接不暇。我只好留在晚上做。
日间不愿太花精神时间在点心上头,无论如何,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受了韦迪家工银带孩子的。
这夜一直工作至十一点多,有人敲门,来人是珍妮韦迪。
9'梁凤仪'
“我看见楼下还有灯光,故此跑下来看看你!实在太辛苦了!”
“还好,精神有寄托,我每晚都睡得顶熟!”
“王太太!”珍妮很诚恳地说,“要是带孩子太辛苦,我们另外找人看管班治文!”
“不,你莫非觉得我的功夫有未尽善处?”
“王太太,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就是你把班治文看护得尽心尽力,韦迪和我才怀着感恩的心,设法帮你多做一点有益的事。真没想到,宣传单张一发出去,你的点心就有这么多订户,我们欢喜之余,禁不住替你设想,应该好好地拿它当一盘生意处理了,别把精神心血花在旁的对自己帮助不大的事上来。我们宁可担心新的保姆未能如你般称职,而不愿为了自己,扼杀你可能发展的事业!”
“事业?”
“这对你是个新名词吧?没想过家庭主妇会可能有事业!”
我垂下头去。真的从没有想过,一个遭人遗弃的灶底猫,会有翻身之日。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自置房子?是因为我们希望先创业,再兴家。”
我望住珍妮。
“韦迪和我好希望能合力开办一家广告公司,故此我们克勤克俭,宁可租住地方,尽快纠集资金,建立事业,青春有限,我们决定先苦后甜。”
“可是我,并不再青春了!”
“那就更要掌握时机,加快脚步!自己不照顾自己,谁会照顾你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
没想到提点我、关心我的竟是暂面相交的异乡人。
我终于同意,待韦迪夫妇找到接班人后,就把带班治文的责任放下来了。
订购点心的数目日多,我要日夜马不停蹄地赶货。有天球表嫂打电话来聊天,我提起此事,她竟自愿在晚间来帮忙,按着我的制法去做着�